红白
作者/程惠子
在参拜求子的途中,每个人都扮上了虔诚又凝重的面孔。可就算龙母有再好的菩萨心肠,也消化不了人类泛滥的贪婪与欲望。程惠子用平淡的语言让我们看见,在呕吐的子宫与饥饿的人心之间悬着一根锋利的线。
害怕赶不上车,我把闹钟定在六点半,醒来的时候却还不到六点。揉掉眼角的眵目糊,黑暗中听见母亲趿着拖鞋在厨房走来走去。再听,有水滚开了,母亲拿筷子噼里啪啦地打鸡蛋。她要冲一碗红糖鸡蛋水,我起来之后,会盯着我喝完。
大巴车上什么人都有,有个男人把口罩拉到下巴上,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油条。旁边坐着一个更老的男人,大概是他父亲,帽子下的头发都白了,抿着嘴吃糯米鸡。蒸熟的荷叶皮上挂着稀落的米饭,被他一粒粒舔干净。司机在路口一个急刹车,糯米鸡忽然掉落,又被大腿接住,粘得满腿都是,紧接着一阵呜呜赖赖的咳嗽,儿子闻声把豆浆塞进他嘴里。后座的女人抱着孩子,粉色的口罩从小孩脸上下滑,女人赶紧给她戴好。
车把高楼大厦都甩在后面,上高速又下高速,越开越荒凉。还没到站,就看见远处飘着一片青烟,仿佛失了火的田野。走近了才看清楚,是香火旺盛通天。
隔着窗户望去,牌坊三间四柱五楼,中间一个大广场,背靠壮阔的正殿,广场上摆着几台如水缸般粗壮的香炉,里面栽满了高低不一的香。正殿门前人头攒动,人人手持香烛,或跪或拜。司机在前面喊,“龙母祖庙到嘞,个个收好嘢,快啲落车。”母亲催我下车,我一回头,看见车座上撒着零落的饭粒。
拜龙母,要先在庙前龙头处洗手洗脸,还要摸龙头三遍。龙头流出不大不小一股水,母亲认真地掬起一捧,把脸埋了进去,额角的头发都被打湿。母亲还要让我洗,我懒得去。母亲有些不悦,又怕我闹起情绪,便劝着说,“我哋早赶嚟,去洗咯,唔洗唔神心。”最后还是拗不过她,用蘸水的毛巾擦了一把。
洗完了脸,才能进正殿拜龙母。先前的那一家人排在我们前面,父亲和儿子先跪下,冲龙母磕了三个头,儿子扶着父亲哆嗦着站起来,又哆嗦着走到案几前。案上摆着两只长盒子,里面盛了两盒折好的纸花,一盒红花,一盒白花,白花求子,红花求女,装白花的盒子已经见底。他们选了一枚白花递给抱着孩子的女人,又把孩子从她怀里接过来。女人从包里拿出贡品,对着龙母磕了三个头,开始默念她的家庭住址,并说希望这回肚子争点气。小孩在父亲手里很不安生,直嚷着要妈妈,女人一起身就把她抱了过来,孩子立时安静了。
轮到母亲了。母亲从包里掏出六个苹果和一串葡萄,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早生贵子”放上去,手心向上,虔诚地磕头。我跪在旁边,比母亲慢一拍,看母亲后脑勺上暴露出大面积的头皮,几根灰白的头发扎在那里,明目张胆地刺眼。母亲先是给功德箱里塞进一百块钱,随后开始闭着眼睛念叨,“保佑我个女早生贵子,顺顺利利,十全十美,我保证年年都嚟添香火嘅。”
等到选花的环节,母亲说要两个,人家说一次只能选一个。母亲让我来选,我说我不选。母亲在案前站了一会儿,最后选了一朵白花给我,让我贴身装着,再给龙母叩头。
我抬头望去,龙母坐在一层帷幕之后,她头戴珠冠冕旒,青白脸孔,双唇透红,窈窕如处子。两个童子站在她的左右,分不清男女。她望着前方,直直的,不看脚下向她叩首的人,脸上一如既往的沉静,被人认作是慈悲。刚才进门时,我看到门旁的石碑上刻有龙母传说的故事:龙母父母贫寒,因生下来的是女孩,就把出生不久的龙母放在一个大盘上,让其顺着西江而去,自生自灭。好在龙母机敏,一路无事。最终顺水西江边一渔村。有一老翁正在西江边撒网捕鱼,因借了龙母的神灵,捕鱼产量节节上升,便捡了龙母回来养。龙母渐渐地长大,有次老翁照常捕鱼用来做菜,龙母吃鲤鱼时,被鱼骨卡住,窒息而死。所以,直到现在,凡去拜龙母的,不能吃鲤鱼。
她是神明,也是弃婴。
我跪在垫子上回想,来这之前的半个多月,餐桌上的确没出现过一条鱼。
不知道母亲当年生我时,有没有来拜龙母,只听旁人说母亲生我前后十分不易。她好不容易怀上,身边人都盼是个男孩,结果令众人失望。据说祖母听闻是个女孩,登时在产房门口大哭。同父亲离婚后,旁人问起,她说“女儿也要当男孩养”,一路送我读最好的学校,直到我考上大学,读研,工作,结婚。我拿到的薪水比丈夫还要高,她很高兴,说我不比男孩差,给她挣了脸面。我知道上学时好几次都有人劝母亲再生一个,怀上就躲到乡下去,不会有人知道,母亲没有去,母亲说,“我个女胜过仔。”
出了正殿,就要把参拜的香烛金纸放进广场的香炉中。每一支香都是烟雾袅袅,但万众同焚,便是波澜壮阔的恢宏。先前那家人还在广场上停留,香烛插进去后,还要朝东南西北四方叩拜。儿子搀着父亲深深鞠躬,小孩被女人抱着,几乎是骑坐在女人的肚子上,女人弯不下腰,但依然尽力向下俯身。我才注意到,那女人已然是快临盆了。
母亲也跟着朝四方叩首,我站在原地不动。过年的时候,婆婆说了句,没孩子的日子没滋味,被母亲听到。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听到,我结婚八年,前几年还没什么,三十岁以后这句话就像密集的雨点一样频繁出现,明里暗里,正面侧面,把生活浇得湿透。尽管我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没滋味,丈夫说他也不觉得。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事压在心头,压得人睡不好觉。我们没有把要孩子的话放在桌面上,却都不动声色地默认了这个决定。
母亲催我赶紧下拜,我把白花攥在手心,腰间有如长满荆棘,弯不下去。我问母亲说,“其实你都好希望我系个男仔,系咪?”
母亲一怔,盯着我看了半天,仿佛被鱼骨卡住,说不出一句话。香坛里的香燃到一半,在此时轰然倒下。我自顾自往前走,汪了一脸的泪。返程的车颠簸地开起来,我没见到先前那家人,只有饭粒还在凳子脚下,灰蒙蒙的,不知被多少人踩过。
母亲坐在我旁边,一路无话。此前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也去过,无非都是这一套,拜来拜去也没什么结果,我早已不抱有希望。是母亲听人说这里是龙母的祖庙,神灵异常,五十岁的女人回去也能生出孩子,一定要拉我再来,据说连拜三年,心愿必成。母亲大概早就做好了连年上供的准备。
我送母亲到她的房子,一室一厅,住着母亲一个人。我去洗了把脸,转身要回自己家去,母亲忽然把我叫住。
“我从来都冇后悔生佐个女,从来都冇谂过一定要生仔。”她翻出来一个盒子递给我,也红了眼眶,“我自己在屋企果阵同龙母讲,我觉得生个女好贴心,样样都掂过男仔。”
“不过今日我睇到前面嗰个女仔好辛苦,咁大个肚,都冇人照顾。我担心你如果生咗个女,又要畀催住再生一胎,受咁多罪。生个女,等佢有细佬,都唔开心。”她眼泪滴下来,自己抬手抹了一把,“阿妈想见你轻轻松松,都唔使一直同人比较,唔好一直背负住压力。唔想令你好似阿妈一样,畀人唱衰,过得咁辛苦。”
满满一盒的红花,是母亲自己折的,怕是没有经过龙母的允许。
我同母亲一起吃了饭,又帮她打扫了卫生,房间狭小而干净,其实并没有什么打扫的必要。我从厨房扫起,母亲同卧室扫起,扫到客厅就汇合,聚拢起一小撮微茫的尘土。
回家路上,我把垃圾丢进路旁的垃圾站,连带着那朵白花。月光滢滢,脚下的路明亮如雪,我衷心地盼望那女人能生一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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