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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海岸线

二向箔2023-06-13 13:39:45文章·手记160

作者/辉姑娘

2012年,我决定与朋友去一趟普吉岛度假。

两个女人的旅程总是简单的,对好了时间,也不去在意行程的细节,就出发了。

我们去的时间正是四月,不冷也不热,阳光刚好。这会是一段放松又舒心的旅程,坐在街边小店吃着1000thb(泰铢)一只的龙虾时,一切也的确如此。

事情发生在抵达phi phi岛的那一天。

phi phi岛位于泰国普吉岛东南约20公里处,是由两个主要岛屿组成的姐妹岛,我很喜欢那里,每次去普吉都要在那里待上几天,人少,海水清澈,沙子细软,风景极美。

由于出行匆忙,只来得及订到岛上的一间五层小楼的旅馆,叫phi phi hotel,名字简单粗暴,倒也好记。我只是对于它没有私人沙滩有一点意见,不过进到房间里推开窗子就看到一望无际碧蓝的海水,顿时什么不满都烟消云散了。

我站在窗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啊!真美——”好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笑着白我一眼:“词穷了你。”正打算回她几句嘴,就听到一阵长长的,如同汽笛一般的声音,凄厉地在城市上空响起。我吓了一跳,回头问好友:“什么情况?”她也一脸茫然。

我们俩跑到阳台上探头向下望,只见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开始狂奔,有些人拖着皮箱,有些人在飞快地收衣服,还有人在用扩音器一类的东西在不停地喊着泰语。大概也就十几分钟不到的时间,目之所及,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我俩面面相觑,决定还是下楼去问问。

刚走到二楼就看到个泰国当地的服务员,用英语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解释,只是拦着我们,不让下楼,并用蹩脚的泰式英语冲我们大吼:“stay here! stay here!(待在这儿)”我们无奈,只好又上楼,恰好在楼道里见到一个来度假的法国人,我们拉住他问,他一脸惊恐,蹦出来一个单词:“earthquake!”

地震?我们傻了。几级啊?法国人也不答,兔子一样跑走了。我想了想,说,上网查查。

刚说完这话,眼前一黑,灯灭了。停电?

我们跑到卫生间,水也停了。

好友拿出手机,她是用的泰国当地卡,前几天还跟我炫耀话费有多么便宜来着,此刻,显示信号的地方空空如也。

此刻在我的手机上,“中国移动”那微弱的三格信号简直就是一根伟大的救命稻草——我真的没有替它打广告的意思。

我以龟速点开搜索网页,颤颤巍巍地输入了“泰国、地震”几个字。

页面抖了一下,搜索结果出来了——

北京时间 2012年4月11日16时38分,北苏门答腊西海岸发生里氏 8.9级地震,震源深度33公里。印尼气象与地球物理局官员表示,他们已向28个国家发布海啸警报。

我们俩一下子瘫坐在床上。

说来真的巧合,就在来phi phi岛的前一天,我们吃饭时还谈起上一次泰国海啸的事情。2004年我曾写过一篇关于海啸的长篇报告文学,正是因为印尼8.9级地震,造成大海啸,30多万人失踪遇难,包括李连杰也是在马尔代夫被海啸殃及遇险,回来后才成立了壹基金。

我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特别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说:“这种事,一百年也遇不到一次,下次海啸,估计百年之后了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印尼!8.9级?连级数都一模一样?!海啸?没跑了?

如果在普吉岛,还可以往内陆奔逃,可我们此刻在四面环海的pp小岛上。

怎么办?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迅速地开始收拾背包。

这个时候,是真的明白什么叫“钱财乃身外之物”了。我那套五万多元的单反设备,被迅速地从背包里扯出来,随随便便扔在床上,再不看它一眼。我翻出一个小小的防水袋,把护照和身份证塞到里面,想了想,又把工作资料备份的移动硬盘也塞进去,很悲凉地把同事的电话和姓名写了张纸条贴在上面(事后想想也真算敬业了)。又把房间里能找到的所有的矿泉水都塞进背包里,开始逃命。

我们先爬上楼顶,发现这里早已聚集了许多人,泰国人、欧洲人,还有几个中国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慌乱和无措。一个泰国人显然是酒店的负责人,在大声地安抚,称这是在上次海啸中,phi phi岛上唯一幸存的酒店,救了许多人,所以,“留在这里,很安全。”

有人问:“那么上次海啸,这里的其他房屋怎么样了呢?”

那个人伸出手去,向楼下一指:“除了我们所在的这座楼,其他,都平了。所有的房屋都是那次海啸以后重建的。”

于是众人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儿又有人提问:“上次海水漫到这座楼的几层?”

那人说:“四层。”

这座楼一共五层,我打量了一下它,大约只是混凝土勉强搭起来的小楼,连钢筋估计都没几根,尤其还经历了上次的海啸,谁知这次会不会“骨质疏松”啊?

于是众人再度沉默了。

我与好友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她指着窗外的山说:“我们就去那里,这小楼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太不保险了。”

那是一座很高的山,我也承认它看起来比这座楼更可靠。但是问题是,山看着近实际离得远,我问了下那位泰国酒店负责人:“距离海啸可能到达的时间还有多久?”

他想了想:“半小时。”

我指着山对朋友说:“这山你看着近,实际很远,并且我们想要走到那里并不是直线距离,你看看——”我又指着小城里面那些曲里拐弯的街道:“需要走多少冤枉路也不清楚,你能确保我们在海啸来临之前到达山顶吗?”

朋友也没话说了。其实我说这话心里也没底,万一到时海浪真的毁了这楼,那此刻说的话,不就是给我们自掘坟墓吗?

这时有几个中国人过来打招呼,三个女生一个男生,看起来年纪都不大。确认是同胞后,其中一个女生的表情简直就像遇见亲人:“怎么办?我们怎么会这么倒霉!现在怎么办啊 ?!”

我心说我要是知道怎么办就不在这楼顶上蹲着了。

另一个女生抱着一个硕大的游泳圈坐在地上哭,也不出声,就默默地流眼泪。

她的眼泪感染了许多人,有一些老外也开始抱在一起哭,有些人开始跪下来祈祷,还有的人站在天台的旁边,怔怔地往外望,脸上都是绝望。

我也没心思聊天,奇怪的是,此刻的心里空落落的,有恐惧也有伤感,但是哭不出来。确切地说,是连哭的心思都没有了。我想原来面对死亡的时候就是这个感受,无助,绝望,但是无从发泄,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空,在我的左手边,残阳如血——是的,我第一次觉得用“如血”来形容夕阳是无比准确的,晚霞在夕阳的周围黏稠地流淌下来,糊满了半个天空,像儿时姥姥亲手做的草莓酱,带着触目惊心的甜腻感。

在我的右手边,巨大的闪电划过天空,我从未见过这么长的闪电,又如此频繁,从天上劈到地上,雪亮,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一刻歇息的时候,却没有雨,也没有雷声。

我被这离奇的天象所震惊,却懒得抬起手去拍一张照片,命都快没了,这场面再壮观,又拍给谁看呢?

好友终于没按捺住,给家里打去了电话。结果她妈听她说完目前的状况,只叫了一声:“女儿啊……”就从沙发上滑坐到了地上,放声大哭。她爸是个冷静的人,也在电话里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她放下电话开始神不守舍,一遍遍不停地重复:“我妈没事吧?她身体不好啊!我妈没事吧,哎呀我不该打这个电话的……”

我妈心脏也不好。我想了想,决定仔细观察海面,一旦要是看到浪来了,就给她和我爸拨去一个电话,也不必多说,就说一句我爱他们足矣。

此刻,估计是消息已经传达到国内的原因,手机开始疯响,全是同事和朋友打来的。我只接了一个平日里比较冷静的朋友的电话,把爸妈的电话报给了她,说:“万一我真有什么,你帮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谢谢了。”

事后她跟我说:“当时你跟我说的时候,你别看我答应得挺平静,其实手都在哆嗦。压力好大!万一……可怎么跟你爸妈说啊?……这事儿我真没干过!可又不能不答应你……”

看看手机上残余的电量,我打开微博,组织了一下语言,发了一条:

“印尼8.9级地震,预计海啸六点半到达phi phi岛,上次据说死了很多人。此刻全城戒严,旅客不让出门,不知道这条微博能不能发出去。其实如果最后归于这片大海,也未必不是好事。我爱你,我爱你们。”

很久以后我重新回看这条微博,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可是当时在那样的心情和状态下,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心里话,都是真实的心情写照。有人说,也许微博会是未来我们的墓志铭,我相信了。

忽然有缓慢的吟诵声在城市上空响起,似乎是泰国当地的僧侣,在用扩音器高声念着佛经。远处的山上燃起了一堆篝火。天色已经彻底如墨般漆黑,唯有海上凝滞的船只,还闪烁着点点灯光。

微博已经被朋友们转疯了,都在喊着要我往高处跑,注意安全云云。我苦笑,看了一眼时间,八点整。刚刚又查了下新闻,印尼那边还有一次8.5级的余震,我想,得,这次算彻底没跑了。就算逃得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紧跟着呢!

好友往地上一坐:“算了,听天由命吧!”

我们从傍晚五点,等到深夜十一点半,看得眼睛都酸了——其实一片黑暗,哪里还看得见什么?

这海还没啸。

期间那位酒店负责人又上来了几次,甚至抬上来一箱矿泉水以示安抚,可我们依然愈加看他不顺眼起来。

直到最后,这位被我们腹诽无数次的负责人跌跌撞撞地再度爬上天台,向我们大声宣布:“tsunami alert disarmed!(海啸警报解除!) ”

一群人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又分别用英语和泰语重复了一遍。又强调说,是政府发出的正式解除信号。

忽然有人“啊”地大叫起来,我转过身,看到一群老外把其中一个人扔了起来,疯狂地喊着乱七八糟的英文。

有一对情侣,刚刚一直头碰头坐在角落里发呆。此刻他们抱在一起,深深地拥吻。

两个满头白发的外国老人手拉着手,看着对方一边笑一边流泪。

刚刚那几位中国的男生女生在疯狂地拨着号码,冲着电话大声地喊:“妈妈,爸爸,我没事了!”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哭,还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叫。

那画面胜过所有好莱坞末世大片。

我和好友手拉着手,百感交集。

虽然证实了已经安全,然而还是没有人敢立即起身离开。大家在楼顶上又停留了大约一个小时,直到看到下面的街道已经出现了人和灯火,才陆续下楼。

当我们坐在一家非常难吃的餐厅里大快朵颐,并赞扬老板勇敢果断开业,赚钱不要命的精神时,各种电路信号也陆续恢复了。餐厅里的电视开始播出刚刚海啸预警时普吉内陆大规模人潮奔逃的画面。我们吃惊地看着那些充满了车流、寸步难行的街道和挤满了人群的楼顶,感慨原来所有的地方都一样的混乱。同时扯住老板询问播音员究竟在泰语新闻里说了些什么。

老板告诉我们,播音员解释:海啸之所以没有“啸”起来的原因,是由于这次地震为地壳水平运动所致,并不是垂直运动,不会引发大规模的海水置换,因此不容易引发破坏性强的海啸。

这当然是似懂非懂的官方说法,我们只知道,这一场劫难,在懵懂中消弭于无形。

这是我们的福报。

吃饱了回到酒店房间,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踏实,总怕海啸在说来的时间没来,睡着了万一又来了怎么办?但折腾了这一天,也真是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辗转反侧,终是睡熟了。

清晨,在窗外的鸟鸣中醒来。

推开窗子,清凉的海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一片宁静。

我终于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过去了。

那一天回普吉的船票根本买不到,只因许多人在经历了这一场劫难后,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安抚惊魂。我与好友不但没有想着回家,还包了条长尾船悠哉游哉地出了海。

在船上我们遇见一位湖南阿姨,她也经历了昨天的海啸。我们问她害怕吗?她说:“当然害怕啊,你们还算幸运的,起码站在楼顶上。我们是在海上漂着,根本进不了港!”

“为什么进不了港?”

“船长说,在海上比在陆地上安全。可那个时候,谁信啊,全在船上号啕大哭!”

“您那个时候最想谁?”

“最想我的小孙子。我就想,我活了这么久了,死了也不算冤枉,我那个时候,就想打个电话回家,听他哭一声,我死了就知足了。”她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那您没打吗?”

“没打。”

“为什么?”

“我怕真打过去,我就受不了了……”她擦着眼泪,再没说下去。

离开普吉的那一天,正赶上当地的新年,泼水节。

陪伴我们的当地司机说,这是一个疯狂的节日。

而今年,显得格外疯狂。

我们被抹了满脸的白色滑石粉,这是当地人给的祝福。刚出了门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另一个人拿了一大桶水兜头就浇下来,浑身湿透,大叫着:“萨瓦迪卡!”“happy new year! ”

我们走在街上,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抱着水枪或者拿着大大的水舀,当面给你一捧水。即使坐进车里,车外的人还在一盆盆地往车上泼,脸上洋溢着无限欢乐。而一辆辆的小卡车穿梭在城市里,许多人在上面敲锣打鼓,唱歌,泼水和被泼。

英俊的欧洲男人躺在街边的粉红色迷你充气泳池里,高声吼着: “i finally made it!”是的,我们终于活下来了。

我想哭,又想笑。

我从未如此敬畏过生命的可贵,即使在活得最疲惫的时间里,以为已经非常珍惜活着的意义,然而这一切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你终可以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

当我回来以后,我的朋友曾与我玩笑说:“我倒真希望和你调换一下身份,毕竟这样的经历是一生难得的。”

死亡,究竟会带来什么?奥里利厄斯曾说:人不应当害怕死亡,他所应害怕的是未曾真正地生活。当你真正直面死亡的时刻,你才有可能彻底了解到这一点,进而完成终极的自我认知。这样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读过一篇新闻:某大学教授在一个清晨跳楼身亡。他从事生命教育研究,致力于让人树立正确的生命观,但他自己却轻生了。

众说纷纭,没有人知道他究竟面临过什么。然而我常常在想,这位教授在临行前,不管经历过多深的意识上的痛楚,他终是得到了他一生所追寻的答案。无论是滚滚红尘如梦,还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你是谁?你想要什么?你最在乎的是什么?

唯当临渊而立,风声猎猎,一切方能明了。

李安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说:如果我们在人生中体验的每一次转变都让我们在生活中走得更远,那么,我们就真正地体验到了生活想让我们体验的东西。

珍惜该珍惜的,放弃该放弃的。

如此而已。

(本文选自辉姑娘新书《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辉姑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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