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舔刀头恨,有鬼夜杀人
作者/王云超
人固有一死,或断气于床,或扑街于市,或扑街于市又断气于床。
人都怕死,所以非自愿的死大多以讹传讹惊吓乡里。
村干事好赌,媳妇气得上吊,舌头吐得老长,干事不敢归宿。半年后,胆大的村会计陪他回屋睡,会计被房梁吱嘎声惊醒,月光中看到一对小脚从自己被单上踩过。
小时候这样的故事很多,女人一旦带着怨气走了,就拼命纠缠,中国人对女鬼的恐惧远远超过男鬼,足见中国男人之心虚。
大约七岁那年,乡里信用社发生凶杀案。一名歹徒夜间越墙,捅熟睡女值班十刀后遁入金库,女值班泡着鲜血爬行十米拍门,保安老刘持猎枪出,黑暗中倚库门而立。片刻,门响,老刘扣响怒火,门内应声而死。事后县里一堆领导送女值班下葬,奖励其家属数万元,老刘却不敢拿钱,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同村乡亲,郁郁寡欢了很多年。老刘的儿子是我初中同学,又高又帅,金城武一般,我问道:“你们家的枪呢?”城武道:“哎呀俺爹不叫说这事儿”。
穷村出乱民,二十年前的故乡是标准的中国蛮乡,肢体冲突层出不穷,为遗产、房产、田产等拼得你死我活。邻村两家男人争夺几平米的院墙,双方出动十几个人,其中一人被刀捅在大腿上,触及主动脉,血溅半丈,不消一个时辰口干而死。传统文化里,死者为大,但官司没打完,那口气还没出,活人就不让死人安息,死者被家属放在新宅空屋一年多,日晒风吹变成干尸,最后拿手举着入了殓。
因为修了水库、火电厂和自来水,水脉尽断,乡里女人只剩下两种自杀方式,上吊和敌敌畏,敌敌畏本是一种默默无闻无欲无求的农药,却因为带走太多冤魂在中国出了几十年的名。人死之后,只有丑态,即便是女人,青脸瞪眼吐舌头,或喝了敌敌畏,脸紫黑得像茄包子一样,根本谈不上香消玉殒。人死之后,会变臭,两天时间,大小便一起流出来,得病而死的老人,还会淌出尸液,只能拿塑料布包扎起来,旧时死人排五排七,非等到黄道吉日才出殡,赶上夏天,满街都是尸液味,令人作呕。人死之后,会变成肥料,所埋地庄稼长得茂盛,时至今日,大家在城里吃的粮食,多少都有乡下死人的功劳。
幼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乡里的爆炸案,一男被媳妇娘家人逼着离婚,用化肥制了袋炸药,夜间放在老丈人家房子墙后,岳母半夜梦见死去多年的大女儿,大女儿站在床前,扯下被子让她快走,醒来,发现被子掉在地上,复睡。大女儿站在床前,扯下被子叫她快走,母怒,与大女儿争吵,叫道:“死丫头片子,快点走吧,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让家里消停”,醒来,越想越气,端起大女儿生前用过的镜子疾步走到外面院子摔碎,镜落地,轰隆一声,背后房子塌了半边。
当然,在盛产爆炸案的河北,这不过是一道微不足道的烟火。1998年后,无数的下岗工蠢蠢欲动报复社会。两年后,队伍里又添了金轮教徒,他们专找人多的职工单元房下手,无数无辜的麻木的中国人在睡梦中上了天。我一直不喜欢楼房,除了严重的“有院才算家”的乡下人情结,安全是重要因素,一来中国东部都处于地震带上,我亦亲历过地震,裤子都没穿就号召全宿舍跑到院子里。二来现在的商品房基本都偷工减料不堪重击,别说地震,一袋化肥都能让它趴下。三来我朝三十年重理轻文,有太多人掌握化肥会挥发之术,他们媳妇儿跟别人跑了,去买化肥;工作被人挤掉了,去买化肥;官司打输了,去买化肥;他们恨二楼,五楼的人也吃化肥。
长大后,故乡变得文明起来。
这点着实要感谢党的政策,不用异地打工的农民一旦有了钱,便失去了胆量,不再轻易为小事争执,刑事案件越来越少,用他们的话说,打不起啊,打了自己,住院,疼,打了别人,被讹钱,更疼。有钱后的女人们也渐渐有了心胸,丈夫外面有了人,她就闹离婚,到时候房产、钱拿走一半,足够自己活。一家老小遭了欺负和挤兑实在憋不住气,打官司,官司打不赢,卖掉房产举家搬到城里住。
天上星多夜不明,城里钱多乱了情,乡下渐至和谐,十里外的城里却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邢台市东郊工业区。绵延十几里的工业区,亚洲最大的木板材基地,养活了方圆百里的农民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南蛮子,天南海北辍学的年轻人来这里吃饭留宿打工,这种地方,一度是邢台最混乱的地方,几乎每年都要死人。
工业区最多的人命案子,是车祸。王快镇南107国道十字路口因为没有设交通岗,夺走几十条人命,逢暮色,超载大车呼啸而过,撞飞骑车子从板厂下班的妇女后加油溜走。肇事者无踪迹,交通局也只能备案,死者家人普遍采取一种做法,由村支书带头,十几个人抬着棺材放在路边,挨个拦车要钱,司机摇开窗,支书递上一支烟,说:“你看,这家里很困难,老人在,孩子还上学。”司机给五十,不行,一百,放行。几天时间,要够十万八万,交警现身告之收手。
十年前,这个杀人路口终于恶至终端,女老师带着20个小学生排队走过路边,急转弯的货车逼来,牛顿在车上推下成堆钢条,瞬间埋死7个孩子。女老师奋力推开几个娃娃后自己被钢条砸死,这就是邢台11.9特大交通事故。事后,愤怒的民众推翻了警车殴打了警员,最后政府赔偿死者伤者银子,并给女教师英雄称号。
我娘和工友们在工业区上了十五年班,她说,大家再也没从那个路口过,不是害怕车辆,是害怕黑暗,那个地方的路灯修了多次,从来就没好过,疾风划过昏黄的灯罩,发出嘤哭声响。
工业区最著名的一次杀人事件,死者是王宝强老家南和县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因讨薪,被厂长带人乱棍打死,厂长是当地一霸,有钱有后台,此案不了了之。死者村子有位在京中央大员,回乡探亲,被拦轿喊冤,大员下车,扶起痛哭的乡亲,说道:“咱们乡里乡亲的,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干吗弄这个动静。”大员让秘书拨通当地官员电话,官员魂飞魄散,当月即斩恶霸厂长,并发动所有电视台报纸头版头条报道此事,以告天威。
我最后一次目睹凶杀,是地处工业区西端的孔桥中学。当时我在那里上高二,孔中盛产群架,用器械的不在少数,带刀的却只有一个外地男生,此男性情孤冷,在这样一个乱哄哄的破学校里严重缺乏安全感。晚自习后,同届隔壁班一个姓杨的同学为夺女友带一帮人打外地男,打完后再打,外地男抹掉眼泪摸出刀子,杨同学不知,继续殴打,打累,回班,趴桌子上半天不起,众人呼唤,不醒,地上一摊鲜血。抬到学校诊所,女拐子大夫说快打120,我和大伙儿一边等120一边站旁看他,他上身赤裸躺在床上,脸部雪白,上腹一个黑窟窿,小腹被淤血撑得鼓鼓的。五天后,杨同学魂断三院,花光家里所有积蓄。
这件事对我教育很大。首先,我从这件事知道了匕首才是七种武器之首,迅速把宿舍床下那把砍刀扔了,砍刀只能壮声势,造皮外伤,匕首才是动脉大敌,脖子以下命根以上随便哪个地方扎一下就能和对方古德拜还能让对方花光家里的钱。再有,我从这件事知道了医院才是最冷血的地方,杨同学生命垂危需要手术,医生迟迟不肯动手,皆因还没有给血库钱,给了钱才给你提血,有了血才给你做手术。因此,我至今没献过一滴血。
去年,老同学告诉我,孔中解散了,那个地方被改成了福利院还是工厂宿舍什么的记不清了,反正是解散了,他妈的解散了。想起来,孔中本不是祥和地,解放前,那里是寺院,养着一群花和尚,抢地淫女无恶不作。后来,八路来了,把花和尚们用绳子拴着赶到野地里逐个枪杀,半个世纪过去,孔中寺院老宅里阴魂不散,晚上频频传出敲木鱼诵经,把夜间上厕所的男生吓得尿了一裤腿。
杀人事件后,我离开了孔中,去市里学画画,公安局在孔中设立了治安办公室,自此再没人敢打架。某种意义上,那次轰轰烈烈的人命案代表着我们那代人青春的盛极而衰,孩子很快长大了,考学的,当兵的,纷纷融入各种体制,脑肥肠满,西装革履,再不问昨天。
同一年冬天,我和校长女儿刘珊进城上素描课,路过工业区,和许多人一起见到路边大坑里那具赤裸的女尸。起初我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以为是谁家扔的死猪,走近才发现是个女孩子,二十多岁,平躺在一堆木皮子上。刘珊吓得只想回家,我则坚持去上课。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却崩溃了三观,我对世间所有纯洁的美好的念想在一片猩红的夕阳中烟消云散。
某种意义上,那具白花花的女尸也代表着一方水土的盛极而衰。早年混乱的工业区在随后几年的反倾销浪潮与世界工厂转移中日渐凋落,很多人再次下岗,归去乡里,一切,都归于平实,平庸,和平淡。
王云超,某酒企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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