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一座城
作者/刘同
“因为一座城而爱上一个人不是没有可能,你之所以会爱上这座城,也许是因为你曾爱上过这里的一个人。”
满眼一样的木制招牌,一样的书写方式,一样的小情小调,一样的姑娘穿着一样的民族服装,打着一样的伞,端着一样的碟子,里面放着切成大小一样的鲜花饼,饼上都插着一根一样的牙签。她们用一样的普通话说着:丽江鲜花饼,请你尝一尝。
穿戴一身配饰的老人等着你相机的焦距,聚焦之后,你便能看到他用你听不懂却明白的方式告诉你:请交钱。
有些小店门口有很大的宠物狗,你蹲下来拍照,便能清楚地看到旁边的纸箱子上面写:爸爸养我很辛苦,能不能给我们一些生活费。
大同小异,意兴阑珊,街边的小吃并不丰盛,土豆饼与玉米的排列组合也不算新鲜。你举起相机,只想给丽江之行留下一些自然色彩的掠过,大婶仰起头对你说:要给钱哦。
好友忿忿然将微信群的名字改为“不懂丽江”。他已成长了很多,如果换在几年之前,群的名字起码也是“丽江去死”“讨厌丽江”“丽他妹的江”“丽江告别团”之类的丧气名字。以前不喜欢一个东西,多半觉得是对方出了问题。现在不喜欢一个东西,起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审美观。
有朋友听说我要来丽江,给了一个评价:丽江就是一群外地人在外地开店挣外地人钱的地方。
到了之后,我想说:其实,我也不懂丽江。
东西不便宜,满眼都是全国各地的特产,大众点评网排名第一位的餐厅不过是好吃的外地口味。我们面面相觑,脸上传递的讯息再明显不过了——再也不想踏入此地。
丽江美吗?自然是美的。但涌入了太多的人工雕琢。
丽江舒服吗?自然也是舒服的。但没有足够的钱,去哪都是废的。
最后一晚,不想再去名为“小巴黎”“一米阳光”的情调酒吧,沿着江边散步权当最后的告别。
就像每段恋情即将结束,心里总有要走一段有仪式感的回忆路程。心里的每个角落,记忆中的每个细枝末节的片段,拾起来看了又看,害怕错过任何,于是错过一世。
对于丽江的情感大致如此。夜晚的月亮格外清朗,无需路灯的江边小道,青石板铺成的路反射出蒙蒙银灰色。大多数店铺已打烊,游人从路上涌入各种小酒吧,气温也骤降了十几度,这时的丽江束河镇终有了自己的韵味。
江边不起眼的小酒吧名为“完美生活”,招牌上写“自助喝茶,自助喝酒,自助ktv,自助艳遇……”,这样的内容在各种处心积虑玩个性的酒馆中并不吸引游人,朋友阿爆说:这里安静,驻场歌手唱完之后,可以自己唱歌。
两男两女,我们四人曾是同事,如今以好友名义旅行,若还未交心便打道回府,恐怕未来也很难再彼此走进内心。喝进胃的酒,唱动情的歌,聊走心的话,不被外人打扰,寄小镇一隅以一束火星,用以燎原少年之间的友情。
落座未到十秒,一三十好几的中年男子送来酒单。酒吧里寒气十足,纵使有一桌成都游客已喝到目光如炬,我们还是忍不住将双手紧握在了一起。中年老板大喊了一声:老高,生炭。没一会,被称为老高的同龄男人捧着一盘已生好的木炭过来,帮我们将炉火添好,且用一本旧杂志给扇了起来。在这一系列变暖的过程中,有人给我们送来了一壶刚泡的普洱茶,有人给我们打开了一打风花雪月的啤酒,有人给我们拿了一瓶不知名的红酒,他们说:有事就招呼我们,我们就在你们旁边喝。然后又提醒我们:驻场歌手已经不驻唱了,所以你们想唱歌的话就自己去吧台点,话筒一般,凑合着唱就行。我们已然进入已有几杯酒的状态,豪气十足地说:没事,在这里,唱歌就是为了唱,好不好听我不管。对方竖起大拇指,大概的意思就是我们挺上道的。
等到隔壁成都人唱完了几首歌,我们桌的两位女孩也来了兴致。却因为从未在陌生人面前唱过歌,点了歌,又扭捏不敢上台。“要不,咱么干了这杯酒?”楠楠说。她是主持人,主持过各种颁奖,晚会,盛典,却对于在酒馆的吧台上唱一首歌紧张得要死,她倒了一满杯红酒,还没等我们彼此说两句“一切顺利”“开心”“希望明天会更好”的象征性祝福,自己就一饮而尽。然后跑到吧台上,哼起了莫文蔚。
莫文蔚,陈绮贞,戴佩妮,刘若英。文艺女青年文艺起来,迪克牛仔也要唱苏打绿。两位女孩看隔壁一群小伙子们伴唱得欢愉,直接把人拖了上来一块唱。情歌,舞曲,饶舌,对唱,迅速两桌人打得火热,举起酒杯,什么也不用说,直接灌入胃里。
酒是个奇妙的东西,心情好的人越喝越清醒,心情抑郁的人越喝越抑郁。
看我们喝得兴起,刚给我们送炭火的中年男子也过来干了一杯。
我在刘若英的歌曲的间奏中羡慕他:太羡慕你了,有自己的酒馆,还能每天和朋友一起来喝酒。
他说:咳!我们这里没有老板!我坚定了一颗——你们就是比我开心的——心,不依不饶地说:就算是打工,也令人羡慕,一边打工还能一边喝酒,这样的工作谁不想做啊。
他笑了笑,跟我碰了一下酒瓶,然后用下巴示意着我们右边那一桌:那个给你们倒茶的,给你们开啤酒的,给你们拿红酒的,我们全都是好朋友,我们不是老板,也不打工,我们也是客人。老板把店交给我们,我们每天自己来喝酒,顺便招待一下你们……
老高看起来比我年纪大,实际不到三十岁。公务员出身,本是来丽江散个心,然后认识了比他小一岁的小高,然后回去办了离职就回到了丽江。老高说,大学毕业之后郁郁寡欢,工作起来也没什么劲头,到了丽江,陌生人相见,却毫无隔阂,然后就觉得大家生活在一起,挺好。然后摇了摇手,一群男男女女涌了过来,老高一一向我们介绍,我扭头就记不住了,我只记得每个人那张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脸,喝酒就像喝水一样的脸,你还未有表情他们已经对你笑的那张脸。
酒吧里有对小情侣,90后,因为在丽江相遇,便爱得死去活来。不到三个月,男孩便向女孩求婚,女孩觉得唐突,迟迟未答应,男孩爱到了骨子里,每天都求一次,两人干了一杯求一次,接吻之后求一次,唱完一首歌求一次。每次男孩认真求婚的时候,女孩便咯咯咯地笑,男孩放荡不羁地摸摸自己的寸头,毫不在意。楠楠说男孩的寸头真帅。他突然就露出了90后男孩的羞涩,不好意思地说:原本我是长头发,但女孩总喜欢去揪,为了自己没有把柄被抓住,也为了让自己记住这个人,于是把长发给剪了。
他说得坦然,女孩在吧台唱歌,他说两句便望望女孩的背影,语气之间都觉得长发为她剪得真值。
对于很多青春期的男孩而言,蓄长发是叛逆的萌芽,也是有个性的初始。一头长发,一件皮衣,一双靴子,跨在摩托车上,是自己觉得自己很帅的样子。一切青春的自我假想,都在遇见了女孩之后,咔嚓一声后,告别。
再隆重的自我暗示,也比不上一次动感情的单纯。
我们劝女孩答应男孩,理由是:反正这个年代,结了婚还能再离。但遇见了一个人不接受,就会走丢。
女孩满脸羞涩,不敢看男孩。男孩又凑上去,低声说:他们说得对,嫁给我吧。
有人把求婚当儿戏,有人把求婚当成万里长征。
问男孩为什么喜欢女孩?
他说:在一起待了一天,觉得挺好,就想一直在一起。简单纯粹得令人神往。
女孩回头对着他莞尔一笑,看起来,不像爱,也不像暧昧,像是用一种尽力看穿灵魂与时间的态度,认为“能在一起待着”就是安全感。
这句话似乎适用于整个小酒馆的人,能在一起待着就是安全感。
酒喝完了,又续上了一打。茶凉了,又来了一壶。老高问我们饿不饿,我用手摸了摸肚子,意思是觉得不怎么饱。然后几个人哗啦跑到小屋子,有人拿钳子,有人拿铁丝网,有人拿了一堆冷冻肉串。老高摇摇手里的串,得意地说:这是我们昨天剩下的,可以吧。然后很担心地看看酒馆的玻璃顶,半心有余悸半得瑟地说:昨晚烤大发了,今天一堆人擦屋顶擦了半天。
楠楠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喝高了。一个人在吧台一首又一首唱着,毫不疲倦。男孩女孩在角落的沙发里分享着少年隐秘心事。成都游客把所有空的啤酒瓶留在桌面,当成在束河的胜利品。老高和他的兄弟们喝着酒,打着节拍,招待着每一个经过这个镇里的人。
我坐在沙发上,这个不足一百平的小酒馆,同时放映着题材不同的连续剧。有的刚拉开序幕,有的已到高潮,有的播成了长寿剧。每个人都认真地对待着内心的欲望,毫不委屈。
龙泉水流经青龙桥已有400多个年头,潺潺汩汩。有人看龙泉水将束河分为古朴与繁华两种风貌,有人看龙泉水将束河分为居民与游客两种人群,而我却以为龙泉水将束河分出了白天与夜晚两个世界。
夜深人静,喧嚣褪去。心里的那些声响便伺机而动。
类似的灵魂在傍晚苏醒,被酒精升华,毫无陌生之感,唯有相逢之悦。
干杯。干杯。干杯。
有人在吧台唱:“有许多时间,眼泪就要流。那扇窗是让我坚强的理由,给我温暖陪伴我左右。”有人蜷缩在角落,想起过去,无端落泪。
离开的时候,老高小高一左一右,他们一手举着啤酒瓶,一手搂着我:不知这一辈子,我们是否还能相遇。但要记得,我们曾经见过。
因为一座城而爱上一个人不是没有可能。有时你会重新爱上一座城,也许只是你曾在这里遇到几个陌生人。
刘同,传媒人、作家,曾出版《谁的青春不迷茫》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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