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座雪山
作者/陈功
时代大潮下,成都的灯火酒绿吸引着无数的年轻人。主角走上了此路,而另一边并行的是考了编的女友,这两条路之间有着二维平行三维渐远的割裂感。每个人都不知前路何在,是青春被明码标价的现在,还是延迟退休的未来。
1.
待业在家,和王震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王震是我最好的兄弟,一米八五的高个,彭于晏的脸,我们在奥园租了一间青年公寓,也就是成都关于卖这件事产业链最成型的地方,抖音上给予评价:外卖小哥进来都得倒贴五百。
恰巧我俩又住在小区与地铁站的交界,炮火最连天的一栋楼,到晚上感觉星空都被震变形,终于理解了梵高的画意。四十平公寓一室一卫,上下铺,我住的上铺正对一家商务ktv,傍晚时分俯瞰过去,姑娘们五颜六色的裙摆就像是霓虹灯管。漂泊城市里,人的孤独无助就在渐变的鲜艳感里进一步得到加深。
毕业之后投了许多简历,我大学念的中文,在就业市场上约等于高中学历,工资普遍在三到四千。王震在这方面运气比我好一点,当初填报高考志愿时以自身先觉报了一门酒店管理,拿到的offer工资能到四千五。有一次我俩一起去西南交大的秋招上浑水摸鱼,帐篷里穿西装的哥们脑袋一扬,用巴掌拍木桌子,感慨:你说巧不巧,咱公司刚好就缺这两方面的人才。
我们初出象牙塔,心智停留在学生时代坐操场边、打赌姑娘下面穿白色还是黑色的阶段,对着知乎上一篇叫《新职场人,你需要注意的五个问题》照本宣科:工资怎么样,晋升渠道明确吗,工作地点在哪里,五险一金能不能保证,等等。
我估计这篇文章传播范围也挺广的,这哥们眼睛一闭一睁,对答如流,放心吧,世界五百强,就在环球中心,你俩要不相信的话可以上百度搜一搜,劳动法什么的都是有保证的。我又问,那具体工作是什么呢?他说,你们大学生进来就是管培生,主要负责和各地区老总的对接。
当晚给王震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在下铺辗转腾挪,说,这工资低是低了点,但是有前途啊,万一被老总看上了一辈子就发了。我说,这倒还好,能遵守劳动法就行。妈的,进去干了一个月才知道,不仅不遵守劳动法,连他妈日内瓦公约都被推翻了,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还要人以小组为单位扯着嗓子合唱,互打鸡血,“我能行,我能行!”并且所谓对接,其实也就是非法电销,给我和王震每人一张从违规app上扒下来的用户清单,一个一个打电话,问别人买不买春熙路的套房,五百八十万。
王震一板一眼地数数字里的零,感慨万千,这帮孙子……真黑啊。
成都嘛,就是这样,硕大的环球中心人均一个花名册和一台降噪耳机,孙悟空西天取经路过此地,都得打几百个电话才能走。那之后就颓了,一颓颓俩,白天睡觉,晚上去各大小酒吧喝酒,兰桂坊,339,九眼桥,坐在马路边听跑车的油门轰轰,看网红在罗森店门前左右张望,蹭跑车拍照,长得好看的蹭蹭就进去了,蹭到了副驾驶上面。王震走上去跟人搭讪,大背头打了发蜡,在路灯下金光闪闪,但脚后跟缺了一块的空军一号不太镇得住场,那姑娘从头扫到脚,说不好意思,我不用微信。
王震叉着腰来回打摆子,说你懂个屁啊,潮人,潮人你懂吗,人都是用推特、ins、facebook。我说,王震你先别说了,你回头看看她在干嘛。王震把头扭过去,再第一时间扭回来,崩溃地让我这个不陌生的人给他一只兰州。
在这样一种颓废且荒唐的生活范式下,我们很快就用光了裤兜里的所有钱。先是借花呗,分最长的二十四期,恨不得把老成都人杜甫的那句“花重锦官城”改成“花呗锦官城”。后来发现这玩意相当于饮鸩止渴,就开始以各种理由向家里要钱,给我妈说自己在成都这边搞互联网创业,投进去三个月就能见成效。我妈打完钱后还不忘谆谆教诲一番,别是杀猪盘给你套进去了。给汤圆则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开始工作了,在一家国营的杂志社,还是凭努力考的事业编。
汤圆是我大学相恋的女朋友,很优秀,毕业前走选调考上了乡镇的组织部。人会来事,笔杆子也硬,不出意外的话仕途大好。她在电话那头欢呼雀跃,说那感情好啊,你本来就喜欢这个东西——她指的是文学。
山里的风很大,但信号不好,汤圆说每次给我打电话都得走老远的山路到高海拔的位置,从话筒里就能听出来一片旷野。我清了清嗓子,说是啊,不过我还是想考你那边的公务员,离得近些。她说,得了吧,你这么喜欢热闹的人。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汤圆给我讲她新看的一本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单位宿舍里的信号极差,因此话筒里的声音时断时续、模模糊糊,时不时还传来一些电流音,她说大山里也有同样的一片麦田,她每次坐办公室往外看的时候,整个视线范围内一个人都没有。落山风一吹,麦子跟大海一样随波荡漾,她感觉自己也快成为麦田里的守望者了。
2.
当时我们关于生活的美好愿景总是寄托在一些不切实际的事物上,例如抖音上的擦边女,奥园楼下的洗脚妹,以及定时停在339路边上、兰博基尼新出的suv。并且将类似一切作为我们幸福与否的唯一参照。
所以我们,我和王震一度感觉自己特不幸福。那时候我们最喜欢去的一家酒吧叫dna,hiphop主题,一千三一打的百威铝罐,再加一千三可以找一个气氛组站在茶几上跳舞。气氛组一般穿比基尼,兼任酒销,扭完屁股之后照着均价一百的啤酒瓶猛吹。干这行的一般眼和心都精,不管花多少,基本都别想带出去。但王震除外,因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迪斯科球光线下看起来太帅了,唯一就是皮肤不好,而暧昧的氛围掩盖了他的缺陷。
就是在这个过程里,他认识了一个叫陈清的、大胸姑娘。陈清也是dna的气氛组,气氛得很彻底,牛仔裤里套丝袜,沿着沙发跳擦玻璃,径直擦到了王震的胸部上。戴着黑手套的酒销一杯杯添酒,王震扭头从我裤兜里强抢两把小雨伞,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陈清出去开房。我问,那我怎么办?王震说,你先喝着,毕竟一千三。陈清在后面补了一句,喝不完存我名下也行。
舞池里开始放马思唯的《成都》,女dj的项圈在空气里上蹿下跳,到副歌的时候全场人抱在一起扭成麻花。我招呼酒保离开,侧躺在沙发上直视着对面卡座。一圈七八个人,最边缘那姑娘有一米七的个子,典型的亚比打扮,穿一身洛丽塔趴桌上,大腿上绑了一根黑丝带。
我盯着那姑娘看了很久,当中有酒精的缘故,也有她卡在我跟舞台之间的缘故。那姑娘的头发很长,柔顺得像一池瀑布,突然抬起头跟我对视,在酒精的作用下整张脸涨得通红。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就一动不动地正视着她,她也正视着我。忽然咧嘴对我笑,我举起手里的烟,冲她打唇语,要吗?她摇头,唇语回来,不要。
我站起身来去上厕所,绕过一根人贴人的圆形柱。隔壁小便池站着一个外国人,一脸络腮胡,明显是喝多了,趴在挡杆上呕吐。尿的时候突然拍我肩膀,用蹩脚的中文说朋友,朋友,你猜我是哪个国家的。我说了句英语,他说,我听不懂你的英文。我说,我也听不懂你的中文。他又说,你猜我是哪个国家的。我说,巴勒斯坦,阿富汗,还是阿联酋?他说,不,我是印度人,我知道虽然中国和印度的关系很不好……我打了个摆子,提起裤子,说这些事情我不懂。他说,但是我娶了一个local wife,成都人,我女朋友也在外面,我女朋友不知道我有老婆。我说,啊?刚啊完,就来了几个络腮胡给他拉出去了,过程里他一直强调,印度和中国的关系不好,关系不好。刚出厕所看见一个穿着包臀裙、约只有一米五的女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附近有很多类似的外国人,基本上都来自第三世界国家。这跟成都部分高校为冲指标、又吸引不了精英白人学生,只能一股脑对络腮胡开绿灯有关。并且为展示海纳百川的高校气度,统一提供单人宿舍,我本人倒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人老外就爱蹭热闹,连亲嘴都要三个人一起。撒完尿去酒吧大门借充电宝,插入后在门外站了一会,午夜一点,捡尸高发期,一女的踉踉跄跄地倒花坛上,身边瞬间聚集三伙人,说顺路吗,带你啊?
成都的夜生活是明码标价的,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好,其背后都是有所求的交易。当然这背后也有圈子的问题。我掏出手机给王震打电话,关机,接着站花坛后的死角抽烟,看着稀稀拉拉的路灯与面露昏黄的脸,忽然有一瞬间倍感孤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又一次看见了洛丽塔,她喝得也有点多了,径直坐在我脚下的位置,把头探进灌木丛里醒酒。
是她率先向我搭话的,她突然把头抬了起来,睫毛很长应该是接过,眼妆上贴了一层薄薄的金粉,睁眼闭眼的时候就像星辰。她问我,有烟吗,我落在了酒吧里。
3.
那姑娘的名字叫佳佳,反复对证,确是真名。15岁,这一点着实惊到了我,因为无论是她出色的全妆技术,还是从膝盖上忽然探出一截的大长腿,都很难让我把她往未成年的方向去想。
再准确一点地说,违法乱纪的方向。
我蹲下腰给她点烟,软云,那姑娘说她一般抽细枝,宽的呛。我在她旁边坐下,两片烟雾争先恐后地向路灯上飘散,她问我,能不能借我的肩膀靠靠,头晕。我问她,你喝了多少。她说,不多,我懂保护自己。我说,保护自己,就不会抽陌生人给的烟,不怕人下药啊?她说,我能分辨。说完势大力沉地把后脑勺砸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才看到她裙子的后背上刻意留白了一块,鲜黄色、交叉样式的带子下面露出了一块粉红色的文身,文身是一只蝴蝶。
经交谈,07年生人,15岁,初三辍学,辍学的原因是学校里打架遭处分。提到这的时候,佳佳一脸骄傲,说自己前男友可厉害,温江区高中生里的扛把子,去问问都知道他,而且还有六块腹肌。又把头抬了起来,对着我的下巴,我说,我八块。她一下子把手摊在了我的肚皮上,说是吗,我不信。又说,还真有啊!我说,这么厉害为什么成前男友了?她说,我才不喜欢这么厉害的人,后来他带我做了一次美甲,做完就找了个理由分手了。我问,理由是什么。她说,做得不好看,我喜欢蝴蝶,但那个人给我做了一朵花。我又问,你这样,你朋友们都不管你?说完指了指dna入口,她说,也不是朋友,就是客人。
是的,这姑娘辍学之后在朋友的一带一路下,成为了一名全职的陪酒妹。白天睡觉,晚上出入各大夜场,线下陪一次八百,平台抽一半,兼职线上游戏陪玩。佳佳坚称自己只陪酒,不陪睡。我说,那是得遵纪守法。期间她的手机一直在响,五颜六色的男人给她发私信,她则忙着用前置摄像头自拍,用p图软件处理一番发在朋友圈上。
我本人并不是很理解这样的行为,说原相机好看,真实。她伸手指自己的额头,说不行,长了颗痘。我俩在花坛上大概坐了足一个小时,两点的时候她的朋友、或者说客人们出来了,说要转场,去339的霓虹蹦迪。佳佳冲我道谢,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摇摇晃晃地跑了回来,问我要微信。
我说,我没钱,当不了你的客人。
她说,这不一样,你算是我的朋友。
我没把酒存在陈清的名下,也没存在自己的名下,尽管价格昂贵,但我总有一种不会再来的预感。当晚回到奥园已是三点,意识完全清醒,但如宿醉般想念汤圆。我把电话打了过去,没想到竟然接通了,山区的风声里夹带着一点滋滋的电流音。
汤圆竟然也喝了点酒,印象中那也是她第一次喝酒,沉重的鼻息像浪潮拍打话筒。据她说酒是陪当地的农户一起喝的,扶贫工作不好做,第一步就是要取得本地人的信任。我说,圆圆,我真的好想你。她说 ,阿野,我这几天发了疯似的,一直在想《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故事。
汤圆说,原来主人公心里的麦田并不是真正的麦田,而被赋予了一些抽象的定义,作者渴望那些事情。
我说,那你觉得在你的麦田里,你渴望哪些事情?
话筒那边沉默了小半分钟,鼻息格外炽烈。她说,阿野,我的生活是一条直线,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任何渴望过的事情。
4.
成都就是我的麦田,在阴霾下难能可见的太阳和春天里,在打着赤膊的每一帧雨幕下,在天府广场一如始终的凝视中,我始终在迷茫的通途上与另一个自己隔岸相望,原以为过程里会逐渐充实自己的渴望,未曾想最终也像汤圆一样丢失了它。佳佳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六个字,很高兴认识你。再跟了一个最近很火的猪猪侠表情包。窗外忽下暴雨,那晚我一直没能睡着,打开一款社交软件同城匹配,把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复制粘贴,很快就用完了二十次机会。
稳固人生里的各种琐碎,就像是匹配过程中的期待与落空一样淌过铁轨,我们这些青年人廉价的灵魂在这个过程里被碾压得体无完肤。夜晚的天色比白日晴朗,透过21层楼高很容易就能看见六十公里外的西岭雪山。第二天,雨后,难得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雪山更加显眼。王震一直到正午十二点才回到奥园,跟喝了假酒一样欢呼雀跃,说兄弟,你知道吗,那姑娘竟然是个处,听明白了吗,酒吧的气氛组,是个处。我递给他一瓶苏打水,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流血了,好大的一摊血,退房的时候还退给前台三十。
我说,有没有可能是别人月经,或者炎症?
他说,你他妈现在咋这样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说回西岭雪山的事,大四那年我在一家施工单位实习,说是行政岗,还是要从事体力劳动。实习了一个月,除了搅水泥,就学会了骑摩托车。一天晚上我就曾试图载着汤圆去雪山脚下,恰逢那一年的国庆节,路边彩灯通宵达旦。天很冷,我把冲锋衣披在汤圆的胸口上,自己则只穿一件单薄的短袖。汤圆那时候还有写日记的习惯,一开始在摩托车后座写写画画,后来也怕我冷,从身后紧紧地环抱住我。
我俩骑了大概有一两个钟头,最后拦下我们的并不是寒冷或交警,而是摩托车爆缸了。巨大的,“轰”的一声,汤圆把头探出来安慰我:命运。我把车停在收费站前的一棵梧桐树下,接着和汤圆在绿草坪上躺了下来,城郊地区空气清新,远离了光污染甚至看见点点星光,身体平着下去的时候压出了密密麻麻的萤火虫,世界变成一片亮彩。就在彩色的幕布里,我们大概躺了又有小半个小时,期间谈到了一些以后的事。汤圆说,她在新媒体公司实习的第一天,老板就给了她们一个下马威,老板说,现在这个社会,大学生都是给他们这些初中生打工的。
汤圆扭头对我感慨万千,说阿野,长大后觉得一切都变了,就像头顶上的这座山,从前觉得它好小,走进了才知道原来这么大。我觉得实习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还是挺大的,就像我之前总认为自己靠爱情这样的东西就可以过一辈子,现在才知道其实面包也挺重要的。你记得大三的时候你给我讲过的关于莫比乌斯环的例子吗,爱情和面包在我看来就是那样一种关系,没办法分开的关系。
爱情和面包?这倒确是一个严肃的现实问题,但我们那时候都太小了,就连严肃都严肃得过于表面。那一刻多么浪漫,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秋天夜晚,两颗彼此紧贴而又深烙着的灵魂,被无边星辰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张力。绿地不远处是一座荒废的寺庙,高铁轨道与银河并驾齐驱,头顶时不时还有飞机划过。汤圆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拉住我的双手,让我跟她一起奔跑,我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城市在飞速的气流里渐变,渐变成了一片广阔的荒野,我们的视线正前方屹立着一座没有灯光的宫殿,汤圆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了一支火把,接着我们在一道天堑前停下。
汤圆说,没想到吧,成都城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就在我们脚下的位置。
倏忽间成都开始飘雪,鹅毛一样的暴风雪,四面八方的大风把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世界重回黑暗,大峡谷的那头有一些长着三条尾巴的人在跳舞,于是红色的眼睛成为了最后的光源。汤圆抱着我又说,他们都是外星人,平时都住在峡谷深处。
5.
现在想成都怎么会在十月飞雪呢,对于一座城市这貌似只是一种想象,对于爱情同样如此。王震回到奥园的第二天下午,佳佳给我打微信电话,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成都美术馆,有一个叫做“光与诗”的画展,是她最喜欢的意大利画家。我说,估计是不行,没票。她说,我这刚好有俩。我说,还是不行,没钱。她说,我揍你,都说了你是我朋友。
地铁站出来还走了小一公里的林荫小径,这姑娘不太准时,迟到了足有小半个小时,见面的时候佯装奔跑,空气刘海纹丝未动。我揶揄说,步子还挺快的。她说,主要是眼神快,老远就看到你,才假装在跑。我说,你还挺诚实。
小姑娘换了一身水手服,小一截的制服和短裙隔海相望,肚子上打了个脐钉。我有一种老父亲的感慨,就你这样的以后别想考公务员了,光文身这关就过不去。她说,切,谁稀罕。过了安检,光与诗在一楼,楼上是本地画家展览,楼下是一个声音艺术展。说到声音艺术,特昏暗的一个地下室,入口处还建议自取眼罩入内。我俩大气不敢出,一进去发现一群人正围着一台黑屏的电视机看,看了有三四分钟,实在是一点声音都没听到,我扭头对佳佳说,真不知道这玩意有什么好看的。佳佳把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说你懂什么,就是让你借这个媒介倾听自己的声音,这是现代主义的一种表现方式,黑暗的电视机代表着对黑暗现实的解构。身后的工作人员拍我们的肩膀说,不好意思让一让,电视机坏了。
我发现我完全不明白什么叫艺术,尽管我自己学了四年中文,也算是半个艺术生,但文学讲究一种为民请命的社会使命,花里胡哨的外在表现只是其次。而佳佳呢?她算是成都新生代潮男潮女的一个缩影,对于所有亚到连作者自己都看不懂的事物乐此不疲。佳佳不停拿手机自拍,偶尔也吩咐我举起手机他拍,展览结束之后仍无限回味:你说艺术家的脑子都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想到把一栋楼画成一棵树。
我说,诶,可能也是人做梦的时候,无意间梦到的。
她啧啧称奇,太牛了,太牛了,像我这种智商低的肯定就不行,做过的都是噩梦。说着从小挎包里掏出了两根真知棒。
在成都的这几年,我总反复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河道两边建起来的一座水城,大山侧面被人雕了数以百计的佛像,崎岖的石板路沿山腰向中心延伸,截然不同于成都的一座城市——有时候我在想那是不是我上辈子记忆的延伸?我和佳佳花两个小时逛完展厅,出来后有一汪清澈透亮的水,佳佳恶作剧地举起一捧泼在我的身上。正对面是一家霸王茶姬,我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她说什么都好。于是我去店铺里给她买奶茶,等待叫号的过程中,佳佳不停地用手机回复各路客人的微信消息。
我说,喂。佳佳抬起头看我,愤愤不平:我不叫喂。我继续说,楚雨荨,你有没有想过回学校读书。她说,书有什么好读的。我说,考大学啊,小孩子就应该这样。佳佳咔地一声把棒棒糖嚼碎,又说,大学有什么好考的,我们班主任名牌大学毕业,一个月挣得还没有我一个晚上多。
我说,话不是这么说的,生活里除了钱还有别的使命不是吗?
她倏忽笑出了声,说这话我听太多了,那些客人,不,你们这些客人,每次想白嫖的时候总是这么说。说完伸手把奶茶接了过去,全糖,少冰,青春期的姑娘还没有意识到身材管理的重要性,一下子嘴唇上全敷满了奶盖,佳佳又说,自己其实一直对我们这些油腻的中年男人不太感冒,因为总有人在抖音上给她发消息说要包养她,一个月一万。我开玩笑说,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原则,这都不去。她直言不讳,要是五万我就去,一万块,半个月全勤我也能挣到,原则这东西也是要明码标价的。
6.
我花光了自己的最后一千块钱积蓄,买了佳佳一个晚上。我没有让她陪酒,也没有让她陪睡,我们只是在城市的点与点之间来回走着,嘴上不停地说话,她的话很密,期间多是我在听。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一个决定,正如同她所说:我们是朋友。如果这是她的一种营销方式,那她营销得很成功。
不过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晚上的时候我带她去了玉林路的天台,八楼露天的一个颇有情调的小酒吧,一黑人哥们拍着架子鼓玩雷鬼,穿长裙的姑娘们在月光下跳舞。佳佳把我拉进室内的一家古着店,举起一件汉服对着镜子比比画画,扭头问我,好不好看。我敷衍地答,好看好看。脑子里全是自己第一次和汤圆来到这里的场景,汤圆喜欢喝这里的气泡水,放柠檬块,三十块钱一杯。
我颓了近半个月,整天靠两桶泡面和一瓶百威度日,偶尔也点外卖,在睡前一遍遍刷新商家返现的进度,感受着一顿少花两元的廉价成就感。中途还遇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五级地震,21层楼高放大了震动效应。我冲出房门,躲进楼梯间的转角给汤圆打电话,山间没有信号,显示无法接通。结束之后翻朋友圈,发现汤圆更新了一条动态,一米六八的她正扛着锄头站在一亩麦田里笑靥如花,皮肤已经被晒成了与小麦融为一体的颜色。
佳佳也发了一条动态,三张照片,第一张是穿着那件汉服对镜子自拍,第二张是后颈部新添的玫瑰花文身,第三张是成都cosmo的开业现场。文案配了一行德语,用软件翻译过来是:幸福就是忘却那些不可改变的事实。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在你荒废青春并且以此为荣的时候,总有同龄人在代替你默默地努力着,并且拿到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一切。爱情让一个男人质变了,在我颓废的同时王震展示出了全所未有的拼搏心,声称自己要干一番大事,挣点钱,给陈清一场梦想当中的婚礼。我蛮好奇地问,你究竟是喜欢她什么呢,胸大,处女,或者是喜欢这件事本身?他学着电影里的人二五八万地说话,喜欢这件事需要理由吗,啊,要吗?
他打算要把自己混迹夜场的经验充分兑现,就在奥园楼底下开办一家live house。那时候我才发现这孙子其实挺有钱的,家里开凯迪拉克。那段时间搞创业调研,整天开着拉克拉客,和四面八方、不知道哪儿窜出来的亲朋好友考察成都各大酒吧,深夜喝得烂醉才回来。第二天醒来总感慨万千,说自己荒废了太多不必要的时间,导致记忆力和智商全下降了,前晚上谈的事今天又给忘了。于是只能把这个过程再重复一遍。
王震手拿着一张标记着产业密度的成都地图,对着我噼里啪啦一顿输出:主城区的夜场几乎已经全饱和了,要打通赛道只能想着往二圈层走。但第一步还是要以奥园为落脚点,打造网红店模式,只有在竞争最激烈的地方稳住招牌,其他地方的连锁店才能留得住人。
王震用手拍我的肩膀,说看你整天也闲得慌,要不到就人力入股,协助我搞管理,跟你在建筑工地一样还是做行政工作。Live house的这个思路我都想清楚了,现在不是讲赛道的细分吗,成都又是西南说唱重镇,到时候我们别出心裁,搞一个本地大学生说唱扶持计划,就在公众号抖音发通告,扶持一个说唱歌手上台表演,少说也带动十个亲友消费,慢慢热度就上来了,稳赚不赔。我说,王震,你有没有想过这么算下来,得花多少钱?他说,哎呀,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拉其他投资人,大不了把车给卖了,陈清也能帮着我出点,现在最值钱的就是idea。
陈清那时候偶尔也来奥园,给酒醒后的王震煲鸡汤,常年的沉迷酒色让王震消瘦了不少,陈清执意认为这是一个过分努力的男人的后遗症。俩人在客厅里明目张胆地一阵腻歪,看得人好不恶心,但好处是我也能被爱屋及乌一番,省了不少的午饭钱。
7.
王震被查出艾滋病的那天,我正参加下半年的成都市省考笔试,报名岗位就选在那个永远信号不良的小山村。从考场走出来之后,我还没来得及给汤圆报备就收到了医生的电话,说你过来看看吧,你朋友正站天台上,死活都不肯下来。
公交车上我给陈清打电话,打了三通,被挂断了三通。第四次按下拨号键之前,收到了陈清的短信,短一行字:对不起,我之前也不知道。到医院后,看见一群人正傻了吧唧地围在就诊楼下。玻璃门前围起了一圈警戒线,线中间是一个足有半米高的气垫,警车与救护车严阵以待,警察手拿着高音喇叭对六楼讲话,保持冷静,你有什么诉求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满足。
旁边头顶纱布的老年人说,再不跳就快过号了。
我试图挤过人群,但很快被潮水一样的人群推搡了回去,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一番,抬头望的时候看见王震的眼神已近模糊,在二十米的高度摇摇欲坠。我急忙掏出手机给刚才的号码打电话,三分钟后白大褂逆着人群出来,说你总算来了,患者精神状态出了很大问题。我说,带我上去。
六楼的风很大,大得让我想起我们小的时候。附近没有太多的建筑,视域宽广,风把成都一年四季的阴霾吹了个干净,我沿平坦的路面往前走,沿途俯瞰,不远处就是skp一柱擎天的六柱香。王震问我,陈清呢?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又说,兄弟,我们本来不该这样的。
城市是一个圆,历史是每一个人的欲念,一束太阳光直射着我的眼睛,太阳是铁做的。有一对男女在路灯下面接吻,身旁车水马龙,电瓶车带起的气流掀开了女孩的裙摆。距离王震还有三米的时候,他伸出手示意我停下,问我有烟吗?我扔过去了一包烟,再扔过去一支火,烟雾很快燃了起来,王震扭过头去,眯着眼睛看脚下的成都。
现场的急救人员有冲上前的趋势,被我伸出胳膊拦了下来。我一步一步地往天台边缘挪动,跟王震并肩坐在牙子上。双脚驾在半空中的体感让我有些恐高,在目眩的视觉里城市数度模糊,王震举起打火机也给我点了一根,我伸出右手护住冉冉上升的火苗。
呼哧,漫长地吸气吐气。
王震问我,还记不记得起我们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在环球中心打电话,每天中午别人唱歌打鸡血的时候,我俩就总以上厕所为由到天台上抽烟。我说,记得啊,哈哈,后面负责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厕所装了个监控就正对着小便池,规定上厕所时间不能超过三分钟。王震说,都他妈孙子,但其实我还挺怀念那个时候的。
又是呼哧的一声,他吐出了格外悠扬的一口烟圈。烟圈飘散在炽热的太阳下,把钢铁融化成了更加炽热的铁水。
“天府大道的风景比这里更美,但没有一寸土地是真正属于我们。”王震转过头来忽然久久地凝视我。
我本来想聊一些其他的事情,陈清,省考,汤圆,或者是王震呕心沥血打造的idea在互联网上引起的巨大宣传效应。我的目的只是转移他对于自身病情的注意力,但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而是紧接着在后面加了一句,这座城市也从来没有属于过我们,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们了。
城市不属于任何人,世界也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属于任何人。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一座城市的主宰,并且先入为主地为其赋予一个定式,一个概念,但成都是没有定式的,学生时代它是一张空白的考卷,认识汤圆之后它具象成了一个人,而现在呢,它是一个符号,一个寄托青春的载体。王震最后没有跳楼,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是不会害怕艾滋这样的不治之症的,住了半个月院之后,王震家人带他远去北京治疗,而我也搬离了奥园。离开前楼下的live house正值开业大酬宾,穿北面、梳着锡纸烫的青年rapper在红毯上排长队。王震的创意被他拉来的合伙人剽窃了。
我试图去和陈清聊聊,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想劝她积极治疗。到dna之后工作人员一听我来意,立马义愤填膺,揪住我的衣领:说!你俩什么关系。后才知道她不告而别前问人借了很大数目的一笔钱,现在无论是客人还是同事,都正像我一样满世界寻她。
光影在变换,四季在胶卷管里平铺直叙,并且残酷是过程里的不可逆。城市的发展是触目惊心的,接纳了几十万人的富士康,推延了好多年的大运会,一遍遍扩大翻新的春熙路,早高峰的打工潮,以及一年四季都在拦路的地铁施工现场。时代大潮里,一些人跳进了河水里面,一些人被冲在了沙滩上面,还有一些人,像王震那样的人,他们试图逆着浪涌。离开成都去山区参加面试的那天,天边出了好显眼的一轮彩虹。春天到了,密密麻麻的风筝飞在西南地区的天际线上,成飞场的歼20偶尔划过,身后的气流跟彩虹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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