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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二向箔2023-06-10 16:20:49文章·手记213


作者/姚瑶

在我决定要同石琢做朋友的时候,并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我可能会是最了解她的人,却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的朋友。

我说不上来石琢有哪儿不太一样,但就是,不太一样。

我曾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的脸没有什么特点,平坦柔和,身材没有什么特点,略高且婴儿肥,性格也没有什么特点,没有脾气,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些什么的话,大概就是,没有朋友。

她像空气里的一团影子,你不能说她不存在,也不能肯定她存在。

刚刚升入初中的半个学期里,她没有同任何同学说过任何一句话,面对课堂提问,始终一言不发低着头,直到哭出来。作业簿,考试卷,大半都是空白。起初,男孩子们欺负她,可是那个年纪的男孩,通过欺负这个动作,渴望得到的是眼泪、尖叫、咒骂、追打这些刺激荷尔蒙的反应,可是石琢永远低着头,面无表情,对于石块砸在她身上,头发被扯掉,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痛。

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得不到回应,都会偃旗息鼓。

身体上的暴力渐渐转换成语言暴力,这个最不起眼的人,却拥有最多的绰号,白痴,早产儿,弱智,傻大个……她一定都知道,却像那些发肤之痛一样,毫无感觉。

某日早读,刚刚接触英语的大家学会了“fool”这个词,于是全班目光转向石琢,所有人都冲着她不断重复这个单词,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整齐,仿佛掀起的巨浪,要淹没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我“啪”地把书摔在讲台上,“都给我安静!”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我看着所有人的脸,都向我扬起,流露无奈,不甘,甚至不服气。我本来也许不会那么生气,但是在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在同我作对。

我想说出去跑操场十圈,我想说统统回去给我写检查,我想说一个个去给石琢道歉,但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我是老师,不是一个在赌气的中学生,“我们学个新词吧,friend,朋友,石琢是我的朋友,shizhuo is my friend,念。”

跟着念的声音参差不齐,无精打采,但学生总是无法反抗老师的小伎俩,我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看向石琢,她的头却埋得更低,恨不能钻进面前的单词表里,突然间,我很好奇,一个女孩子,面对所有人的敌对,却没有掉眼泪。

也许,她真的需要一个朋友。

我知道石琢中午都是在教室里吃饭,这也很奇怪。这样的小地方,学生们的家都不远,中午放学都欢腾地飞奔回家看电视吃饭睡觉,谁也不愿意多在学校逗留片刻。

下课铃就仿佛是猎人的枪声,一枪之后,鸟兽散尽。我在空旷而寂静的正午,推开了教室门,独自坐在位子上的石琢抬头看了看我,又迅速低下头去,面色绯红,手里的饭盒盖子有点慌乱地掉落在水磨石地面上。

没错,她从不和老师打招呼,不懂礼貌,更不聪明,与其说乖不如说呆,所以,她当然不是我喜欢的学生,但她是个不太一样的学生,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年轻老师来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我走到她跟前,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饭盒边缘,冷冰冰的,应该是红烧土豆,米饭看起来也很硬。

“我带你去吃饭吧。”

石琢没有说话。

如果她说好,我可以欢欢喜喜带她吃饭聊天,如果她说不好,我可以问为什么,但是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于是我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跟老师一起去吃饭,这是命令。”

好在,她善于顺从。

从学校到附近巷子里的小饭馆,她一直跟我保持一米的间距,坐下来等菜时,她的双手显得紧张而僵硬。

我很想问她一些问题,说一些类似于可以把老师当作朋友之类的话,可是,看她埋头吃饭的样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除了那些能够被她吞咽下去的饭菜外,其余一切都不会被她吸收。

石琢的饭量大得有点惊人,她吃了很多排骨,很多鸡肉,芹菜和豆腐也都几乎是她一个人在吃,三碗米饭下肚后,大半盆番茄蛋汤也被她打扫干净,我想起教室里属于她的不锈钢饭盒,按照今天的饭量来看,那些饭菜不可能填饱她的肚子。

“能吃是福,你以后会长高,会很有气质。”我笑着看她,可是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看过我。

第二天上课,我发现石琢的脸上有若隐若现的巴掌印,右脸颊略微有点红肿。她一直把英语书竖在面前。

课间操时,我把她留在教室,问她是否被同学欺负,让她告诉我谁打了她。

“妈妈。”

我愣了一下,愣的原因,一是这么没脾气的孩子我不太能想出被打的理由,二是妈妈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同一个陌生人的名字,没有什么区别。

“妈妈为什么打你?”

“饭没吃。说我浪费。”

原来起因在我,我突然有点愧疚起来:“放学以后我跟你一起回家,我去和你的妈妈解释清楚,让她不要责怪你。”我想这样,可以了解一下她的家庭状况,或许可以帮助她更融入这个集体一点。人与人的接纳总是相互的,石琢显然有一半的责任。

石琢的家,近得出乎意料,郊区的农场被回收征用后,许多人迁入不大的城区,就在距这所中学两条街的地方,汇集着庞大的城中村。

污水,垃圾,麻将,台球室,游戏厅,发廊,石琢在公共浴室门口停下来,出来倒垃圾的中年女人看到她,又看到我,皱了皱眉头,她很瘦,瘦得没有一丝水分,所以面部的皱纹清晰而深刻,她用下巴指了指我,问石琢:“谁啊?”

“老师。”

女人大吃一惊,“是不是她又在学校犯什么错了?石琢你说你干什么了,老师都找到家里来了?”说着她就举起扫帚往石琢的身上打过来,我连忙抬起胳膊挡开,扫帚落下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的骨头要断了。

可是石琢就那么愣愣地站着,一点没有躲闪,也没有因我而流露感激,我突然有些委屈,我从师专毕业,十九岁,从小到大,我的妈妈也没有这样打我过,那么狠,那么疼。

石琢的妈妈与石琢截然相反,如果没有人喊停,我想她可以一个人说上一天一夜的话也不会累。

“我去看爸爸。”石琢进了家门就丢下书包,推开最里面的卧室门,又很快关上。

妈妈对着她的背影白了一眼,招呼我坐下,又是端茶,又是递水果,又是道歉,“就是不懂事,怎么说都说不明白,和她爸一个死样。”

“那个……她的爸爸……”

“有病,这有病。”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看小的也一样,都有病。”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还是气话,不知道自己再问下去,是否合适。

可是,小臂的隐痛提醒我,都替人挨了打,怎么能空手而归:“其实,石琢挺好的,只是,有一点孤僻,和同学交流少,我希望能帮助她……”

“没有用,要我说,早就不让她上学,出去随便找个工作,都是那个死老头,非要让她上学,糊涂得日子都记不得了,就知道上学上学,也不知道浪费那个钱要干吗,拿来烧还能烧开一壶水喝掉。”石琢妈妈的两片嘴唇飞快地开合,仿佛有一百年没有同人说过内里辛酸,抓着我的手,一直说到月亮悄悄爬上来。

石琢的爸爸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曾是建筑系的高材生,年轻时候写了许多美丽的诗句,留过洋,文革时被打成右派,每天挂着牌子跪在高高筑起的台子上接受公审,接受围观的目光与砸在身上的碎石块。后来下放到这小城市边缘的农场,每天翻地喂猪,躲在漏风漏雨的瓦舍里,不出门不说话也不再看书写诗。

年过三十,才娶了活泼干练的石琢妈妈,“你以为谁想嫁给这么个知识分子臭老九,还不是都嫌我瘦,说我不能生,老大不小嫁不出去,才嫁给他。和嫁了一个死人差不多。后来越来越离谱,今天忘了关煤气,明天把钱全都剪碎,我说你想死自己死,我还要活。说要带他去看医生,发老大脾气,恨不能把家都砸了,我打了120才把他捆走。也查不出什么病,就当痴呆来治,后来又犯癫痫,抽烟凶,又犯肺病,我看就是精神病。要不是当时有了石琢,我就和他离。”

“石琢生下来就不会哭,三岁了不会说话,也不知道正眼看人,开水烫了不知道疼,让她买个东西分不清五毛一块,我一打,她爸就护着,我要带去看医生,也不让,我看这两个就是一模一样,都有病。有时候我看着她,就是她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她,我要这么个女儿有什么用,累赘。”

杯中茶渐渐冷却,里屋的两个人没有一点动静,我想说你别这么说,我想说我们可以帮石琢,可是,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去说呢。

我想起石琢被同学扯头发,丢石块,奚落嘲讽的情形,时代不同了,可是时代里的人,却似乎没有一点改变。连自相残杀的方式也不曾变化。我想起高尔斯·华绥说,世上只有两种动物会残害自己的同类,一是蜘蛛,一是人。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很矫情,不过是一群孩子,我一定是读书读中毒了。

“石琢的名字是谁取的?”

“还能是谁,还不是那个臭老九。”

玉不琢不成器,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石琢的爸爸有一张诗人一样忧郁的面庞。

这是1999年的深秋,离那个疯狂的年代,已经有点遥远,又血脉相连。

从那天之后,我每天也带饭来,在教室同石琢一起吃。

她的妈妈说过,是她不让石琢回家吃饭:“给她一口饭吃就不错了,什么也不会,不晓得有多能吃,吃吃吃,我一个人累死累活赚的钱都被她吃掉好了。中午我都不做饭,反正死老头也不吃。”

我每天都带肉菜,带多一人的分量,分给石琢。以至于妈妈以为我交了男朋友。

石琢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差,我努力给她补习,哪怕只有微弱进步。

年级主任找我谈话,说有学生家长告状,说我私下收钱给学生补习。我说石琢的情况有点特殊,我想帮帮她。主任叹了口气:“你帮得过来每一个孩子吗?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

终于,石琢的英语成绩及格了,但是所有的同学都围着她,用尚且稚嫩的食指戳向她,吵嚷着作弊,泄题,偏心。我站在教室门口,觉得很难过,我想安慰石琢,可是似乎我得先安慰自己。

我在课堂上,用了很多旁敲侧击的方法,想把关心一个非亲非故人的心情传达给这些十四五岁的孩子,到最后我终于明白,就算我把石琢的故事告诉他们,他们也只会有短暂的同情,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石琢依然是他们发泄的对象。这让我怀疑起自己的职业。

也许你认为,石琢会渐渐接纳我,向我敞开心扉,把我当作朋友,又或者换做你,你会对这样的老师感激涕零,可是石琢并没有,她依旧是那个不会说谢谢,也不正眼看我的石琢。

初二下学期,她的爸爸突然病重,她休学回家帮忙照顾,我每月去看她两三次,帮她带一点书,带她吃饭,讲讲外面的世界,报纸上的新闻,我相信,她听得懂,她只是在拒绝。

妈妈也说我何苦,爸爸说我女儿善良,可是我觉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样,没有那么善良,也不愿意认为自己善良,我宁愿是因为石琢或许是我教师生涯中第一个学生,才这么做。

班里的同学很快将她遗忘,因为所有的东西,包括人,都能找到替代品,所以集体攻击的对象也不例外。

因为我同他们差不了几岁,和其他老师不太一样,反而和他们更像同龄人,所以常常有女孩子来同我谈心聊天,告诉我班里的分帮结派,告诉我每个人心里的小九九。他们会排演英文话剧,会集体给我过生日,会在我布置的英语周记里写我是他们最喜欢的老师。

曾经我希望能够在石琢身上实现的这些方式,最终,在其他人身上,在那些欺负过她的孩子们身上实现了。

可是,看着空出来的位置,我却总有那么一点难过。

后来呢。

后来石琢继续上了中专,又上了大专,是在她爸爸的坚持下。去看望她,根深蒂固成了一种习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时间与生活在某些人的身上永远也不会起变化,她的爸爸看到她就笑,看到他人永远面无表情,随时可能癫痫发作,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口齿不清,记忆衰退。她的妈妈永远在打她,骂她,也骂他。而她,还是呆呆的样子,还是吃很多,还是只愿意待在爸爸身边。

我也在一年又一年地当老师,直到她大专毕业,家里托熟人给她找了工作,我想要帮她庆祝,却接到了她妈妈的电话。

我接起电话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断断续续一句:“石琢跳楼了。”

那是石琢第一天去上班,早上在家吃了很多饭,一直吃,却不愿起身离开,妈妈连骂带赶她也雷打不动,直到爸爸说,石琢去上班,赚钱给爸爸花,她才从餐桌旁站起来。

她说没有吃饱,让妈妈给她钱买油条。妈妈用力打了一巴掌在她脸上:“吃那么多还吃,除了吃你还能干吗,赶紧走,赶紧走。”

于是她就走了,也去了单位,从十二层的顶楼,跳了下来。

“不要让她爸爸知道,不能让她爸爸知道,老糊涂了,早上石琢一走,就吵着找女儿,不能让他知道。”

挂断电话,我看着桌上那只手表,那是我想送给石琢的礼物。

世界已经跨越世纪末,进入了新的千年,可是属于她的时间,永远停在了这一分,这一秒。

姚瑶,作家,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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