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章·手记 > 正文内容

放任飘洒,终成无畏

二向箔2023-06-10 16:19:19文章·手记137

作者/刘同

小五是我十六年前的朋友。

回忆都像女儿红一般被埋在土里,偶尔想起来挖两锹出土,都会醉到半死。一群人怀旧,就着往事下酒,睫毛上满是青翠的湿气,饱含垂涎欲滴的温柔。

你们还记得小五么?有人问。

没有人回答,不是因为都忘记了,而是没有人知道他在何处。记得一个人,也许不仅仅是只放在心里。

大家都只是听说,小五读大学的女友怀孕打胎缺钱,去了黑诊所导致大出血没有抢救过来。不堪女方家人的纠缠,小五连退学都没有办,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我坚信他一定会出现,在我的印象中,无论怎样的战役,对于输赢,他总是会有自己的态度。

小五是我儿时玩街机最要好的格斗游戏玩伴。

我曾放下豪言壮语,我选春丽,万夫莫开。其他人都跟我打嘴仗,只有小五说:给我一星期的时间,我存五块钱,到时谁输谁买五块钱的游戏币。

其实他不拿出五块钱也行,我骂他是个蠢货,他倒也不避不躲:我不相信一件事情的结局,就证明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如果我真输了这五块钱,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提醒。我最怕失败难受,事后忘记。五块钱不过是我能尽力付出的最大的代价。

十七八岁的我丝毫不在意他那些充满哲理的人生规则。既然放开玩了,当然就是冲着赢去的。三下五除二,小五存了一周的五块钱顺利换成了游戏币。我分了一半给他,他心怀感激,我若无其事。

我和小五快速成为了玩得一手好格斗游戏的战友。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失败埋单。他总是问我,为什么他会输,为什么我总有克制他的方法,为什么我对于游戏手柄那么熟练,感觉不要思考一样。

我看着他求贤若渴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啊,我说:小五,如果你对于学习也那么认真的话,你考不上清华北大,天理难容啊。小五撇撇嘴,不置可否,继续追问。我反问他:每次你输得那么厉害,输那么多次,正常人都气急败坏了,你心态倒是蛮好的。他说是因为小时候他常和别人打架,打输了回家还哭,不是太疼了哭,而是不甘心才哭。他爸又会加揍他一顿,然后教育他有哭的工夫不如好好想一想为什么每次打架都输,面对才是赢的第一步。

我说我看你也没赢过我啊?

他说是啊,所以你怎么能总是赢我呢?

我说你玩游戏只是兴趣,而我靠的是专注。你会考虑如果自己输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行,而我根本不会去想输这件事!

他心有不甘,想要反驳。我说不用不用。

兴趣是可以用来打发青春时光的,而专注是可以发财的。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靠玩游戏发财,反而因为放学后老玩游戏而被父母罚跪,被老师罚站。小五的父母忙于比他还不听话的姐姐,老师对他的惩罚也进入疲于奔命的阶段,最终开始熟视无睹。放学的他遇到我,招牌似的撇着嘴说:要想从一个人心里彻底解脱,就是不要让他们对你抱有任何的希望。夕阳斜射在他的右肩,铺了一层美丽又朦胧的光晕,像圣斗士的盔甲,他的语气有些戏谑的成分,潇洒爆了。直至很多年后,我再想起这个场景,才能读出他的一点点无奈。年轻,凡事都是迎面而上,一张脆青的脸,被生生击得粉碎也肆意飘荡,哪有茹毛饮血后的回甘。

那时大多数高中生以为人生只有一条大路,两个人稍微有一些共同爱好,就觉得我们是这条路上的唯一同伴。我和小五任何话题都一起聊,任何心事都放出来摊牌,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下课一起男厕所,晚自习分享同一盘卡带。连暗恋女同学也要商量好,你暗恋那个好看的,我就暗恋好看旁边那个不怎么好看的。那时,谁也不知道有些路是能自己一个人走出来的,也就自然不知道还有些路是不需要那么多人一块走的。

高考前,小五放弃了。他说反正他就读的学校只是一个包分配的专业学校而已。而我也在滚滚的洪流中找到了所谓的救命稻草——如果高考不努力,就得一辈子留在这个城市里。

有人拼命挣脱,终为无谓。

有人放任飘洒,终成无畏。

我考到了外地,小五留在本地。原以为我们捆绑在一起的人生路,似乎也走到了分岔路的当口。

就读前,老同学们约出来给彼此送行。几瓶酒之后,我们说大家仍是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借着酒意,我和小五去游戏厅又对战了一局《街头霸王》,我胜得毫无难处。各自回家的路上,他双眼因喝酒而通红,一句话都没说。

那时申请的qq号还是五位数的,电子邮件毫不流行,bp机太繁琐,手机买不起,十七八岁的少年之间都保持着通信的习惯。小五的信我也常接到一些,薰衣草为背景的信纸,散发着淡淡薰衣草的味道,上面的字迹潦草,想到哪写到哪,没有情绪的铺陈,只有情节的交待,一看就是上课无聊,女同学们都在写信,他顺了一页凑热闹写的罢了。我说与其这样写还不如不写,他却说凡事有个结果,总比没消息好,哪怕是个坏结果。

我却不想敷衍。认识了一些人,想到了一些事,也开始对传媒感点兴趣,也找不到人陪我一起玩游戏。没有找到能一起喝酒谈心的人,喝酒成为了一种微笑的应酬,一杯干尽成为历史,一杯撑满一顿饭倒是常有——倒不是新同学不好,而是开始明白,人与人之间走的路恐怕是不太一样的,不用花时间在每一个人身上,你想走谁的路,想与谁结伴,也要看对方是否愿意。我把这样的心迹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当信寄给小五。

这样内容的信几乎都是有去无回。幸亏我需要的并不是答案,只是把心里想的用文字记录下来,排列整齐,与之分享。

有一天,他来信上写:我让女孩怀孕了,让她自己去堕胎,大医院钱不够,她找了个小诊所,医生没有执照,女孩大出血,没抢救过来。她家找来学校,我读不了书了,你不用再给我写信了。这是他写过的最有内容的信,言简意赅,却描绘了一片腥风血雨。

我打电话去小五宿舍,他已经离开了,所有人都在找他。他已决意放弃学业,留给别人一团乱麻,自己一刀斩断后路。

再见小五是两年之后。同学说有人找我,我看到小五站在宿舍门口,对着我笑。身穿格子衬衫,隔夜未刮的胡须,身上有香烟熏过的味道。太阳依旧像高中时那般打在他的右肩上,铺陈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就像这两年生活的打磨而制造的圣衣。

“你还好么?幸亏我还记得你的宿舍号码。”小五比我淡然。

“我靠,你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妈呀!!你居然……”我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冲上去搂着他,眼里飙的全是泪。不搂死他,简直对不住这些年为他流露过的悲伤。

“我们所有人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你这两年到底去哪了?!”

两年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尤其对于读大学的我们。大学里一天就能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两年。

小五嘿嘿一笑,说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也许两年对我们很长,对他而言,不过是另外一个故事结束的时长而已,他一定会回来的。

两年前,从学校离开之后登上了去广东的列车,又怕女孩家人报警,就去了广东增城旁边的县里一家修车厂做汽车修理工,靠着以前玩游戏脑子快手脚麻利,很快就成为了厂里独当一面的修理工。每个月挣着两千左右的工资,他都会拿出几百寄回家,自己留几百,剩下的以匿名的方式寄往女孩的父母家。一切风平浪静,小五以为自己会在广东的小县城结婚生子,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女孩家乡编号的车牌号码出现在了厂里,司机貌似女孩的哥哥,他想都没想,立刻收拾东西逃离,就像当年他逃离学校一般。

坐在学校路边的大排档,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先一饮而尽。他苦笑了笑,也不甘于后。我说:你放开喝吧,大不了我把你扛回去,你睡我的床就行。

没人知道这几年小五是怎么过的。喝酒之前,我本想约他去打局电动缓解尴尬气氛的,可余光瞟到他的手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指甲不长,却因为长年的修车已经堆积了很难清洗的黑色油污,手背上有几道疤痕,他说是被零件刮伤的。他说其他学徒补车胎只会冷补,他得瑟地说他是唯一能熟练给车胎热补的人,看我一脸茫然,他继续得瑟:热补是最彻底的补胎措施,要将专用的生胶片贴在车胎的创口处,然后再用烘烤机对伤口进行烘烤,直到生胶片与轮胎完全贴合才行。掌握度非常难,稍微过了的话,车胎就会被烧焦。

就像我不懂冷补车胎与热补车胎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不懂为什么我学中文系的却立志一定要去做传媒。我们彼此都不懂对方选择的生活,但是我们会对彼此笑一笑,干一杯,然后说:我知道你干的这事并不仅仅是热爱,而是专注。

酒过三巡,小五比之前更沉默。我再也看不到当初眼里放光的小五,也看不到经过我身边时轻蔑鄙视我的小五。他如一块沉重的磁铁,将所有黑色吸附于身,想遁入夜色,尽量隐藏原本的样子。我说:你已经连续几年给女孩家寄生活费了,能弥补的也尽力在弥补了,但你不能让这件事情毁了你的生活。更何况,这件事情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是女孩选择了黑诊所,道义上你错了,但是你没有直接的刑事责任。

小五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仍像一块沉重的磁铁,吸附所有的黑暗,想遁入夜色之中。回宿舍的路,又长又寂寞,小五说:还记得读高中时你问我,为什么每次我失败之后总会问赢家问题的理由,我的回答是,面对才是赢的第一步。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不能再逃避了。他做了决定,无论结局如何,不再流亡,不再逃避才是恢复正常生活的第一步。

时间又过了大概一周,晚上一点。宿舍的同学们都睡着了,突然宿舍里的电话铃大作,我莫名地感觉一定是小五给我打过来的。我穿着裤衩,抱着电话跑到走廊上应答。

“同同,我去了女孩家。”小五的声音带着疲惫透过话筒传了出来。

我屏住呼吸,蜷缩地蹲在地上,一面抵御寒冷,一面想全神贯注听清楚小五说的每一句话。

“她还在,没死,也没怀过孕,那是她哥哥想用这个方法让我赔钱而已,听说我转学之后她很后悔,一直想找我,但一直找不到……”话说到一半,小五在电话的那头沉默了,传出了刻意压抑的抽泣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傻?这四年一直像蠢货一样逃避着并不存在的事儿。”

“怎么会。当然不会。”我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

只是生活残忍,所以许以时间刀刀割肉。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次格斗游戏的输赢不过三分钟的光阴。而小五的这一次输赢却花了人生最重要的那四年。

我说:“小五,你不傻。如果你今天不面对的话,你会一直输下去。面对它,哪怕抱着必输的心情,也是重新翻盘的开始。你自己也说过,逃避的人,才是永远的输家。”

“同,我输了四年,终于在今天结束了。心有不甘,却无力以继。你说,我下一场战役需要多久才会有结局呢?”

那天是2002年的10月16日,秋天,凉意很重。

之后的十一年,小五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我们也鲜有联络。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常有人问起:小五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没有人知道,大家都在叹息,觉得他的一生就被那个虚伪的谎言给毁了。我什么都没说,诚如我和小五的对话,有的战役三分钟有输赢,有的战役四年才有结局,有的战役十年也不算长。对于小五而言,一个懂得面对的三十二岁男子,下一次出现,一定是带着满脸笑意,与我毫无隔阂,仍能大排档喝酒到天亮,游戏厅玩街霸到尽兴,称兄道弟的那个人吧。

“逃避,就一直是输家。唯有面对,才是要赢的第一步。”这句话真好,十七岁的小五这么说。

刘同,传媒人、作家,曾出版《谁的青春不迷茫》等作品。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本文链接:http://www.erxbo.com/post/922.html

分享给朋友:

“放任飘洒,终成无畏” 的相关文章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作者/one·一个作为医生,自己生病的时候才知道医学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在世人的眼中,医生是不生病的。有次我重感冒没有请假,值了夜班之后,进展成肺炎,结果一样留院了。在观察室留观过程中,旁边床的老太太在得知我是这个科室的医生后,极为震惊地问道:“你们医生也生病啊?”从此我知道了在普通人眼中,医生是...

海象日记 | 小孩小孩你几分熟

海象日记 | 小孩小孩你几分熟

作者/乌冬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64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马和抹香鲸都是直立着睡觉的,人类就不行,婴儿更不行。相爱的人们要躺在一起睡觉,要在同一时间,和地球表面维持同样的距离。不相爱的人们,则最终会去往不同的楼层。我经常(像擦除辅助线一样)在脑海里抹去房屋、天桥以及交通工具,想象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与世界...

如何面对生活的低谷期?

如何面对生活的低谷期?

作者/one·一个有一个人你可以相信,那就是未来的你。首先我觉得,应该先明确一点:我们习惯性地会觉得人生的至暗时刻大概是指自己人生当中的某个最低点,这个最低点是自己整个这一辈子最绝望,也最难受的一段时光。 但实际上,人生低谷特别常见,并且一生当中会经历很多次。甚至可以明确地说:我们每个人,...

被语文老师修改过的三个人

作者/咪蒙有很长时间我怀疑自己站错了位置。不是站这里或者站那里的问题。而是我可能失足掉入了某部小说里。我可能在某部小说里已经住了一阵子了。我身边发生过的很多事,比小说更扯淡。上帝才该去写小说,丫的下手还挺重。(文中人物均为化名,为保护活人,以及死者)初中二年级的某个下午,语文老师没来上课。两名警察从...

请您听我说

作者/独眼老张跟老金说自己要去参加“那个座谈会”,老金反问说:“什么座谈会?”老张说:“就是市物价局那个。”她心里知道不是物价局,但物价局听上去更气派更重要。“别去,去那儿干什么。瞎耽误工夫。”“去听听别人怎么说,也给提提意见。这西红柿都两块五了,领导一来,菜市场卖菜的都改口成八毛一斤了,等着他们了...

故事二则

作者/夜x分手代理人从某一个年代起,人们开始习惯在更美好的那个世界,而非名为“现实”的那个中开展生活,据说这对治疗肥胖、腿短、色斑、平胸、害羞和粗鲁有好处。但随着技术的愈发成熟,逼真的五感既带来了廉价便捷的美好体验,也让尴尬和不快的场面重新尖锐起来,其中尤以与相爱的人分手为最。与古代相比,完成这项工...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