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慈禧太后合影留念(下)
作者/宁飞
次日,曾不灵驾一辆马车,载着路大通和梅则仁,在北京城穿梭,奔走四方。吕冻冰的小徒弟,做贩售鱼虾的买卖,当天早上,他一睡醒就觉出异样,很快他便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随即一脸乐观,如实告诉妻子:“不得了啦,我被人定物,下不来这床了,你看,站起坐着躺下翻跟头都可以,就是下不来。今天店里的活儿都要劳烦你了,你还要伺候我吃饭。”妻子说:“滚你妈蛋!”过来拉他,拉不下。
吕冻冰的二徒弟,在闹市经营一家杂货铺,早上他打开店门,看见街上丢着一块砖头。他试探着把脚伸出门槛,果然碰到一道无形的屏障,使脚不能正常迈出。二徒弟没有慌张,也不像小徒弟那样高兴,他沉静地站在门口,默念几句后,自如地跨出门外,抬脚将砖头踢走,他的嘴角浮起冷笑,一边四下观望,喊了声:“没劲!”躲在远处的梅则仁说:“他破了你的定物。”曾不灵说:“别着急。”二徒弟绕到屋侧,准备拾掇其它碍眼的砖头,当他将找到的第二块踢向一个角落时,砖头撞在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上,弹了回来,二徒弟愣怔片刻,往家急走,似乎羞愧于自己的失败,一进屋就砰砰把门关严。曾不灵说:“我用了双重定物,第一重破除,第二重即刻生效。”梅则仁说:“他为什么不继续?”曾不灵说:“他的法力,一天只够破一重,破第二重得到明天。之前那个小徒弟,一重都无能为力呢。”
大徒弟的小茶馆,冷冷清清地开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早上只有一个顾客,吃过早茶结账时,大徒弟两手摸索着桌椅板凳,一路磕磕绊绊走来,客人说:“你怎么了?”大徒弟说:“我中了定物法术。”客人说:“那就任凭这样吗?”大徒弟说:“我理应能解各式定物,对我都没有难度,问题不在这里,我中的是黑帐定物,像蒙在黑色的布幔里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也走不出这个屋子,以我目前的修为,法力的展开只能由内而外,现在身陷黑暗,视野里没有真实的凭借,不能行进贯穿,只能从茫然到达茫然。”客人一拍桌子义愤填膺:“那就无计可施吗?”大徒弟说:“黑帐定物是置位里的高端,今天不知是谁在这里作祟。你如果有空,麻烦帮我走一趟,找我师父过来,任何定物对他都是小菜一碟,我先谢过。”随即将吕冻冰住处告知客人。客人不再说话,静观其变。大徒弟说:“你走了吗?”客人还是不说话,在柜台上轻轻抓了两把油炒花生,悄悄退去。
吕冻冰的宅邸是一座别致的院落,无人过往时,曾不灵在东西北三面院墙各贴一张咒符。梅则仁说:“这个是不是比砖头更有效?”曾不灵说:“是的,破解难度更大,还必须将符撕毁,但砖头也好,咒符也罢,其实都挡不住吕老头,他可以随时随地轻松化解。”梅则仁说:“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曾不灵将他拉到院门前方,那里有一棵柳树,他让梅则仁在树下一块石头上坐定,掏出第四张咒符:“梅师傅,我的信心并非来自自己,而是你,有你在,吕老头就走不出这道门。”他将咒符塞进梅则仁衣袋,梅则仁不解地看着他:“我又不会你们的法术,你都做不到,我怎么行?”曾不灵说:“你人在这个法术的首位,突破首位才是解除,他会知道咒符在你这里,甚至困在屋中仍可作法将其隔空击碎,但你是洋大人,他会顾忌伤到你,所以只能无可奈何。拦住他的其实不是法术,是你。梅师傅,有劳了。”
潜在威胁得到控制后,求雨置位随即进行,桃子放在城东,桑葚放在城南,柿子放在城西,萝卜放在城北,同时每处各插风车一枚,除了东南西北绕城一周比较费时外,一切完成得都很顺利。时近晌午,曾不灵驾车回到城中,为避免作法引起围观,他找了一条安静的胡同停下,敲敲车厢,路大通走出,三步后站定,默念几句,款款往上飞升。曾不灵还不会飞行之术,眼巴巴仰望。
越飞越高,马车和曾不灵很快成为黑点,耳畔的风声变得急切,再高,街巷和屋顶组成细密的纵横,北京城笼在一团铜色的雾霭里,湖泊像镜面,河流如光带,是深沉底色中晶亮的点缀,更高,世界的大部分,不再是熙攘的人间,而是深不见底的蔚蓝天空,光线从四面八方铺展过来,又汹涌而去,发出宏伟的轰鸣,路大通的身躯起先自由地舒展着,接着又慢慢收回手脚,成为一个端正的盘坐姿势,落在一团云朵上。
随之,路大通闭上眼睛,朗声吟哦,长篇大论。稠密的气流被打碎成风的米粒,带着尖啸一路席卷,云层翻滚出乌黑的颜色,迸裂成咻咻喘息的一小簇一小簇,像惊慌的野猫一样四散奔逃,又在另一处三三两两聚集,然后扩张,在它们背后,雷电蹿腾又隐没,雪雨冰霜正在流动凝结,等天空被漆黑的云堆淹没,米粒状的风重新汇聚,钻入云堆翻搅、推离,最终在其中部,露出一块灰白的区域,这是降雨的前兆。
路大通睁开眼睛,脸上难掩喜悦,正在此时,对面云层中有个人影一闪即没,吕冻冰!路大通迅速降下云头,落回地面,抬头寻视,一点冰凉坠在额心,雨已经落下来了。
他找不见吕冻冰,等在胡同里的曾不灵和马车也不知所踪。雨势很快增强,他冲出胡同,躲进一座凉亭避雨。在亭中石凳上落座后,纷乱的雨线和思绪让他出了神,突然他浑身一颤——眼角狭窄的视线里,隐约多了一个人。他转过头,吕冻冰坐在他身旁另一张石凳上。
两人平静地对这场雨的到来做了一些交流,吕冻冰由衷感佩:“求雨是变天,大手笔!”路大通说:“你是有能力破坏的。”吕冻冰没有回应。两人坐在石凳上,默默欣赏人工降雨,清亮的水色在他们脸上映照出一层稀薄的光芒。
后来,吕冻冰说:“世上有两个我,我解化了我自己,两个都是真实的我。另一个的确被曾师傅困住了。现在的我,有时是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存在,他时而轻盈,似已超脱凡俗,时而沉重,是比肉身更加沉重的沉重,也更加无从摆脱,他回不去,不能再和另一个我合二为一。这雨真是气势磅礴,我乐于看见奇迹,奇迹让人振奋与喜悦,更何况是这样充满伟力的奇迹,可我现在轻盈不起来。”
吕冻冰说:“路掌门,你我看似都算有点能耐,实则还是微不足道,我们终究改变不了什么。谁也救不了曾师傅,我看见了,我在天上时就看见了,雨快下的时候,他就被人带走了。跟踪他的不是我们解化门徒,我想,应该是李莲英的人。求雨当初也是他的吩咐,不是在大殿上,不是当着其他臣子太后亲口下令,只有我们三个人,他把我们叫到他临时休寝的房间,就在那里跟我们说这件事。我已经足够老,多长了一个心眼,也许多长了许多个。这是求吉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在暗地里说?我没有贸然答应,更何况,我也没有足够把握做成。前年拳乱,朝廷下令剿灭义和拳,近日街面上流言四起,说有义和拳亡魂从地府重回阳间,誓杀慈禧,太后震怒,认为这是铲除不力,义和拳余孽妖言惑众,可这些余孽在哪,一时很难找到,流言不可小觑,必须予以制止,要杀一个人,才能震慑悠悠之口。曾师傅许诺求雨的一刻,就已走在了绝路上。路掌门,这些天我一直在小心打探,到今天上午才知道十之八九,现已全盘托出,我赶来阻止你,可已来不及,但这原本也是徒劳,雨下不下没多大分别,他就是那个义和拳妖人,雨下了,是奇迹,也是异象,举城见证,更是坐实。我们知道早晚知道多少都没用,想来他应下之后,就一直被监视着,注定一死,谁也救不了他。”
吕冻冰说:“路掌门,现在的我,应是已经摆脱肉身的我,本该飘飘渺渺,本该腾云驾雾,可我感受不到得道升仙的快乐。我看见老弱病残,我看见白骨森森,我看见凶神恶煞,我看见城郭倾覆,我不只看见,我还身在其中,耳边涌来低语和悲鸣,这个摆脱肉身的我,更加敏锐,看见和听到的反而也越多,当我无法忍受的时候,我会飞往高空,来到极高处,在极高处回看,会得到一种安慰,你会不自觉地想,没什么,都没什么,只是沧海桑田里的一闪即逝。这是安慰也是麻醉,因为我最终还是要回到地上,继续这一世。路掌门,我羡慕你,寄情田园是需要勇气的,你该比我看得深远透彻,而我,明知无力,仍不能甘心,世事困局,不得解化,乱世飘萍,何处置位?”
雨势渐弱,吕冻冰起身告辞,路的远处细小模糊,他的叹息苍老绵长。
数日之后,经置位弟子疏通打点,路大通终于赶在问斩之前见了曾不灵最后一面。曾不灵在狱中叫骂不迭,并立下誓言,死后一定化作厉鬼,带着最恶毒的诅咒跟在慈禧身后。
告别曾不灵时已经入夜,路大通的回程是一片浓稠的漆黑,能见的街巷与道路,只是短暂的数尺,他走在一座远比他的菜地庞杂得多的迷宫里,他迷了路,不断摔跟头,直到后半夜才疲惫透顶地摸进家门。
他在烛火的光亮中来到镜前,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那些成精的植物,无声不可见,但它们一定在,他并非自言自语,他有说话的对象,他说,吕冻冰完全误解了自己,完全高看了自己,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什么隐世的高人,高人隐世,应是看透世事后的洒脱与淡泊,而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不但不是这样的高人,甚至是高人的反面,他什么都看不明白。
在他眼里,善恶都是完整强大,人人都需仰视,只有自己,是不知如何处世的人,是不知如何自视的人。他的惊慌是与生俱来的,面对生人常常拘谨无措,面对尘世时时恐惧仓惶。
他自制迷宫,隔绝纷乱。独自一个人,做认为尚有把握的事情,除了会点法术,他只擅长种地,从耕耘到播种到收获,这件事他熟稔而自信。可他毕竟仍在人世,即使只是耳闻,总有一些事令他心惊肉跳。他也许种出了最好的庄稼,当他来到田间,整饬的垄行和繁茂的枝头似乎都在印证这一点,这确实给予他一种纯然的欢乐,但欢乐,只是惊怖的晦暗里,偶尔闪现的光点。他并没有感到自己在田园里得救。
……
再后来,梅则仁即将启程回国,而曾不灵的临终毒誓传入慈禧耳中,此时流言已被遏制,慈禧心情大体愉悦,她饶有兴致地让梅则仁又拍了一次照片,在一个恬淡的下午,拿着一把放大镜,要在万头攒动里,试着找到一个小小的曾不灵。
(完)
宁飞,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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