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晚餐
作者/徐卓菁
A|茶餐厅林雪
我站在门口等位。“什么时候习惯早到了?”他从后面喊我。
他是我认识的一个香港胖子,一个电影服装造型师,长相似年轻的林雪。
有段时间,我们正好在准备一个关于香港电影的展览,于是隔几天就约在一起下午茶或者吃晚餐。后来他突然去了北京,因为在上海也没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在这儿我就叫他林雪吧。
林雪已经习惯了上海风格的茶餐厅,就像我们现在这家:怀旧的绿色地砖,皮质卡座被设计成火车座椅的样子;装饰着胶罩吊灯、戏院灯牌、大幅维港旧照还有彩色马赛克玻璃之类的一些东西。林雪说他对吃的没什么要求,一碗牛腩捞面,汤底清甜,牛肉无渣就够了。有好的厚切牛油菠萝包配上冻鸳鸯则佳。
红色的菜单是一张三折打印纸,主打汤粉面,但也有突破:用青豆汤浸鸡皮、用黑芝麻酱和炼奶涂成黑白多士。有趣的是,它也卖起了阳澄湖大闸蟹。
我正抱怨这看上去尴尬的融合,林雪提醒我:“这冻鸳鸯让人上头。”他说着,一边打开一叠我提前打印好的电影截图。
我不记得是哪一部香港电影——那张相片上是邱淑贞和任达华,还有一个熟面女演员。她的台词是:来,把钳子给我拿来,把她的奶头给我拔下来。(Come on,bring me a clipper,I will clip her tits out.)
“哗,这句台词,我倒是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林雪翻到这里停下来。
“我读中学那阵,大家叫我水牛。”
“什么意思?”我问。
“你看,我们印象里,学校总是有那么几个胖子的吧。”林雪说。
“我是男生,但是13岁的时候,我的胸部就很大了。它被我哥哥捏了两年。”他指了下自己的胸口。我惊讶,一大口冻鸳鸯顺着喉咙直接滑了下去,差点把自己呛到。
他的语气毫无疑问:“这是真的。”同时,他开玩笑一样站起身伸出双臂抱拥我,一个正面的紧紧地拥抱:“软绵绵。你感觉下。”他说:“好像要穿bra,不然会变形的。”
“那时候我被妈妈带去看医生。医生说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但也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不需要特殊处理。”他搅着杯子里剩下的冰块。“那叫做生理性的乳房增生,在发育后期会消退。当然,如果一定要处理就选择手术切除,但是会留下疤痕,所以,最好是顺其自然。”
林雪叹口气:“其实一开始我不算肥仔,可是这件事以后,我好像越来越……自我放弃。”他扁扁嘴,用筷子扒拉了一下面前碟子里的肉:“我们点的是什么?”
“冰镇甜酸骨。”我说。
林雪夹起一块看了看。
“你现在也不算。”我说:“想想林雪就知道了。要是拍电影的话,你说的这个形象更适合林子聪。”
“是很像电影。你说的没错。看医生这件事不久之后,有一天,几个男生在厕所把我堵住。他们要摸我的胸部。”林雪说。
“他们说‘听说你的奶很大,就摸一下啦’。我年级低,胆小,不敢拒绝,就让他们像摸女生一样摸我。”林雪看我惊讶的样子,像让我镇定一样,说:“到后来,我就学会了——摸可以,要给钱。”
“给多少?”我说。服务员把两碟流心西多士端上来。我用刀子把热油煎过的西多士轻轻一划,厚厚的奶黄就从中间溢出来,熔岩一样。
“看咯。”林雪笑。
从此他有了“水牛”这个外号。而且自他毕业之后,这个学校每几年都会出现一个胖子。像传统般——经常是在厕所,男生们排好队,一个个交过钱,等着摸胖子的胸部。
林雪用叉子把一块西多士送进嘴里。浇着甜味糖浆的一口下去,奶黄在嘴里爆炸。他认真嚼了很久,点头说:“外面脆啵啵,里面软绵绵。”
他宽大的脸上泛着红晕,额头上爬满了亮晶晶的细密汗珠,看上去非常舒心。
B|模范饲养员
晚餐上了小炉炭烧。锅子里咕嘟咕嘟深山中的湖水鱼,很多山菜与蘑菇。最有风味的土产是烤大葱,剥掉烤得焦黑的外皮,葱白蘸上特制酱料,先是香甜,后劲越来越辛辣。最后一碗,是熊肉锅。
“这里的人以打猎为生,鹿、兔子、黑熊都是正宗食材。冬天的熊肉珍贵;熊为了过冬,在体内储备了很多丰富的营养。”一位日本作家介绍,“当地人最懂得挑选入冬之后覆盖厚厚脂肪的部位进行薄切。”
“不过现在,用作料理的熊肉都来自饲养场。”他说:“通常配着芋头、牛蒡、洋葱和胡萝卜。”
“中国人也吃熊肉吗?”他又问。
“有吧,在山林地区,或者接近俄罗斯的北方。”我不确定:“不过我生长的地方一直没见到过。可我倒是听过关于熊肉的故事。”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熊肉锅在我面前咕嘟咕嘟,红白相间的脂肪纹理相当完美。
“我爷爷年轻时,他经营的大棚马戏团流动到我们那座城市的时候,正好遇到它被解放。爷爷也被解放了;他把动物交给了国家。接着,市里面开始建造动物园。他成了第一批饲养员。”我说。
那时候,市里有一座红旗公园。爷爷说,南大门两边都是报栏,门前有铁栏杆圈起的自行车保管站。公园北边有个食堂,西边就是后来建成的动物园——非常显眼,一下就能看见用铁栅栏封闭的八角亭关着些秃鹫和猫头鹰。游人直接能见着饲养员扔鸽子喂秃鹫。
我小时候是在动物园长大的,最喜欢看熊,因为它们跟那些住在低矮的钢筋混凝土房子里的狮虎豹都不一样。单独的熊山是1987年才建成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第一次踏进熊山的时候是秋天,满眼萧疏。在篱笆墙和满地的落叶中,我喜欢的大黑熊躲在洞口,安静地舔舔自己,晒晒太阳。它的背影像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爷爷说,熊山建起来的第二个月,来了一只从非法马戏团解救出来的黑熊。
“当会儿的观众已经完全没有热情,比起我当年跑江湖来说差远了——那个马戏团里有两只熊,七个猴子和一头大象。动物们原来只有些窝头吃,那些窝头是用玉米面、麸子、白面掺在一起做成的。”爷爷说,临时帐篷、大饭桶、饮水槽等等都被没收了,动物被分散到不同的动物园。那只公黑熊是个失宠的家伙,因为它的右眼睛快看不见。爷爷猜,它是得了白内障。
黑熊的脸肿得很厉害,它对新的环境并不适应,每天只能喝一点牛奶和果汁。它趴在自己两平方米的笼子里——我偷偷靠近过那个笼子:两只黑黑的眼睛镶嵌在它硕大的脸上,毛发并不光亮,肚子软绵绵地耷拉着。
事情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了。早晨六点左右,正是动物园准备开门的时间。
“我正低下头准备把奶瓶从口袋里取出来。”爷爷回忆说,“突然,就被它咬了手。”
当时,爷爷只感觉手掌一麻——黑熊的嚼咬,他甚至能听见骨头被咬碎的脆响。
咬了人的黑熊从铁笼内跑出来,在动物园里四处游走。上午七点,动物园管理人员向警察求助,并封闭了动物园在内的红旗公园区域。
爷爷对那件事情印象模糊,我想他当时除了疼痛,应该没有其他感觉了吧。
奶奶说,警察和工作人员在公园里寻找了三个小时却一无所获的同时,爷爷被送到卫生院,左手手掌部分残缺,靠近虎口的部分手掌骨头被咬掉,一截食指粉碎性骨折,骨头碎块与肉交融在一起,中指尖也被咬掉。反正就是,他的手已经稀巴烂了。
人们分析,黑熊有可能已经逃离公园。他们立即封锁了通往公园的道路,派出警力通知景区附近的住户。在还没有发现黑熊伤人或者损坏财产之前,追捕黑熊已经有两百多人。
饲养员在食物里加上麻醉药物,准备用来诱捕它,另外他们也准备好了枪,因为麻醉诱捕几乎注定会失败,况且,他们认为这是一只有攻击行为的熊。
几个小时后,人们终于发现了黑熊的踪迹——它正在公园边缘游荡,看到人群之后发出了示威的吼声,接着便冲上公园的主路。
“砰,砰”。下午一点,两记枪响过后,黑熊在公园内被击毙了。
“事情发生以后,民政和文化部门的工作人员来到爷爷病榻前慰问。动物园负责人也来到医院,为爷爷交了一部分治疗费用。”我告诉日本作家——他眼睛直直瞪着我,眼睛里有一种被追捕的神气,又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棍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黑熊怎么会突然发疯咬人。还有三个月,我的爷爷就要光荣地退休了。”我说,“他是个模范饲养员。”
“手术后第二个礼拜的一天,有人给爷爷带去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塑料袋包裹起来的东西。那个人神秘地说:‘猜这是什么?’没等爷爷回答,他难掩兴奋地凑近了说,‘是熊肉’。”
那个人说,熊肉可以补身体,清炖着吃或者用洋葱来炒。
“我问爷爷熊肉是什么味道。那包袱里的肉被冰冻过,下面一层都是厚厚的凝固的油。‘口感很怪,不好吃’,爷爷说。”
“那现在,你尝过之后觉得呢?”作家问。
我想了想,回答:“吃起来口感有点像牛肉,有点弹性和韧度,但粗糙,不能算是美味。”
女服务生走过来,问我们半夜会不会去泡露天温泉。“这个季节在黝黑的山里,天空往往特别清澈,星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她说。
我往外头看出去,黑洞洞的,什么也见不到。想起爷爷,后来每次见到他,我都要吵着和他玩掰手腕儿。
C|跳楼游戏和生煎
大王陪我在一楼的4D体验室外面等着。透过帷幕的一点缝隙,我看见里面两位客人正在玩这种游戏。
我是冲着里面一个“4D跳楼”环节来的。
这其实是一家家居商场,也有人管它叫家居装饰城。不过大王和我更愿意叫做mall。用大王的话说,它的确很洋气。
“当你戴上这副眼镜的时候,便可以感受4D的家居装饰效果。”上次我来看大王的时候,作为这里的PR负责人,她告诉我。
“逛我们这家mall,你要拿好一张磁卡。”她说,“譬如,你有一个8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你选好了所有的物料,门、床、地板、墙纸、各种颜色的油漆、玄关、橱柜等等等等;你把拿在手里的磁卡对准产品的条形码刷一下,它们就被一一记录和储存起来。接着,你可以得到一幅立体效果图。最后的一个步骤,就是来到这个4D的体验空间——你的房子已经被全副武装好了,戴上眼镜,你就能切实地感受它。”
4D体验是mall送给客户们的礼物,跳楼游戏的环节是最后的一个彩蛋。“体验是全方位动态的,当你蹲下,你的视角也跟着下降,于是你甚至可以看到床底下的样子。”
我和很多人一样都玩过跳楼机:尤其难忘的是在阳光很猛,整个世界像是集体中暑一般昏睡过去的时候,看到几百米下的树和人小得像前一晚饭锅里吃剩的米粒;云一朵朵排着队,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虽然不像去游乐场玩真正的跳楼机,不过现在我也要排队,等着我前面的人体验结束。
“不知道他的个人客户经理有没有推荐跳楼这一项呢?”我想,因为据大王说,“跳楼游戏太热门了,经理说它掠夺了客人太多的注意力,我们要把它取消!”
不过,我是她的朋友。所以她特别带我来尝鲜。
三天或四天前的一个中午,我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想着:中午的星星睡在云里,静谧的呼吸成了风越过窗扑在我脸上。它们成群结队的发着光,像一大片停在丛间的萤火虫一样。太阳慢慢地挪动,我都能分辨它移动的轨迹了。
在云里,有一座不寻常的跳楼机,像一座巨塔,连太阳都要让道。一堆人排成一圈绑在一起,被机器送上几十米的空中。精密坚固的钢架像突起的肌肉和血管,一节一节往上盘踞,直插云霄,摆出一副无往不胜的样子。然后,人们一起落下来。
现在,我要等着从刚刚买到的装修好的房子里跳下来了。
我讶异于前面两个客人的速度之慢。排队是我最讨厌。
终于,他们拉开帷幕走了出来。我清楚看到他们,穿着整齐的浅灰色西装,面部一种特别的整齐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像日本人。
“他们玩跳楼游戏了吗?”大王问她的同事,那位客户经理。
“没有啊。”经理说。
“好吧,我带我的朋友来体验一下。”大王笑着说,把我领进去。
体验室的帷幕放下来。这个4D体验是可以有两个人参与的;两副眼镜,一副是主视觉,而佩戴另一副的人,他的视觉体验只能跟从主视觉体验者。剩下的,都交给客户经理一个人操作电脑程序就可以了。
4D跳楼游戏没有安全栓。客户经理帮我们启动程序。像坐上升降机快速上升,双脚开始离开地面。
程序把我放到我刚刚“买下”的那间房子所在的顶楼天台。身体已经无限接近云霞四起的天空。我竟然清楚地感到一点点紧张,像大王说的,“很多人真的会有生理反应呢!”
然后,就要等,等突然的急速下降。虽然感受不到疾风抚摸肌肤,但我能目送自己的遽降。在最后一刻,一声“咯噔”之后,眼镜里冒出的一片红色,是血液从肤体绽放出来。
我说:“再来一次?”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请求,是出于职业本能?我猜是的,我无时无刻不想表现自己专业的投入,以及对新事物的尊重。但,我心里讳莫如深:其实我一点都没体验出这项游戏的乐趣,就像坐跳楼机的时候一样,我害怕得要死!——我知道反正我戴着眼镜,谁也看不到我作弊。
从一开始我就闭上了眼睛。感受突然的坠落是恐怖的,等我把眼睛眯开一些的时候,我已经在飞速下降了。我尽量把眼睛睁开,但失重感让我立刻重新闭上。直到“咯噔”一下,游戏停止。
摘下眼镜,我满意地向客户经理告别。大王还要继续上班,她把我送到门口,感谢我作为朋友以及媒体伙伴抽空来这里体验,接着我们约好下次一起吃饭。
走出mall,太阳正好在地平线处落下,融进一滩金色里。还没有来得及消失的地表热蒸气仍在缓缓翻滚。旁边就是地铁站,我扔掉手里的烟头躲了进去。
地下一层有很多食肆,一家生煎馒头店属于典型的老式小店在走道尽头。店里面只能容纳六张桌子,厅里温暖,灯光明亮。新的一拨生煎还没出来,已经陆续有人来等了。
我点了一客生煎,还有一碗牛肉清汤。
吃生煎也是需要排队的,比玩跳楼游戏的队伍长得多。服务员给我发了一个牌子,让我坐下,说“好了会叫你”。我坐在那里等了很久,但分明已经有人站在生煎出炉的那个窗口前面排队了。我身边还有一桌,20出头的上海年轻情侣,男孩占了位,安顿女孩坐下,问女孩吃什么,之后就自己一个人去排队了。于是我也跟着站起来。
排在第六个,我想:“下一锅应该可以挨到。”
里面操作的员工还穿着80年代的白褂。通过这个小洞一样的窗口,可以看到粉末变成可以拉拽的、一踏踏落好的面皮。粉色猪肉堆成的小山高高耸起。几个阿姨在小椅子上一坐,似乎都是面目冷峻,不多言语。
阿姨左手用手指捻出一张皮,右手用一支扁竹签挑起一点肉馅,往左手一抹,然后瞬间一握、打褶,一个包子就好了。
离窗口最近的地方,真正负责煎的师傅只有一个。特别的是师傅非但是个阿姨,而且是个纹眼线的上海阿姨。平底铁锅里生煎整整齐齐地摆好,褶子向下,一个挨一个,淋足了油。那个阿姨盖上木盖子,架上炉火,单手握了块毛巾抓住铁锅的边缘,让锅子炉口呈15度的样子,然后开始旋转锅子。
她指尖的抓力估计是很大的。看上去,锅子旋转的路线也很复杂。转了几分钟,她把锅子斜搁在烘炉边沿上,停一会儿。开锅,撒入大把的芝麻,再盖上盖子继续转。整个过程紧凑,顺畅。我在想:万一失了神失手了会怎么办。那些生煎是不是会飞出去呢?
我手里的四个生煎有一半卖相不好。皮子是软踏的,咬开一口,竟然没破。第二口之后我慢慢地把里面的肉汁倒出来。我是不吃这些汤汁的,因为我的媒体同僚曾经告诉我,生煎店为了让生煎吃起来有汤,搅拌了母猪乳房在里面。汤越多就是乳房肉碎越多。
我把倒光汤汁的生煎蘸进醋里,一歪头,发现前襟上已经汪汪的一滩。我纳闷:这些肉汁是什么时候喷上去的。
再尝一口,我发现猪肉并不新鲜,咬起来渣渣的甚至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我突然想起跳楼游戏里的一片红色,好像是猪的肥肉和瘦肉还有一大部分母猪乳房搅拌合制在一起。手一抖,筷子上圆溜溜的一颗落到了地板——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怂货。
D|2019年的第一场追思会
住在北京的几年,我从地铁站走回家要十分钟。那条路,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依然开着烟酒铺、包子铺,还有盖浇饭和拉面店,以及叫做春水堂的成人用品商店、温州松骨按摩和“黑人”美发沙龙,但是没有桂林米粉店。
2019年元旦没有什么快活的倒数活动,只有一点零星的假烟花远远地在窗外跳来跳去。定睛一看,我第一次发现,对面楼,正对着我的一扇窗户闪着红色灯牌,写着钢琴课广告和电话号码。
这里充满了各种小广告。人们的想象力无穷。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去陈安安和她男朋友陈磊的家。进门,客厅的一边是面大镜子,下面摆着整整齐齐两大排空酒瓶。就在镜子上,贴着各款小姐姐的照片,附电话号码。旁边,粘着一家桂林米粉的外送单:
1、传统卤菜粉……………………18元/2两(目前16元/2两和22元/2两的也有销售)
2、酸辣卤菜粉……………………18元/2两(同上)
3、猪肉米粉………………………22元/2两
4、汤菜米粉………………………15元/2两
5、牛肉米粉………………………28元/2两
6、红油米粉………………………15元/2两
7、炒粉……………………………16元/2两
8、凉拌米粉………………………14元/2两
9、牛腩米粉………………………32元/2两
这份外送单很奇妙,上面没有任何图片,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实际上它就是一张边角翘起,泛黄发脆的不完整的A4纸。
陈安安看我盯住那张单子,笑着说:“你忘了我是桂林人!”
“是啊,我没忘。桂林出美女。”我不是故意恭维;陈安安的确是很好看,即使现在她素颜,头发乱蓬蓬,只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和那种质地特殊的居家快干裤。
“你不用外卖软件?”我好奇地问。
“它在墙上贴了快十年。”她自然接话:“那时候哪里有外卖软件。”
她躺在沙发上远远地指着那张单子,说:“这家店是我的大发现。外送单还是当时我自己打印的呢。”
“现在人应该学学。”我说,“外卖小卡片其实和小姐姐卡片一样有用。”
“北京这里的粉粗犷大条,桂林用的米粉小条一些,白净、细滑、光洁。”陈安安继续说。米粉被她形容得充满挑逗,“吃起来也柔韧软滑。”
“你果然有研究。”我说。
“正宗桂林卤菜粉配的是酥脆的黄豆、锅烧,还有卤牛肉、葱花、芫荽,油汁是用来炸猪肉和老姜的,卤汁是用几十种中药材、肉骨和配料熬成的。总之是吃了一碗想第二碗的感觉。”陈安安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笑着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都有开一家米粉店的想法呢。”
“我一直在研究。”她接着说,“不过陈磊还没同意。”
我和陈安安其实不算熟,是为数不多同在一座城市、知道彼此底细的一般同学。第一次到她家的时候我就知道,类似的拜访以后是用一只手的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
陈安安说的桂林米粉店离她住的地方很近。这家夫妻老婆店门面不起眼,我去的那次人也并不多。我一直觉得米粉就是那么一回事,看上去灰白暗哑,本身也无味道。配的黄豆过于硬心,唯一有点儿滋味的就是酸笋。
那天我坐在角落里头,要了一碗卤菜粉。老板娘端来的米粉配了五花肉,带皮的五花肉炸到色泽金黄(后来我知道了,原来这就是锅烧,一项不可缺少的配菜)、牛肉巴、烧肠、卤肚,还有黄豆、葱花和芫荽。那一片片卤菜的确都切得跟纸一样薄,提起来透光透亮,像是用鼻孔吹出的气也能撩动它们。
吃得干干净净后,我向老板娘再要了一碗。
老板娘并不惊讶,“之前有一个姑娘,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点了一碗卤菜粉,吃完又叫了一碗。我以为她要给家人或朋友带一碗回去,谁知她说就在这儿吃。”她的口音很浓,这点和陈安安不一样。
“这个姑娘以后每天中午都来吃米粉,这么吃了半年时间,每次都是吃了一碗再要一碗,从来不一下子要两碗。”我继续听她说,“不过后来我没有在店里见过她。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她的电话,要我每个礼拜天都去给她送一份外卖。”
现在想起来,几年里,我和陈安安除了喝过几次酒,偶尔也在手机上讲过一些无聊的话。
我问她,“还准备开米粉店吗”。她说,“迟早的,现在不着急”。
此刻,我捧着一杯速溶咖啡看肥皂剧,见得到对面的电子烟花和灯牌。“这就是我所住的地方。”我想。
我常常有一种感觉,在我扫描或复印文件的时候,等地铁的时候,或者白天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站在那儿,突然一下子空白了,然后我醒过来,对自己说,这个站在这里的人是我吗?她可以是其他任何人。那我在哪儿?
“哎,我的房间没有窗帘,早上六点的太阳就能把我叫醒。”我又感慨。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会有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陈安安死了。”电话里葛小云的声音其实很激动。
“你说什么?”我抓着手机,站在穿衣镜前面。“早上总是有最好的身材。”那时我正在心里想,“平坦的小腹,还有只要用手抓一抓就有型的头发。”
我和葛小云约在一家星巴克见面。十几年以前我们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学校里六块钱的炒饭,花三十块钱去这种连锁店喝杯咖啡,坐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喝刚开始流行的无糖可乐。我们整个2008年的夏天就是那样度过的。
陈安安突然的死,对我们来说都是刺激的。尽管葛小云和我一样,跟陈安安也不算熟,像我以前说过的,知道底细的老同学很可能是一颗炸弹。而现在,她突然死了。我和葛小云约好,一起去她的家参加追思会。
客厅的一边还是那面大镜子,照样贴着各种广告,下面也仍然排着整齐的空酒瓶。不过,那张桂林米粉的外送单不见了。我从镜子里一下子就看到了屋里那张陈安安的照片,用银色铝制相框装起来,放在矮矮的落地架子上。毛茸茸的栗色头发,微笑的表情。我的眼睛落在了陈安安光滑得完美的脑门。这张照片里她修过了发际线。她说过这样会带来好运气。
陈安安的男朋友陈磊给参加追思会的每个人一朵白色的郁金香。我和葛小云接过花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
“鳏夫,”我想。看着他,我心底竟然产生一种厌恶。
陈磊是个灵气早就被噬干的不成功的音乐人。他点了一根烟,给我和葛小云在内的五个人每人倒了一杯酒。“没有人会在这个追思会上哭的。”陈磊这么觉得,“我们要快乐地回忆她。”
我和葛小云被香烟的雾缭绕。我对她使了个眼色,起身,说,“我们先走了”。我得出去透口气。
走出这栋居民楼,我和葛小云肩并肩坐在小区楼下的长凳上。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隔多久才有人知道呢?谁会第一个发现我的尸体?”我说。
葛小云没有接话,过了会儿,她说:“我想陈磊可能会为陈安安写首歌什么的。”
“也许有一天他会做出点名堂。”我说。
“哦,算了吧。”葛小云看看我,说:“你这是在没话找话。”
“不然怎么着?”我斜了她一眼。
“不然去吃个桂林米粉吧。”葛小云指了指前面的马路说:“我们从这儿走出去,随便吃一点吧,然后各自回家。”
傍晚时分,我们似乎都还意犹未尽。我站起来,“已经是新年的第二个礼拜了,”突然这么一想,一阵心酸。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