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山

作者/木先生

不是病为什么能治？

刘翠华最近很头疼，动物园的虎山原本有三头老虎，两公一母，前段时间母老虎不知抽什么疯，攻击了他们单位一个同事，动物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尝过人血的必须得死，于是母老虎让人拉走了，不过还好，畜生伤人总是跟饲养员无关的，天生天养的性子怨不得谁。母老虎走后，两头公老虎来了精神，频繁发情，一发情刘翠华就得一天喂两顿，还得投些活鸡活鸭活兔子来消耗过剩的精力，可就算如此，它俩还是成天配，相互配，配得嗷嗷直叫唤，同事都笑着说这老虎竟也是个兔爷，刘翠华也跟着笑，笑得很勉强，比哭好看不到哪儿去。

刘翠华儿子前段时间被抓了，二进宫。第一回是被人告发的，那男的裤子还没提上就被警察从地下电影院揪出来，为了检举立功，他揭发了小丰，于是小丰被送去劳改了两年。劳改那段日子，小丰每天干的活儿就是把河滩的石头背到沙场，再从沙场背回河滩，他也不知道这么背来背去有什么意义，但还是很卖力，不然会被打。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劳改犯里也有个三六九等，最厉害的是打架斗殴进去的“氓爷”，接下去是投机倒把的“倒爷”，和小偷小摸的“佛爷”，最后就是小丰这样的“兔爷”。那两年小丰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两天总有一天被半夜拽起来，扒了裤子检查生殖器，有时候是狱友，有时候是劳教干部，唯一的区别是，狱友是笑着扒的，干部是黑着脸扒的，边扒边拿棍子戳他腚沟子，“你尾巴呢？尾巴呢？自个儿缩进去痛快去了？”

这次小丰被抓是在人民公园，具体情况没人知道。

那是个大晴天，刘翠华给两头刚配完的公老虎喂过活鸡活鸭活兔子，派出所一通电话直接打来了单位，点名道姓找她，刘翠华左左右右看了好几遍，才拿起话筒，挂完电话就跟领导请了假，领导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儿子跟人打架了，叫过去领。刘翠华到了派出所，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有点潮，有点冷，还有点臭，她感觉像走进动物园的虎山一样。到了个小房间，警察问她是小丰什么人，刘翠华说是他姑妈，亲妈死得早，过继给她的，小丰上班之后就搬出去住了，平时没什么来往。警察又问她知道来干啥吗？她说知道。接着，警察给她大致说了个经过，刘翠华听得有点不耐烦，可不得不听着。最后警察说，人暂时先扣下，等进一步处理结果，问刘翠华要不要看一眼小丰，她赶紧摇头，说自己是他姑妈，小丰上班之后跟她就没什么来往了。

回单位后，整个动物园传开了，领导找刘翠华单独谈话。刘翠华很紧张，领导说得很细，先说政策，再说对策，云山雾罩，羚羊挂角，说到最后，领导隐晦地提醒她作为单位业务骨干，要以身作则，好好管教孩子，不能影响社会安定团结，刘翠华长长出了口气。

又过了一个月，兴许没那么久，但她感觉至少也得一个月了，她又接到派出所电话，让她去领尸体。上回刘翠华是走着去的派出所，这次她骑了自行车。这自行车是她获评三八红旗手的奖品，黑色的二八大杠，车杠上用红色的字印着单位台头，获奖时间和她名字，到派出所后，刘翠华把车子停得老远，走着进去。警察没多解释，直接问她怎么来的，刘翠华支支吾吾说走着来的，警察开着车带她去了监狱，才上车，刘翠华就想起自行车没上锁，扭头看了一眼，警察问她怎么了，她赶紧说没有，心想，丢了就丢了吧，丢了也好。

到了监狱，直奔停尸房，铁床上用白布盖着个人，刘翠华知道那是她儿子。她没敢上前，身子靠在门边上，死死扯着毛线织的布兜子。见她不动，两个警察直接把她架到铁床边上，刘翠华这才发现187的大个子，让白布那么一盖，竟然看着这么矮，这么小。警察掀开了白布让刘翠华看，接着说小丰是自杀的，畏罪自杀，刘翠华哆哆嗦嗦问，什么罪？警察说，鸡奸罪，刘翠华只知道小丰以前犯的是流氓罪，不确定这鸡奸罪具体是什么，觉得可能跟强奸罪差不多，便接着问，自杀身上怎么那么多伤，警察说，进来的时候带的，刘翠华又问，都是谁打的？警察走到窗户边，从小盒里取了点儿烟丝出来，抿了支烟，点燃，“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政府了？你就这么当上三八红旗手的？”刘翠华又一哆嗦，哆嗦得比刚才更厉害了，“我信，我相信政府。”这是早年留下的病根儿，到这个岁数，已经仿佛天生天养的性子。

领走小丰后，刘翠华直奔火葬场，化完之后才通知的老家亲戚。小丰葬礼那天，亲戚没来几个，单位上的人更是一个没有。亲戚问刘翠华怎么这么快就把人给处理了，不合老家规矩，她说事儿急，就直接办了，亲戚又问小丰怎么死的，她说是在人民公园淹死的，为了救落水的鸡，亲戚有些疑惑，却也没问出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什么好问的。

好鸡好鸭好兔子招待了几天，亲戚们都回去了，刘翠华回到单位，领导又找她谈话，问小丰的事儿，她没拿出对付亲戚那套说辞，见义勇为单位不可能不知道，于是她说自己儿子是误判，派出所调查清楚就把人放了，小丰觉着丢人就自己南下做生意去了，香港进的喇叭裤、牛仔裤拿去上海卖，领导说，当完氓爷又当倒爷，你这当妈的是怎么教育的？刘翠华吭哧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领导接着说，既然现在没事儿了，就把心思放到业务上，别再请假。

事儿本该就这么过去的，可刘翠华心里还有道坎儿，小丰走得时候那一身的伤怎么回事儿，他强奸别人还让人给打了？让人打了还怎么强奸？会不会是政府搞错了？想到这儿，她又是一阵紧哆嗦。

刘翠华已经在人民公园溜达好几天了，那条紫藤花长廊是她跟丈夫头一回见面的地方，俩人离婚之后，她就再没来过。她走到长廊，这个季节紫藤叶正浓，却没花，她在长条的石凳子上寻了个靠柱子的地方歇歇脚，这时，两个中年男人在她不远处坐下，刘翠华瞥了一眼，都是西裤，短袖白衬衫，手里拿着把扇子，看着是读书人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这俩男的就想起虎山里那两头公老虎，于是立直了耳朵听了起来。俩人说话声音很小，还夹杂着轻微的笑声，她听了半天才听到句“晚上瓦亭见。”

半夜，刘翠华爬进人民公园，哈着腰顺着湖边往瓦亭摸摸搜搜走去，渐渐她看到每隔几棵大树，就有男人躲在树下的阴影里，两个三个成一撮。其实她根本就没看见，她不敢看，她只是闻着味儿像男人，自从丈夫跟人跑了之后，她再也没闻到这么重的男人味，跟她丈夫当年与她亲热时散发出的味道很像，甚至跟那两只公老虎的味儿也有些类似。刘翠华一路摸到瓦亭，就当她准备休息休息的时候，一道刺目的光亮照到她脸上，接着她就被两个穿着绿制服的人押到了公园边一栋红房子，刘翠华进了屋，发现被捉的不止她一个。

绿制服的人让他们站成一排，刘翠华有些紧张，不觉后退了一步，立马就有人把着她的头，将她按回原地，她低着头瞟了下左右，这排人只有她一个女的，虽然最左边有个穿红皮鞋和红裙子的，但那双脚肯定不属于女人。刘翠华听到搪瓷盖和搪瓷缸子碰撞的声音，然后是吹气，吹了好几下，接着是喝茶水，吐茶叶沫子，最后，刘翠华见到一双穿着黑皮鞋的大脚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

“都说说吧。”没人吭声。“三令五申三令五申，怎么的？都属狗的？瞅瞅你们自己那副德行！”这时，黑皮鞋走到刘翠华面前，“那你呢？大晚上的到公园来干啥？”她支支吾吾，“看看。”“你知道晚上进来都是干什么的吗？”刘翠华本不想搭腔，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说了个“配”，说完还觉得有些不合适，就又说了个“玩”。黑皮鞋将茶缸子狠狠摔到桌上，“这是犯罪！”刘翠华吓了一哆嗦。过了一会儿，黑皮鞋又踱到她跟前，“找丈夫？”她摇头，“那找儿子？”她一惊，赶紧继续摇头。黑皮鞋在她面前站了好久，叫来双女士皮鞋，“带下去检查一下是不是女的，是就放了吧。下次别黑灯瞎火往里爬，你看看，这儿有一个有人样的吗？”

女士皮鞋带她去了另一个房间，这时刘翠华才敢抬头，那是老家人很喜欢的一张脸，眼睛和嘴都小，鼻梁有点塌，脸肉嘟嘟的跟个包子。女式皮鞋在刘翠华身上简单摸了两下，对她说，“这儿晚上不安生，别来了。”刘翠华见女式皮鞋还算和气，抖抖嗖嗖问了一句：“犯了这个罪会不会挨打？”“不知道。”“动物园的公老虎相互配都没人管。”刘翠华嘟嘟囔囔说了一句。女式皮鞋神态甚是严肃，“畜生得了病没人治，造了孽当然不算犯罪，人得了病有人治，再造孽就是犯罪。”“那是什么病？”“同性相恋病。”

几天后，刘翠华跟单位请了长假，领导问又什么事儿，她说治病。

她开始在全国各大医院来回跑，从内科，脑科到心理科，从普外，感染到神经科，回回挂号都问医生：同性相恋算什么病，怎么治。她就想知道小丰要是不死，这病能不能治好。大部分医生都说不清，只说这病是癖，刘翠华问什么是癖，老医生说，治不好的心理病就是癖，刘翠华又问，那同性相恋病是绝症吗？老医生想了很久，回答“是”。

那之后，刘翠华直接回了家。拿不出病例，她单位的工作便彻底丢了，就在医院新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也带编制。生活又开始正常起来，身边人偶尔问起刘翠华小丰近况，她只说儿子得绝症死了，大家问什么病，她边收拾房子边说：“不传染。”

几年后，刘翠华还住原来的家属楼，家里的陈设倒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一张桌子一把椅，书桌换成了大立柜，立柜打开还有小柜儿，小柜儿打开摆着张巴掌大的照片，没灯，没香炉，没水果，没长生位。楼下一群老头坐着下棋，下得好不好另说，嗓门很大，显着血气很旺，下棋的人有这个讲究，血气弱遭邪祟，吃个兵抽个车都容易得病。另一群老太太坐大青树下，边抽烟袋锅子边织毛活，手指翻飞，十分钟一朵牡丹，五分钟一个梅花，比轮回的四季都热闹。

刘翠华擦完桌子抹立柜，抹布酘两遍，水清清亮亮，再擦一遍。擦到电视机的时候，刘翠华看里头正播新闻，大致意思是，今年开始，成年人之间的同性相恋行为，不再属于犯罪，同性相恋也不再是病。刘翠华惊慌失措，扔下抹布就到全城最大的医院挂了专家门诊。

“医生，我侄子的同性相恋病到底能不能治？”医生沉吟了一下，“他想治吗？”“我就想知道能不能治。”“治还是能治的，不过现在政策变了，要本人自愿。”“那同性相恋就还是病是吗？”医生忽然想起前两天医院发下来的文件，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无比警觉，“同性相恋不是病。”刘翠华再问，“不是病为什么能治？”“政府说不是病就不是病。”

回家的路上，刘翠华看到商店橱窗电视里正放着新闻：有市民举报，本市某动物园虎山内两只公老虎常在游客面前做不雅举动，动物园相关部门研究后决定虎山即日起暂停游览，开放时间另行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