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
作者/贺伊曼
我最开始注意小陈阿姨,是她穿了一件纯白色的紧身高领毛衣,腿上紧裹着一条深蓝色,到脚下就炸开的喇叭腿牛仔裤。那时牛仔裤可真不多见,看一眼就记忆深刻。第二回,她又换了条褐底黄花垂到脚腕的长裙,飘飘地从菜市走回家。我又看愣了,学给我妈听,她说那是你陈姨,从南方嫁过来的,长得好看,衣服也换得很勤。
从我妈的语气里我听不出她对这个阿姨是喜欢,还是一种女人对比自己漂亮的同性不自觉间流露的刻薄。
中学前我们全家一直住在学校分的那间六十平米的房子里,那会儿在我们这些教员子弟间还盛传着“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五楼六楼住笨蛋”之类的顺口溜,经常念着念着就看见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我和这类斗争不太有缘分,因我是住在三层的“高干”嘛,去我家串过门的小伙伴早互通了我家确实不脏也不乱这个事实,这使得我有一阵子在伙伴中颇受欢迎。
但我事实上并不常和同龄人玩耍,也没享受太久这种“欢迎”,十二岁之前,我总被我妈反锁在家里,和无数张“黄冈”试卷为伴。回忆起那间六十平米的房子,印象最深的是卧室那张鹅黄色书桌,以及书桌上方一幅诡异的拼布少女画像。多少个白天和傍晚,我趴在书桌前,盯着渐渐落满灰尘生出雀斑的少女,等待天黑,又害怕天黑,内心和少女一样落满了灰尘。
反锁说是为了安全,其实是怕我溜出去玩。但我妈不知道的是,她每次用钥匙旋转锁眼时发出那一声沉重的“咔哒”,成了我之后多年的噩梦。白天里还有拼布少女和我做伴,当黑夜来袭,电视、游戏机、连环画带来的喜悦,便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变得渺小不堪。
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这道门让我觉得第一次和孤单靠得那么近。
有一回在楼下乘凉,我和我妈提起这件事,我说我个头太矮,天黑以后踮起脚摸不到电灯开关,只能打开电视用屏幕的荧光壮胆。我妈说你不要为了看电视编这么多理由,看不见就给我躺床上睡觉去!
我沮丧地形容了半天她也没当回事儿,说我胆子太小没出息。倒是一旁的小陈阿姨突然很认真地问我:“你该不会经常蹲在沙发上对着门外大声咳嗽,好让声控灯透过门缝照进屋里吧?”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然后等灯灭了,再继续喊,反复灭就反复喊?”
“没错!”我说,“直到趴沙发上睡着。”
小陈阿姨撇了撇嘴,说,“我儿子以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本来还不信。看来是真的。”
这次轮到我妈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还有个儿子?”
小陈阿姨点点头,“离婚的时候判给前夫了。”
“噢这样……”我妈若有所思又有点尴尬。
“要不这么着吧,”小陈阿姨岔开话题扭头跟我说,“如果以后天黑了你还是怕,就在你家阳台喊两声我的名字,我出来陪你说话。”
我一听还有这么好的事,赶紧狂点头说好,好,好。
小陈阿姨就住在我家后面那栋楼里,是被我们瞧不起的“脏一层”。我没见过她老公,在不知道她还有过一个儿子之前自然也未见过她的儿子。据说以前她刚来学校时只是在计算机房里打打杂,离婚之后突然某次人事调动就去了学生科,当上了正式科员。后来又升过一次职,成了我爸的直系下属。还记得我妈跟人闲聊时说过,这个学校,每人背后都隐藏着你琢磨不透的能力,不要小看这种能力,也不要试图去弄清楚那是什么。
跟我爸同事之后,小陈阿姨跟我妈熟络起来。经常来家里坐,一起去烫头发,做美容,晚饭后楼下乘凉聊个天。有时候带上我。我妈这个人跟谁都能聊,其实我知道她并不喜欢皮肤比她白,身材比她好,化妆品用得比她贵,连全市哪家发廊洗剪吹性价比最高都知道得比她更清楚的女人。而陈姨就是这么一个人。但我妈仍然很积极地跟她去烫头发,做美容,晚饭后楼下乘凉聊个天,笑呵呵地跟人家说,小陈,下午来家里坐坐。
至于为什么,后来有一次我突然想到她曾经咂着嘴摇着头跟我说,离过婚的女人,长得再好看,同情她的人总归比爱她的人多啊。
在那次聊天之前,我很少跟陈姨搭话,虽然我一直记得她那条喇叭牛仔裤。像睡梦里的旗帜一样,呼啦啦地出现,呼啦啦地离去。她一副比我妈要了解我的样子,让我在之后的几天脑子里总想起她说的话。
只是天黑过几次,我都没有叫她。
直到有一天,我一觉起来已经下午,我妈不见了,桌上也没有字条,掀开锅盖,锅里有一碗蒸蛋,也已经凉了。我妈应该是一早就走了,没来得及给我做午饭。面对那碗表面坑坑洼洼的蒸蛋,孤苦感从背后袭来,我噘着嘴,在思考要不要索性煽情大哭一场的时候,想到了小陈阿姨。
我跑到阳台蹲下来,朝着她家的方向,像她教我的那样,气运丹田,吸气吐气,深情大喊了三声“陈姨”。
半晌,没人。我吁了口气,丧气地坐回阳台上。心想果然是逗我玩。
然后,大约过了五分钟,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我。
我很激动地窜了起来,往楼下一看,陈姨站在我家楼下,手里抱着个塑料袋,笑眯眯地挥手跟我打招呼。
当时我就快哭了,莴苣姑娘在高塔里看见王子来接她也就差不多是这个感觉吧。这个王子不是你的血亲,甚至不是你的熟人,不是拿钥匙走的正门,也没矫健地爬窗,只是在城墙下给你招招手,好像在说,别急,稍等了一会儿,我不只是来见你,而是想办法拯救你。
我一直记得那天,陈姨隔着铁艺防盗门的空隙,递给我一团绳子,让我绑在我妈买菜用的竹篮上,从阳台上递下去。然后她绕回楼下把塑料袋塞进篮子里,让我慢慢把绳子收上去。塑料袋里是两个茶叶蛋,五根雪糕,还有一包大白兔奶糖。
从那之后,我经常站在阳台上喊陈姨,有时候她不在,我就蹲在那儿等她回来。
篮子里的食物也经常换新,巧克力板,蜂蜜面包什么的,但总要搭配几根冰棍。
后来我问陈姨,为什么你的喇叭裤这么好看,为什么你总是穿得跟别人不一样?陈姨笑得很开心。我说,我以后也要像你这样。陈姨不笑了,她说,你什么都不懂,别人的不好怎么能让你看见。
我又问她,你那天为什么给了我五根冰棍,两根就够我拉一天肚子了。她说,五根哪算多?以前我儿子一下午吃六七根可是轻轻松松的。
我说你也喜欢把你儿子反锁在家?
她点点头,说不过现在有点后悔。
我很想问,那你儿子呢?他怎么不来吃雪糕,全让我给吃了?
但我知道我不能问。
陈姨出现以后,我没再仔细琢磨过孤单这回事,也不再觉得天黑可怕。因为她总会适时地抱着塑料袋出现,比电视机、游戏机、连环画都要守时,都要生动,都要爱我。
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你爸妈知道我们关系这么好吗?
我说当然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啊!
她纠正我,秘密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少越好。
我说不对啊,这跟我爸说的不一样,我记得我爸说,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是由无数个秘密组成的。
她说哦,这样,你不要相信你爸,你要记得我说的是对的。
我说好。
后来,当我跟我爸妈说,我和小陈阿姨是好朋友的时候,他们开始一愣,随即我妈表示欣慰,我爸也至少看上去欣慰。于是小陈阿姨更频繁地跟我妈一起去烫头发,做美容,晚饭后楼下乘凉聊个天,也更频繁地来家里坐坐。
我问陈姨,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因为我妈和你是好朋友?
陈姨说,是因为你听话乖巧。
我说,没了?
还和我儿子一样爱吃冰棍。
就这样?
嗯,这样就够了。她说。
两个月后某一天,我妈突然递给我一把钥匙,说要给我解禁,不再把我反锁在家了,我以后可以自由进出家门。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她,问,真的?她说,真的。紧接着又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你也不用再从阳台叫小陈给你送吃的了,想吃什么自己下楼买吧。
我说噢,好。
完了又补了一句,那我能去陈姨家玩么?我这半年没有饿死在家,都是多亏了她。
然后我妈脸就黑了。阴沉沉丢下一句,小屁孩天天跟大人玩个什么劲,真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么?没良心的东西!转身闪进卧室甩上门,留我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
卧室里隐约传来我妈骂我爸的声音。我妈脾气一直是对外人温柔如水,对家人暴戾似火,平时没少关起门教训我和我爸。但那一次他们真的吵得很凶,我妈很抠门一人,那天摔杯子摔遥控器,竟然还把我爸从俄罗斯带回来死贵的座钟给摔散架了。
站在卧室门口,听着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我想,好像我妈很久都没有跟小陈阿姨一起去烫头发,做美容,晚饭后楼下乘凉聊个天了。而到底有多久,我也有点算不清楚。
我一直不知道那次他们吵架的原因。直到后来我妈有了新的聊伴,我才从她们的对话里偷听得知,我妈有一次去办公室找我爸,办公室没人,只有我爸和小陈阿姨两个,正撞见我爸在给小陈阿姨擦眼泪。
对此我爸的解释是,小陈阿姨去前夫家里看儿子未遂,还被前婆婆骂出家门,因此才伤心垂泪。看到下属难过,当上司的能不安慰一下么?
结果当然被我妈骂得狗血喷头。
十年后当我看了《搜索》里王学圻帮高圆圆擦泪被老婆撞见,反而气势汹汹把老婆骂了一顿之后,几次想起我爸,觉得他挺可怜的。他要是看了这电影,应该惭愧地低下头走开吧。要是当年他有王学圻一半义正词严,也就不会在后来地五年里反复被我妈翻旧账,以至于第六年终于受不了而离婚。
但我愿意相信我爸是清白的,擦泪只是擦泪。就像我愿意相信有那么一瞬间,小陈阿姨问我的那些话是发自内心,她告诉我为什么会对我好,也流露出真诚的样子。只是,很多东西我知道得太晚了。甚至还不如不知道。
其实,“秘密这种东西越少越好”,也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小陈阿姨的友谊结束了。和小学二年级我们第一次搬新家住在三楼,那种突然当上“高干”的优越感一样,只维持了那么一小段短暂的时光。
当我胸前挂着家门钥匙走往学校的时候,偶尔也会碰见陈姨,陈姨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喇叭裤始终那么宽阔,呼啦啦地出现,呼啦啦地离去。胸依然挺,腰依旧直。而我妈见到陈姨还是保持着友好的微笑,只是语气略加迟疑,小陈,要不要……来家里坐坐?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我从阳台看下去,陈姨的窗子忽然变得黑洞洞的。连着几天都没有亮起来。最后我忍不住支支吾吾问我妈怎么回事,我妈说:“你陈姨跟你孟伯伯走了,你不要多问,也不要跟别人讲。”
我说,“孟伯伯是管你的那个最大的官?胖胖的笑眯眯的那个?”
我妈说,“那不是官,是校长。”
“哦……”
那一刻我知道,我和小陈阿姨的友谊是真的结束了。
又过了一年,我才不那么记恨陈姨没有跟我告别。
那时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收到高考通知书的那个暑假,一直不停和各种亲友碰面吃饭。爸妈刚离婚没多久,两边的饭局都要参加,忙得像狗一样,经常饭吃完了也没记住对方是谁。有一天饭前坐定,凉菜已经上了,我妈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小陈阿姨?就住咱们家后面那个,以前跟我挺熟。”
我和当初第一次见到那条炸开花的牛仔裤时一样怔了一怔。呼啦啦的风从耳边掠过,我忽然又想起那张鹅黄色书桌,书桌上方渐渐长出雀斑的拼布少女,还有那种心里落满灰尘的感觉。
饭吃到一半,陈姨带着她那个一下午吃七根冰棍的儿子出现了。我这才想起以前她从没跟我形容过他儿子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终于见到了,才发现就是最普通的样子,就是陈姨的儿子的样子。
反而陈姨变化略大,头发剪了短,身体也变得微胖。眼神笑眯眯,和孟校长如出一辙。她看到我,说,“哎呦长成大姑娘了。”
我看着她,笑了笑说,“阿姨好。”
忽然发觉,当年想问而没来得及问的那些问题,憋着憋着也就忘记了。
那顿饭,很有默契的,我们谁都没有提起从前。
贺伊曼,「一个」工作室编辑。微博id:@贺伊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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