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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悼的事

二向箔2023-05-16 17:31:10文章·手记157

垂悼的事.jpg

作者/与路


希望在离别的时候,我们能互道一声“千万珍重”。


那天晚上,宿管老屈把我们放了出去。当时我以为,宽容是他身上特别美好的一种气质。但后来事实证明,一切并非如此。

我和昌九摸黑从床上爬起来时,走廊里寂静无人。从阳台往下看,一楼宿管办公室的窗户,是黑黑的一块,没有半点光亮透出来。

我们小心翼翼来到一楼,一把大锁静静地挂在门上。老屈养的那只大橘猫蹲在门边,一动也不动,用比白天还要慵懒的姿态,坚守着它的黑夜主场。这只猫胖得忘乎所以,连正常站立时,肚皮也像气球一样拖在地上。

一辆自行车停在旁边的窗户下,我们踩着后座爬了上去。窗户没有铁条,推开就能跳到外面那排侧柏上。等我们成功从树上滑下来时,都忍不住感叹,这也太容易了。我们都还太年轻,又是老师和同学们眼里的好学生,总以为做点出格的事儿得百转千回。

老屈鬼魅般蹲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手里夹了一支烟,怔怔地望着峡云池黝黑的水面。他对我们的出现置若罔闻,一度使人觉得,他有可能是在梦游。我准备开口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拿烟的那只手举起来,手背朝向我们,往外挥了挥。我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拔腿就往教室跑去。峡云池边的香樟树,迎面朝我们撞来,然后再一棵棵向后退去。

我们到教室后不久,就下起了很大的雨,大到仿佛整个夜晚都被淹没了。我和昌九开着电视,屏幕在夜色中闪烁,把墙壁照得阴森惨白。保安队长黄宏是夜游神,我们很担心教室里会突然探进一张湿漉漉的脸来。

那天晚上,在遥远的里斯本光明球场,贝克汉姆在英葡点球大战中率先出场,大力挥动他的黄金右脚,将皮球踢上了看台。一名西班牙球迷,捡到了这粒泰国生产的皮球,放到网上拍出了上千万美元的天价。

比赛结束的时候,雨还没有停。我们把椅子搬到窗边,看雨滴倾泻在峡云池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起老屈,他应该已经回去睡下了吧。

第二天傍晚,小芣苡让我去小卖部买棒棒糖。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天然的荷尔蒙制造机,每天坐在旁边,刺激着我多情而敏感的神经。路过峡云池,老屈正在那里钓鱼,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

他用米饭粒作为鱼饵,钓起来的都是二两左右的鲫鱼。记忆中我只用蚯蚓钓过鱼,在乡村的小河里屡试不爽,鲫鱼、鲤鱼、草鱼都能钓到,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钓到莲巴郎。对于米饭粒这种寡淡的东西也能钓鱼,我感到很惊奇。

池边围着一群人,注意力全在浮漂上。钓线仿佛不在老屈手里,而是连着每个人的眼球。浮漂往下一沉,就扯动围观者的身子往前一紧,脖子往上一缩。等到老屈收竿,提着满满一桶鱼离开,围观者两手空空,心里却很满足。我有时在想,钓那么多鱼,老屈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呢。

老屈的钓鱼技术很好,在峡云池这一方水里,没人能比得过他。他当宿管时间很长,长到没有人说起他的过去。只要时间够长,什么东西都可以看透,包括藏在水下的鱼。池面风平浪静,但什么时候鱼在试探,什么时候鱼已上钩,老屈早已了然于胸。

池里的鱼从未被捕捞过,一任其自然繁殖,大有涨破一池春水的架势。天气闷热时,鱼群浮到水面,鱼嘴翕动有声,如满天繁星颤抖。吧哒吧哒,像是会吃人的怪物,听了让人头皮发麻。

黄宏托教务处长李大眼的关系,到学校当保安队长后,偶尔也来钓鱼。他也学老屈用米饭料做钓饵,但老屈一下午能上二三十尾鲫鱼,他却只钓得到三五尾。

在保安亭旁,李大眼背着双手,把头凑到黄宏的肩上,对他说:“我也喜欢钓鱼。”

说完把头移开,审视一下一脸茫然的黄宏,然后又凑上去说道:“知道为什么我不在池子里钓吗?”

黄宏依旧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李大眼神秘兮兮地说道:“因为这里面的鱼认人,它只认老屈啊。”

后来黄宏自嘲说钓术比老屈差太多,自信心严重受挫,不钓了。钓鱼见品性,这就是一例。黄宏得失心太重,扬竿抛竿之间,心情起伏太大,有鱼时欢天喜地,无鱼时唉声叹气。但鱼在水里游,饵在钩上挂,吃与不吃,本就是一个概率问题。所以黄宏很快就放弃了,但老屈不同。

老屈起竿的时候,内心的期待并没有放在第一位。即便浮漂沉到完全看不见,竿梢弯进了水里,老屈起竿的手依然是匀速在运动,并不会多一分颤抖。有时候,鱼在半空打个转儿,又挣脱回水里,围观的人都不免遗憾。但老屈依然稳坐,不疾不徐地收回钓线,挂上饭粒后重新抛到水里。

在老屈这里,钓鱼变成了一项长期伟大的工程,像是修建一座宏伟的金字塔,或者开凿一条壮阔的运河。他不计较一时得失,而是在岁月的长河里寻求更大的胜利。

我攥着棒棒糖往回走,老屈正好收竿,要提着桶离开。我赶过去,把桶抢在手里。小半桶鱼挤在一起,挺沉。老屈拿着鱼竿走在前面,我小跑着跟在侧后方,桶里的鱼和水一起晃荡。

我抓紧机会拍他马屁,以谢他昨晚不抓之恩。

“老屈你真厉害。”

“沉吗?”

“当然沉了,这么多鱼。”

“你这劲头,跟我儿子以前差不多。”

我听了心头一热,老屈这是把咱当自己人,怪不得昨天晚上放我一马。鱼桶顿时在手里变轻了,脚上也重新长出了力气。

我把鱼桶放在宿舍楼门前的台阶上,老屈对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小声说道:“我儿子也喜欢看球赛。”我像是被委以重任的地下工作者,穿过重重封锁终于找到组织,狠狠地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教室跑去。

教室里乌泱泱全是人,班主任朱渝站在讲台旁,肩膀上那颗脑袋顶门光滑,转来转去,像是设了程序的摄像头,一遍遍扫描着教室里的同学。我猫腰冲到座位上,把棒棒糖塞到小芣苡的课桌里。

晚自习我们只是做题,有不会的就举手,那颗光滑的脑袋就会移动到你的桌边,带来方法和智慧的启迪。我很少举手,一般的数学题难不倒我。但小芣苡太笨,我做好题后,剩下的时间都是在给她讲。

小芣苡喜欢八卦,她的勤奋和智慧可能在这上面用光了。每次讲题,我如对牛弹琴,她如听无字天书。当然,数学好或不好,都不影响晚自习后,我们在昏暗的灯光里,用脚步丈量峡云池的周长。

因为晚上没有睡好,我对于周遭细节的感知迟钝了许多。在给小芣苡讲题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那颗锃亮的脑袋,已经移动到了隔着两排座位远的地方。朱渝把上半身靠在昌九桌子上,够着去给昌九的同桌杨俪娇讲题。

昌九也把手揣在胸前,伸出脑袋靠近了听着。昌九的脑袋小时候受过伤,顶部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块没有头发。两颗都有亮度的脑袋靠在一起相得益彰,班上同学开玩笑说,昌九是朱渝的私生子,朱渝想把杨俪娇培养成自己的儿媳妇。

一个人恍惚的时候,就像戴上了耳塞,说话声会不自觉变大。那时候,教室的墙壁很脏,白色的墙壁上满是褐色的污渍。窗户也很破,漆成黄色的窗框被岁月磨洗,变得斑驳不堪。被睡意困扰的我,浪漫主义热情高涨,给小芣苡讲题的声音逐渐提高,先是压过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然后也压过了朱渝给杨俪娇讲题的声音。仿佛我并不只是在给小芣苡讲题,而是在带领她劈开生活的荆棘,共同奔向一个幻想中的光明未来。教室里变得安静起来,但我不为所动,仍然口吐莲花,把解题思路像诗一样讲出来,并且陶醉在这短暂的英雄般的成就感里不能自拔。

小芣苡敏感地低下头,让头发垂下来遮住涨红的脸。我依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甚至准备提醒她,要端正自己的学习态度。直到她从课桌下伸过手来,扯我衣服的下摆,我才抬起头来。那颗发亮的头颅上,两只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我。全班同学配合默契,发出的笑声仿佛被精准校正过音量,正好可以被大家听到,但又不至于扰乱课堂秩序。朱渝警示性地一瞥之后,继续转过身去给杨俪娇讲题。

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临下课的时候,朱渝站回讲台,宣布了一个决定。大致内容是说,鉴于大家水平的提高,普通难度的试卷已经对我们构不成挑战,应该有点新鲜的东西刺激一下大家。他说这些的时候,大家又不免扭头望向我。

第二天数学课上,一张崭新的试卷飞到每个人的桌上。朱渝没有规定交卷时间,只是要求所有题目都要有解题过程,选择题和填空题也不例外。他提醒我们不要着急,可以等时间充裕的时候再开始。

对做题高手而言,遇到这种来路不明白的试卷,总是按捺不住拳脚,想要一探究竟。课间十分钟快得像翻书,一抬手就过了。在这抬手的间隙,全班竟然没有一个人解出一道题来。

虽然要等即将到来的暑假过完,我们才会升入高三,但是高中的知识点已经提前学完,按理说不会对一套试卷完全束手无策。除非这套试卷的难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认知水平。

接下来的几天,全班都笼罩在这张试卷带来的阴云里,凝重而严肃的氛围在每张课桌之间弥漫。六月已经接近尾声,算上补课的时间,离暑假只有一个月左右。大家每天见面都互相问候:你搞到第几道题了?

晚上我和小芣苡散步,前面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吓得她直往我怀里躲。走近一看,是大华在用脑袋撞击树干。

他双手放在胸前,手指比划出不同的形状,嘴里念念有词:“L垂直于MN,L垂直于MP……”

大华和昌九是学习上的一生之敌。传言昌九已经解决掉所有选择题和填空题,开始专攻解答题。大华这是受刺激了。

我一开始心态没有拿捏好,在选择题和填空题部分跳来跳去,想着拣感觉好的题做,由易到难,徐图进取。但这样朝三暮四的策略,并没有带来好的结果。每一道题都是一条有着若干分岔的通道,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一头扎进去,却再也没有找到出口。

我越是着急,就越找不到方向。有些题目看着复杂,我能明显感觉到出题人设置的障碍就在眼前,而且这个障碍并非无法突破。我在它面前徘徊打转,离正确的出口无限接近,但就是不知道如何迈过最后一步。除了几道出题人故意放出来稳定分数的题,我什么令人惊喜的收获也没有。

我也渐渐变得魔怔起来。我拿着饭盒去打饭,看着排队的人群,仿佛他们都变成了数字模样的怪物,手里拿着根号、西格马等一大堆数学符号形状的武器,对着我虎视眈眈,吓得我连最爱吃的豆花饭都没敢多吃几口。我回寝室去睡觉,路过峡云池边那一排香樟树,蓦然觉得那就是用数学题扎成的牢笼,不断向我聚拢过来,把我硬生生困在里面,怎么也逃不出来。

我走着走着,宿管办公室外面的黑板来到我的面前,命运之手指引着我,在上面演算一道关于地图着色的填空题。题目要求用四种不同颜色给相邻的五块地方着色,相邻地块颜色不能相同,问共有多少种方法。

这道题考查的知识点是排列组合,难点在于如何避免重复计算。我以为自己可以抓住转瞬即逝的灵感,找到一条通往终点的正确道路,但结果证明这不过是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尝试。最终,我在黑板上留下了一堆没头没尾的计算过程,又转身走进了其他题目织成的迷雾森林。

等再次经过的时候,黑板上的计算过程已经不见踪影,代之以一大片整洁的内容。最开始我以为那不过又是一则稀松平常的通知,比如提醒大家不要往天井里扔垃圾。走近之后才发现,那是我苦苦思索的地图着色题的解题过程。

解题人先将题目抄写了一遍,然后以最规范的书写方式给出了每一个解题步骤。除了朱渝的板书,我还没有见过这么令人信服的操作。解题人选择了一个巧妙的切入点,先给最中间的地块着色,这样就避免了重复计算的问题。

毫无疑问,这就是正确解法,而且是所有路径里面最简洁明了的那一条。我站在黑板前,目光随着上面的字迹游走,感觉千万个迷路的我都被一一拉回了正确的道路。

在迎面一击的震撼中,我在黑板上留下了一道新题的蛛丝马迹。那是一道解答题,求某座城市何时会受到附近台风的侵袭。台风不停向前移动,侵袭半径不断变大,两个变量相互叠加,把它变成了一个难以捕捉的幽灵。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焦急地等待着。黑板上的内容先是被擦掉了,但并没有出现我期待中的答案。终于,我远远地看见黑板上再次出现了内容,急匆匆跑过去,却发现只是一则通知。近期失窃事件频发,通知提醒大家要关好门窗。我想也许那道地图着色题的解答,只是某位同学偶然途经此处的随兴之作,甚至还有可能是昌九或者大华的故意显摆。

期末转瞬即至,其他年级放假,学校顿时空了一半。我重新沉下心来,慢慢去敲掉试卷上被我跳过的硬骨头。有时我也去看老屈钓鱼,边看边寻找解题的灵感。他每天钓鱼的时间更长了,只要天没黑,几乎每次路过都能看到他。黄宏不仅彻底不来钓鱼了,连看也不来看了,每天在学校里神出鬼没。

班上有同学在说,昌九和大华已经解到只剩最后一道大题。我自知竞争无望,就老老实实啃完选择题和填空题,刚开始进入解答题部分。解答题的难度与前面两种题型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我抱着能解一题是一题的态度,也并不太着急。我把解出来的题目都跟小芣苡讲了一遍,并不指望她能听懂多少,就权当是验算。她把我的答案拿到其他同学那里一对照,除了解答思路有点出入,结果都是正确的。

黄宏为了抓到小偷,白天等我们上课去了,藏进一间寝室守株待兔。等了三天,小偷终于现身,被他抓个正着。小偷是校外的社会青年,趁放假人少,溜进来顺手牵羊。

朱渝来到教室门口,把班上一位女生叫了出去。小芣苡一番打探,回来和我分享。原来这位女生经常夜不归宿,和被抓到的小偷在学校外面搞对象。小芣苡不关心小偷,她只关心那位女生傲人的胸部。全班只有她们俩在这方面旗鼓相当。

我们都还处在一个纯洁的年龄,所以当思考问题的间隙想入非非时,我并不会直接想到小芣苡的胸部。我想到的是秋天沉甸甸的柚子,并称之为大自然的馈赠。

这天晚自习前,我从食堂出来,脑子里满是大自然琳琅满目的馈赠。我在这些馈赠里越走越深,鬼使神差地回了趟寝室。大家都习惯于用这段时间巩固功课,少有人往寝室走。等我从楼上下来时,大橘猫依然趴在楼梯口睡大觉,老屈正转身走进宿管办公室。

我的余光掠过墙上的黑板,上面白花花一片,让人头晕目眩。之前那则通知变成了关于台风问题的解答,和那道地图着色题一样,有完整的题目和规范的解题过程。老屈平时写通知用楷书,但黑板上的解题过程却全是行书,所以之前我没想到过会是他。

移动的幽灵被纳入一个以时间为未知数的一元二次方程,在以城市为原点的坐标系里显出原形来。我用心揣摩着每一个细节,力图理解每一个步骤之间的联系,但仍然有一些地方没有完全弄懂。

宿管办公室被一排立式柜子分隔成两个区域,里面住宿,外面办公。老屈坐在那张黄色的办公桌后面,摆弄着一把破掉的二胡。他见我进来,并不感到惊讶。我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在对面坐下来,说道:“老屈,有几个地方我不是很懂,你再跟我讲讲。”

我把困惑一一摆出来,他静静听我说完,然后微微抬起头,抿紧的双唇缓缓张开,没有声音地“哦”了一下。他随手抓过一个本子,拿笔在上面写了起来,边写边讲,动作娴熟得仿佛已经练习多年。

他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击穿了横亘在我心中的障碍,等他讲完,我感觉自己无比精准地把这道题抓住了,就像上帝把一颗鸡蛋紧紧握在手里那样。我震惊于精妙的解题思路,也震惊于谜一样的老屈。

“时间差不多了,你该上晚自习了。”

我怔怔地站起来,往外走去。

回到教室,我把解答过程重新写到卷子上,开始对着卷子兀自神游。小芣苡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我是因为解题受挫,已经开始自我放弃。她眼神中的爱怜饱含着无比的纯真和与生俱来的母爱,我知道她想要安慰我。当她把手放到我的大腿上时,我全身触电似地颤抖了一下,吓得她又把手收了回去。

我把目光转回到卷子上,那些未解的题目本身并没有变化,但在我眼里,它们不再是纠缠不清的线团,而是并行不悖的平行线,虽然千头万绪,却清晰无比。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开关被按下,每一道题都能想到解决的思路。虽然不是一击即中,但经过几次有条不紊地尝试,总能够找到正确的方法。

小芣苡在旁边见证了我从魂不守舍到奋笔疾书的转变,当她看到我解完最后一道大题,惊讶得目瞪口呆。如果我不拉住她,她肯定会跳上桌子,大声宣布,我是第一个把试卷做完的人。我跟她说,不着急,等我晚上在被窝里面再验证一下。

夜深后,我拿着焐热的卷子,敲响了宿管办公室的门。老屈指出有几道题可以用更加简便的方法,我啧啧称奇,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发现最后一道大题的附加小问,虽然思路没有问题,但最开始的计算有一个错误,导致最后的答案南辕北辙。

讲完这些后,他把整张试卷摊开来,重新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说道:“你知道这张试卷是什么来头吗?”

我茫然地说:“不知道啊,朱渝发给我们做的。”

他呵呵一笑,说道:“这是去年的高考真题,考哭了不少人,虽然花的时间长了点,但你能做成这样也算不错了。”

我一拍大腿,跳了起来,说道:“难怪这么难,朱渝这王八蛋也太阴了。”

老屈不接话茬,笑得更加大声了,那笑声仿佛是在向我讲述他的故事,但是我听不懂。笑完以后,他站起身来,说要送我一个东西。他打开身后的柜子,里面挂着一件蓝白相间的球服,很是显眼。球服下面是一叠书,老屈弯腰从里面抽出一本。我正准备问是哪个球队的球衣,老屈关了柜门。

我接过他递来的书,十六开大小,厚厚的一本,是手工装订的。翻开一看,密密麻麻,是按知识板块总结的各类题型的解题思路。老屈跟我说,卷子上的题只要不超纲,都逃不出这本书的总结。我捧在手心,如获至宝,这简直就是武功秘籍一样的存在啊,有了它必定可以大杀四方。

我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跟老屈求证,但他却催促我赶快回去睡觉。我抱着秘籍躺进被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早自习的时候,小芣苡问我验证得怎么样了。我告诉她不太好,有几道题明显用错了方法,还得再思考一下。

朱渝开始利用晚自习讲解这张试卷。全班进度最快的是昌九和大华,都只剩下最后一道大题的附加小问。有几个人完成了倒数第二道大题。我跟人说做到了倒数第三题,就是那道有关台风的题。这样的完成度符合我通常的水准。

朱渝花了三天才把试卷讲解完,我对照老屈给的秘籍,发现有些题目朱渝给出的也不是最优解。自此以后,每次路过宿管办公室,我便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崇拜,也是一种对于我所不了解的东西的敬畏。

补课很快结束,我们各自返家作短暂休整,残存的暑假时光支离破碎,没有给玩耍留下太多空间。等再次返校,我们就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高三冲刺阶段。那是一段不容左顾右盼的时光,所有力气和希望都被揉捏在一起,狠狠朝着一年后的那个目标掷去。

每天路过峡云池,老屈依然在那里钓鱼,但我已经无暇驻足观看。有一次,他钓起来一小尾红鲫鱼,送给我,说是可以带来好运。我装在饭盒里拿到教室,交给小芣苡养起来,没几天就死掉了。

高考考场设在县城另外一所中学,学校提前一天安排车送我们过去。考试一结束,大家各自回家,享受难得的自由时光。等到分数出来,我们才陆续返回学校,完成志愿填报,把留在学校的一应物品收拾滚蛋,中学这档子事在我们的人生里就算是完成了。

办公室里只有朱渝一个人。他笑嘻嘻地看着我,问道:“你媳妇儿呢?”

我尴尬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在他并不继续追问。

我的分数刚过重本线,不足以选择排名太靠前的学校,就报了本地一所大学。这方面并没有太多咨询朱渝的必要,我主要是来跟他道别。

朱渝已经五十七岁,再带一届就该退休了。我们聊过去的班长里短,未来的同学少年,和不知不觉就溜走的时光。

他说:“是很快,三十几年前我和老屈刚来的时候,李大眼还只是个小职员,到车站接我们,屁颠屁颠给我们提行李。”

我心头一紧,问道:“你说谁?”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现在成天吆五喝六的李大眼啊。”

“我是说老屈,他和你一起进的学校?”

“他是作为竞赛老师招进来的,刚来那会儿,带学生拿了不少全国奖项。”

老屈身上的疑团崩开一条裂缝,露出更加混沌的里子来。一个带领学生在全国大赛里斩将夺旗的人,我怎么也不能把他和峡云池边那个面沉如水的垂钓者联系起来。我向朱渝追问,这漫长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老屈变得判若两人。

朱渝说:“学校里以前都在传,峡云池里淹死过海军,你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他继续说道:“确实淹死过人,不过不是海军,是老屈的儿子。那孩子是学体育的,游泳是他的专长。但就是这么凑巧,他死在了自己最为擅长的事情上。”

没人知道意外是怎么发生的,也没人相信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巨变来袭,老屈难以接受,变得无心教学,经常在课上讲错知识点,对学生的态度也越来越粗暴,许多家长跑到校领导那里去投诉。

学校考虑到老屈也是做出了成绩的人,不能一棒子打死,就先安排他去当了宿管。学校最开始的想法是让他先离开教学岗位,等疗愈好心灵的创伤以后再回来。但是当他拿起鱼竿出现在峡云池边的时候,大家都知道那个在讲台上叱咤风云的男人不会回来了。

我往宿舍楼走去,池水在我旁边沉默得像是夜晚的天空。我想池面之下,是不是也有一个世界,装着老屈的儿子,或者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宿管办公室的门开着,我走进去找老屈。叫了两声,没有人应。我以为他在睡觉,就走到柜子后面去找他。床上空空荡荡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床和柜子之间的空地上,放着一个不锈钢盆,里面摆着好几条鲫鱼。大橘猫的头埋在盆里,一下一下啃着鱼。它的头摆动着,咀嚼的动作很缓慢,仿佛每一下都充满了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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