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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瓢虫

二向箔2023-05-16 17:29:56文章·手记254

狡猾瓢虫.jpg

作者/贾周章


天亮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一、杞人忧天

许多年后,每次读到“杞人忧天”这个成语时,我总能联想到那一片望不到边的枸杞林和那个暴跳着数落我的老农。我早已记不清老农的容貌,在我的记忆里,瘦弱的他开始戴上了一顶遮蔽面容的草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从草棚里走出,望一望路旁卖力为自己摘枸杞的妇女们;天有点阴,老农显得有些焦急。

枸杞成熟的季节刚到来,母亲就在我还没醒来的早晨,走出了我们的村庄。前一天晚上,她穿着一件长满花朵的衣服与我谈话,我没听懂她话的内容,只觉得她穿得像一只大大的瓢虫。睡梦中,那只大大的瓢虫飞了起来,扇着蒲扇一样的翅膀,在我的脸旁留下阵阵风。醒来以后,我的母亲不见了。父亲说她去了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庄摘枸杞,大概一个月的时间都不会回家。我知道隔壁县的经济率先发展了起来,那里不种庄稼,家家户户的田里都种满高高低低的枸杞树。

我没与母亲长久地分开过,开始觉得黑夜漫长。征得父亲的同意后,我决定去父亲口中那个村庄寻找她。那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开我长大的村庄,骑在自行车上仍觉得自己胆大包天。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骑到了那个村庄的野外;许多穿着灰色衣服的妇女趴在一棵棵枸杞树上,伸长手臂够着高处红色的果实;她们没人说话,像许多巨大的虫子不住地啃噬着一人多高的枸杞树。自行车把上的篮子在颠簸的土路上哐哐作响,忙碌的妇女们没人抬眼看我。我转遍了那个村庄所有的枸杞林,始终没有发现那件像瓢虫的花衣裳。母亲不在那个村庄,我一下子慌了神,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我不甘心再花一下午的时间骑回自己的村庄,也不能再漫无目的地乱走了,必须停下来摘枸杞,这样我才能获得果腹的食物和夜晚的安身之所。

“多少钱一斤?”我停在一片枸杞林前,学着大人的口吻问草棚下的老农。

老农上下看了看我,“你能行吗?能摘干净一棵树吗?”

“咋不能?”我从自行车下甩腿下来,拎着篮子走进了枸杞林,“我都十岁了。”太阳躲进了一片云里,枸杞林处在巨大的阴影下,四面开始变得压抑,“一下雨,你这果子都得烂掉。”我知道老农害怕下雨,便攻其软肋。

我的话语似乎提醒了老农,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聚起的云朵,不住用草帽扇着风,终于一指旁边一棵比较矮小的枸杞树,“去吧,摘得干净点。不许偷吃,树才打完农药。”

“我明天还想在你家摘,管晚饭和住宿吗?”我乘胜追击。

“管住,吃饭的话一个馍馍五毛钱。”老农说,“从你工钱里扣。”

我不再与他讨价还价,低头钻进那片枸杞林。我个子矮,摘不到高处,便抓住上方的树枝往地上坠,树头里飞起许多花花绿绿的瓢虫。瓢虫有点笨拙,刚飞出去就开始寻找下一棵落脚的枸杞树。一只瓢虫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使劲一抖,它又重新起飞。

黑云正从北面的天空轰隆隆地涌过来,转眼间我的头顶便遮上了一层黑幕,黑幕被风吹得如漂荡的水面。枸杞林里传来了几个妇女焦急的说话声,我悄悄凑过去,问她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穿花衣服的人。妇女们纷纷摇头,又在我转身后交头接耳,讨论我脸上的胎记。

老农走过来,训斥我,“你再不赶紧摘,晚上连个馍馍钱都挣不到。”

我整天没有吃饭,早已饥肠辘辘,便开始围着那棵矮小的枸杞树上蹿下跳。篮子渐渐沉重,篮里通红的枸杞开始散发诱人的甜味。我暗暗感谢天上的那片乌云,不是乌云的帮忙,老农绝不愿意让一个孩子踏入他的田地。

雨没有下,黄昏来临时,云全散去了,太阳重新出来。阳光从老农背后照过来,他被镶了金边。我站在他对面的一棵枸杞树下,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篮子。篮子里是我半天的成果,据我的估计,老农应该付给我二元钱的报酬。

老农拎着一杆秤,站在地头,收工的妇女们排着队等待老农称重。我排在最后,看着那几个领完钱的妇女开心地向老农的村庄飘去。我递上自己的篮子,心中惴惴不安。

“你这不用称了,”老农拎了拎我的篮子,“这点东西顶多就值四个馍馍。”

我没与老农争辩,我的饭量不大,觉得四个馍馍足以让我恢复体力。

 

二、叩打院门

白天的几个妇女在老农的院子里打开自己的包袱,相互分享带来的馍馍与咸菜。夜晚缓慢到来了,所有人都沉入黑暗。我吃完老农给我的两个馍馍,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便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逐户叩打院门。每个院子里都有几个摸黑聊天的妇女,她们在我冒失地闯入的一瞬间缄口不言,化作几团阴影。

“我在找一个穿花衣服的人。”我小心地对阴影们说,“你们看到的话,告诉她一个孩子在找她。”

她们开始七嘴八舌地乱讲话,我一句也没听懂,于是放开腿继续走向另一个陌生的院子。每个院子都有几个阴影静坐,没有一个人见过那件花衣服。我几乎走遍了村庄所有的院子,却没看清一个人的面孔,我们都藏在黑夜的纱幕后。街道上空无一人,许多细小的声音被我察觉。我第一次走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被一只手推着往前走。所有的院子都慢慢安静下来,再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感到自己走在一个梦里的村庄,我丢失了自己的脚步声,完全是在飘。这个村庄比我的村庄大许多,似乎永远走不到头。

我开始害怕,觉得天上的星星都是窥人后背的眼睛,更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了躲在暗处的恶狗或老鼠。一面鼓在我心中响起,无人使用的鼓槌自己上下翻飞。越来越多奇怪的声音到来,它们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开始肆无忌惮地向一个孩子展示黑夜的力量。远处似乎有一个黑影,越来越大,逐渐有了人的轮廓;我开始跑起来,凭着记忆跑向老农的院子。

“你在找人吗?”我飘到老农的院门前时,那个黑影发出女人的声音,“听她们说,你在找一个穿花衣服的人。”

我急忙转身,面对那个黑影,“是的,我在找我的母亲,她穿着一件花衣服。”

“我见过你说的那个人,她嫌这个村庄的枸杞的价格低,去了午时村。”阴影说。

我像抓住了一根稻草,待要再问几句时,那个黑影早已飘走。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方向,我知道十里以外的午时村,此刻突然觉得那里正阳光明媚。

我再次走回老农的院子,那几个妇女已经睡去。我走进一间屋子,有人为我打亮了手电筒,她们在屋内打了地铺,整齐地躺成一排。我寻了一处角落,静静躺下。我久久没有睡着,觉得许多飞虫在撞击着黑黑的玻璃窗,啪嗒啪嗒的声音在我的心中响起。但我终究还是要睡去,我必须积攒力气,天亮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三、远方公路

老农比太阳起得早,我被那几个妇女叫醒,一段未做完的梦戛然停止。陌生的村庄在清晨苏醒了,鸟雀占领了村庄的枝头,成群的妇女开始低头向村外的枸杞林走去。我慢悠悠地跟在大部队后面,偶尔假装修理自行车的链条。没多久,村口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深吸了一口气,选择了一条岔路,低头骑着自行车向午时村飘去。

一条明晃晃的乡间小路为我打开,路面异常平坦,我伏低身子猛踩车蹬。风被我劈成两股,从我的脸前左右分开,又在我的背后合成一股。路上的行人纷纷让开路面,躲避我的冲击。树木向后飞去,搅乱大团大团的空气。许多横穿小路的瓢虫,偶尔撞上我的脸,它们挥舞的翅膀阵阵模糊,它们五彩的衣服令人羡慕。

午时村是一个重复的村庄,我分不出它与上个村庄的区别。那依然有一片片遮挡四野的枸杞树,只有头顶的一小片天空显得高远,每棵树前都有一只静静摘枸杞的大虫。收获的季节里,没人愿意停下手脚,时间是她们的本钱。

我开始向路边的妇女打听一个穿花衣服的人,不停地告诉她们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孩子在寻找自己的母亲,她们又说穿花衣服的人去了别的村庄。村庄一个接一个,在平原散落,别的村庄到底是哪里?我开始讨厌时间,它总掣住我的脚步。我只能重复昨日的经历,上午用来寻找母亲,下午钻进枸杞林通过劳动获得借宿一户人家资格,又在另一个早晨逃离。

许多从未听过名字的村庄与我有了一面之缘,我又走过了大宋村、寻虎村、纸房村、南原庄、杨家寨……重复又重复,那些无聊的村庄似乎永无尽头。每到一个村庄,她们都说穿花衣服的人来过,我总是迟一步,开始感觉母亲在漫无目的地走。我也在漫无目的地走,沿途陌生的村庄既是我的目的地,又是我的出发地。

我不敢停下来,不停地向着北方走去,终于看到了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一辆辆载满枸杞的汽车向着远方驶去,留下阵阵飘动的刺鼻烟雾。柏油路越来越窄,伸进了一片混沌中。

一辆汽车停在了路边,我便上前询问司机,“你这是要开往哪里?”

正在打盹儿的司机看了我一眼,说出了一串儿我从未听过的城市的名字。我不敢再往前走了,那是一条看不到边界的路,那是一条伸向城市的路。我身体弱小,还没有远行的力量,只能灰溜溜地停下。

我走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最北方,再不敢往前跨出一步,只得从另一条路折回。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将大地分割成片片村庄,像一个大大的迷宫。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向更多的陌生人重复多日来的问话,内心逐渐暗淡。我可能一直在走母亲走过的路,她刚离开一个村庄,我便到达。

 

四、疏星寥落

我错误地估计了时间,折回的路上,越来越多的人从枸杞林钻出,向周围的村庄溃退。太阳转眼就要落山了,挤满田野的枸杞树全部复活,摇晃着参差不齐的手臂。白天隐蔽已久的飞虫开始成群结队,抱成团团飞舞的黑色云朵。即将到来的黑夜吓住了我的脚步,我缺少一把手电筒,不敢再往前走了,我没能在下午摘枸杞,觉得没有一个村庄肯收留我。

我钻进一个看林人的空草棚,发现地面铺满杂乱的麦秸。我躺下,任凭黑夜缓慢降临。草棚外的世界已与我无关,我据守要塞开始与时间较量。

麦草的味道被团团热浪送来,蚊虫在热浪里起伏沉没,号角声忽远忽近。我无法躲避蚊虫的袭击,便在身上覆了一层麦草当作铠甲,又把罩住头的篮子当作兜鍪。我全副武装,依然挡不住声音,四野传来的奇怪声音经过篮子的汇聚变成轰隆隆的脚步声,像无数的人在黑夜赶路。我屏住呼吸,将自己隐匿,但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

“谁?”我摘下篮子喊了一声,努力使自己的嗓音变粗,又使劲咳嗽,伪装成一个看护枸杞林的老农。我的声音在夜晚传不了多远,但足以吓退偷盗枸杞的贼。似乎真的有人被吓到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飘远。

寥落的疏星升起,压在草棚顶部。草棚抵挡不住从大片田野中到来的风,白日的炎热被缓慢吹散。远处草丛里夜虫的鸣叫声层层叠叠浮起,偶尔被突然跑起的田鼠冲出一道空洞。田野广阔无边,每棵枸杞树似乎都在生长,它们在夜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它们的果实吸收着从地底涌出的潮气。无数虫子钻出地面,不停拱我的后背,我扭动身体与麦草摩擦,制造出轻微的可以吓退它们的响动。一只甲虫从我身下飞出,不住在棚内乱撞,噼啪几声响动后它又趴在棚顶一动不动。

我也是大地上微不足道的一只虫子,我太想长大了,太想拥有魁梧的身材了,太想可以在黑夜里跋涉了。但我必须等待,我只能在时间里慢慢长大。

又过了许久,我开始恍惚,觉得黑夜层层减淡,草棚外的世界慢慢有了轮廓。四周的村庄被零星的鸡鸣点亮,村庄全部暴露了位置,我将漂浮的村庄串成一副地图,规划出天亮后的行进线路。

 

五、误入歧途

我再次在一个早晨出发,遇到了神奇的一幕。一夜之间,仿佛全世界都认识了我。我在路上走过,旁边的人全部回头看我,对我指指点点。

“你这孩子还在乱转,你的母亲已经来回找你好几趟了。”当我再次走进一片陌生的枸杞林寻找母亲时,一个胖女人说,“你们两个真有意思,昨天她来找你,今天你又来找她。”胖女人又说,“她说见到你的时候,告诉你不要乱走了,让你去野井村等她,她每晚都会回到野井村。”

多日来的焦急、无助、恐惧离我远去,纷乱如麻的思绪被快刀斩断,在一瞬间化作了满身的力量。我感到自己能飞,茂密的枸杞林再也无法遮蔽我短浅的目光,毒辣的太阳成了一盏指路的明灯。

我向胖女人问了野井村的方向,便调转车头向着那里奔去。一条狭窄的小路,已经在我的心中缓慢铺开。越来越多的人将骑在自行车上的我叫住,她们全部让我去往野井村。母亲肯定得到了我一路留下的消息。我有些糊涂,到底是我在寻找母亲,还是母亲在寻找我?我们双双走上了歧途,我不停地找她,她也不停地找我,我被黑夜困住时,她也被黑夜困住。

野井村就在十里以外,有了目的地,周围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沿着脚下的路一直骑就能到达,我不再关心时间,再也不怕饥肠辘辘地走进一个夜晚了。我骑得飞快,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像梦里不停向后退去的抽象的时间。

黄昏之时,我终于在野井村外看到了一件刚从枸杞林里寻完人的花衣服。她满脸失望地扶起自行车,抬头看到了正在伏低身子骑车的我。她楞了一下,便骑在车上。

我们从路的两端往中间骑,都像用尽了全力。母亲边骑边向我挥手,她的花衣服在自己带起的风里呼啦啦乱响;我的篮子在车把上不住地跳起,狠狠砸着我的手指。我本想喊出声音,却变成了一个空张大嘴的哑巴。旁边田里摘枸杞的妇女们被我们破自行车的哗啦声惊到了,纷纷好奇地看向路上,又在我们相汇的同一时间转过头去,继续啃噬一棵棵红彤彤的枸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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