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在婴儿围栏里躺下
作者/乌冬
最近一个月都没有动笔,因为我的颈椎病又来造访我。
说“造访”,肯定是客气了。说它是一种病症,其实也不太准确。我想它应该是来复仇的。
过去的十几年,趁我松松垮垮、随随便便生活的时候,它就躲在一个山洞里磨它的刀。精钢大砍刀,用烈火淬过,用寒冰冻过。颈椎有几段,这把刀上面就打几个孔,孔里穿了铁环,舞起来噼里啪啦响。
这响声我有没有听到呢?绝对是能听到的。一抬起手臂,它就在我耳边响。我知道它越来越近了,却也没什么好办法。二十分钟的颈椎操,怎么抵得过那么多年的积怨呢。于是有一天,它“哇呀”一声从高处跳下来,“咚”的一下落在我的背上。先在肩膀上乱砍一通——好把它的两只爪子嵌进去,然后沿着肩胛骨细细挑开一条小缝——刚刚割到皮开肉不绽的程度,它把大刀收回去了,从腰间的囊袋里取出一根粗粝的麻绳,底上坠一只铁球,就放在那条缝里来来回回、悠悠闲闲地磨。
我什么方法都试了,就是无法彻底驱散我的疼痛。渐渐地,这种疼痛甚至有了温度:入睡前尤其灼热,但要是碰上下雨天,就像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糖醋小排一样僵硬冰冷。后来,每次出门的时候,我都带上钥匙、手机和我的疼痛。我想这样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把钥匙挂在门口,把手机放在桌上,顺便把疼痛也褪在某处。但是显然,事与愿违。它开始爱上和我一起出门。
最初是波光粼粼的湖水,然后是人群、声波、堵塞的街道,以及夜市密集的花束。我怀疑这些东西受到了我肩上恶魔的青睐,于是开始加重我的疼痛,让我变得昏昏沉沉。
我问阿尔:“怎么办,会不会是我的脑袋里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阿尔说:“放轻松,也许只是这个世界本身令你晕眩。”
我立刻感觉好了很多。因为人在疼痛之中,就亟需别人的分析。分析不能治愈什么,但是给人一种已经开始行动起来的错觉。这种开始行动的错觉,又会引起开始康复的错觉。所以分析其实是治疗的一种。
我想起前些天和朋友一起度假,碰到一个刚刚失恋的年轻女人——她刚刚得知,自己眼中谦逊、高冷的前男友,其实同时交往了六个女人,发展了五十多段肉体关系。
好多人啊!我先是想象了一下六个女人围成一圈的画面,又想象了一下五十多个女人依次出现的画面,果然感到一阵晕眩。但是这件事显然比任何旅游景点都要精彩,于是那一整天我们都没有出门,就在旅店里一边喝小米粥(并适量佐以辛辣剧情)一边帮她分析。
这样看来,分析意味着关注,关注又意味着爱。于是这个女人重新感受到被爱,递给我们看那个男人写给她的诀别短信。我们看完以后,忍不住一起笑出声。
“没想到他文笔那么差啊!”和别的事情相比,女人显然更失望于对方的段位。突然之间,看走眼的痛苦暂时盖过了失去恋人的痛苦。
但是我在风口的高脚凳上坐了太久,肩颈的痛苦又几乎要盖过了以上两种痛苦。
“我要去躺一下。”我这样说了一句,然后就立刻走回房间躺了下来。朋友不明就里,跟到门口探头探脑,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真的看到我摊手摊脚平躺在床上的画面。他们不知道,“说躺就躺”是我最近一个月的人生信条。我完完全全接受了我的疼痛,不再想着如何去对抗它了。简单来说,一旦感到脖子累了,我就立刻躺下。
无论是在吃饭、看电视、拖地还是看孩子,“躺下”就和“如厕”一样,成为我身体的紧急需求。如厕确实可以憋一憋,但是大家都说为了健康,最好不要憋嘛。而我只是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躺下”这件事罢了。阿尔刚开始看到我和吸尘器并排躺在地板上的时候,还有一点惊慌。没过多久,他就接受了我随时躺在家里的各个地方。现在我把筷子一撂,他就抬一抬头。我的意思是:“我去躺啦!”他的意思是:“快去快去!”
我一边躺着,一边感受背部肌肉挤压到一块儿的酸胀,一边想一些无聊但令人平静的事情。比如瑜伽“躺尸式”的“尸”到底是不是“狮”的通假字——毕竟尸体是很僵硬的,不适合放松,躺着的狮子就显然有一种从容中带着狂放的王者之姿,顺便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做这个体式的时候腿要撇开——不撇开的话,尾巴可不就没有地方可放了嘛。
我对自己悟出这些毫无用处,甚至根本谈不上正确的小知识而沾沾自喜。甚至扑哧一声笑出来。于是我立刻又因为这种沾沾自喜而感到淡淡的羞愧。但是因为躺着,思维到处自由流淌,这些喜悦和羞愧很快就被全部忘记了。
有时候出于猎奇的心态,我会在躺着的时候把头伸进猫窝或者茶几里。简短地说,是一种类似修车的体验,你会专心关注你面部上方的这个底盘,忘记身体的其他部分。可惜我对任何机械都一窍不通,就这样失去了颈椎病人完美再就业的机会。
当然,我最爱躺的地方,还是我女儿的婴儿围栏。写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来这是个育儿专栏了。所以接下去的两分钟内,我要和大家分享一下我是如何躺着育儿的。
首先,选一套干净、舒适并带有一定装饰的服装。装饰不需要复杂,有两根裤带、几颗纽扣就行。但是它们最好比较牢固,不会被你的孩子轻易抠下来放进嘴里然后卡住喉咙窒息身亡。
然后,跨进婴儿围栏里,避开婴儿,找到相对中心的位置,躺下。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你要想象你是一个巨大的布偶,一堆软垫,或者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总之,是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是你女儿的玩具。
不满八个月的婴儿会主动帮助你完成这个想象。她见到你曲起来的膝盖,就像见到一座山洞。她把她硅胶般富有弹性的小手“啪”一声拍在你脸上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你是一个活物。她会紧紧揪住你的头发,把它们放进嘴里咀嚼,或者异常精准地开始抠你的眼珠子(即使在你闭着眼睛的情况下)。有时候她想去更高的地方,于是毫不留情地把膝盖顶在你的喉咙上,或者扯下一块布捂住你的口鼻。
你不要想:做父母难道是这种感觉?
你要想:做《动物世界》的野外摄像头,原来是这种感觉。
然后尽量不要被她杀死。
只要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对你的头部失去兴趣,转而攻击别的部分:舔舔你的纽扣,扯扯你的裤带,把你的T恤掀起来放进嘴里咂巴。
然后她就会越过你,去玩别的游戏。
你不要想:总算结束了!我现在可以好好躺着了!
你要想:真好啊,无论如何,我们曾经如此亲密。
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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