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世界
作者/高俊逸
我没有力气回忆过去,也不想考虑未来。
很多回忆都随着时间而模糊了。我对事物的感知好像往往是由最近的记忆碎片组成。我现在只有二十岁,几个月前的事情对我来说都过于遥远,我没有力气回忆过去,也不想考虑未来。
但无论是谁的人生,总是充满一件件节点式的重要回忆,它们可以是温暖的,也可以是冰冷的,也可能只是平庸的,这些回忆塑造了今天的我们。每每回忆起王悦,那件事总是让我困惑不已。
今年六月的气温极不正常,每天的气温都像要把大地灼烧殆尽,往年夏日夜晚的凉爽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烦意乱的闷热和静止无风的空气。
学校的期末考试已陆续结束,寝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其他室友都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急不可耐地买票回家了,但我不想那么早就回去。
我躺在床上,眼睛望着上铺的床板,哪怕开了空调,光是看一眼窗外明亮的阳光和没有一片绿叶的树干便让我的身体又燥热起来。看了一半的《漫长的告别》也暂时不想翻开。看床板看腻了,便打开手机看日期,距离六月结束还有几天,等到七月份再回家吧。
点开音乐软件,外放坂本龙一的曲子,他的音乐总是能让我的心流淌得更慢一点。
随着《energy flow》前奏刚结束,声音突然切成了电话铃声。我皱紧眉头,到底是谁!何苦要在这下午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拨通我的电话呢?我闭着眼睛任由手机响了十来秒,还是不甘心地按下接听键。
“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一听我就知道是王悦的声音。
“正准备睡来着,你打过来什么事?”
“睡什么睡,我说,要不要去看电影?”
“现在?!”
“不然呢。”
“现在外面那么热,况且最近上映的不一直都是些烂片吗?”我变得不耐烦起来。
“去私人影院不就成了,这不是怕你快放假回家了见不到了嘛!今天临时放假不工作,之后可就要忙起来了哦!”她说。
我转眼看了下外面的天气,下意识地吞了口痰。
“要不还是……”
“算了算了,既然你嫌热,那就去咖啡店喝冰咖啡可好?等天暗了,去湖边散步如何?”
“听起来不坏,那就……”
我还没说完她便挂了电话,我还未说出口的话语就如扔在沙漠里的冰块一样,迅速融化蒸发。
电话结束后我还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么热的天要我出去,还不让我把话说完,岂有此理!但事已至此,我拖着身子下床,迅速剃须,漱口,涂了防晒,戴好隐形眼镜,拿起防晒伞,急忙走出宿舍楼。
不出所料,这三十六度的气温烘烤着我的黑伞,我一刻也不敢让自己的皮肤暴露在阳光下,那样我势必皮开肉绽。好不容易到了地铁口,我的短袖已经湿透,若只看脖子以下的身体部位,说我刚从游泳池出来未必有人不信。
我在公厕里用了四张湿巾来擦身上的汗,多少凉快了一点,我才踏入地铁车厢。找到一个人少的车厢,在最靠右的位置上坐下来。
环视四周,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大脑又无法得出具体的结论,我不再思考,刚才的大量出汗已让我疲劳不堪,我闭上眼睛,睡意如黑色的蜘蛛网从天上降临把我裹紧。
一个月前,我去一个艺术机构看展,碰巧当时有一个公益讲座,我便坐在那听。既然免费,何乐而不为。不料该讲座听得我如坠云雾。主讲人自称某某大杂志编辑,却一直在批评别人。不仅许多当代作家,就连斯特林堡,乔治・奥威尔也被他批评了。
他认为当代作家写的东西根本称不上文学作品,统统都只是对原有文学作品的公开抄袭。真正的作家应该完全抛弃原有的限制,把自己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去充分发挥创作的生命力,去完成纯粹的原创性。最后又说,他这只是以存在主义的方式,客观地去分析现代文学所缺乏的“自由”。
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肌肉。
那么到底怎么定义原创性呢?区分抄袭与否的界线又该如何划分呢?他好像只是抛出了一个结论,但并未清楚地说明过程。而越讲到后来,话题变得越模糊起来。
当他批判萨利・鲁尼的作品时,我站起来,走了出去。
这样做确实有点不讲道理,面对后排一双双惊讶的眼睛,我只是匆匆一瞥,赶快逃离这个地方。时间可真是个可爱的玩意,短短半小时却让人有种在冰河世纪里同猛犸象一起跑步之感。
走下楼梯,一楼的展厅空无一人,想必大家都想先听完讲座再看展。不过这也好,让我有一个安静的空间去品味这些画。
但其实这类的展多为不出名的新人所开,大部分画作虽有其缺点,但初期新生的创意也一眼便能看出。在我绕完一圈准备离开时,一幅独特的画在角落里吸引住了我。
画面积不大,整幅画以红色为基调,掺杂着蓝色,上方有个水桶型的物件以倾倒的姿势,泄出清澈的白色液体,在这喷泉一般的水下方有一个金属块。闪闪发光。画中的一切均无规律可循,但唯独这金属块整齐划一。在凝望这幅画的过程中,我仿佛感受到这银白色物体的生命力在召唤我,不错,它的的确确在召唤着我!而我心中的什么也为之所动。
“喂,看什么呢?”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的思绪灰飞烟灭。
我不耐烦地回头看去。后面站着一个戴墨镜的女子,身高一米七左右,后脑勺扎着辫子,下半身是大腿股处十分宽松的牛仔裤,上半身是米白色格子背心。
“什么?”
“刚才你蛮潇洒的嘛!坐在第一排就那么一走了之,看到你走,我后来好像也像受到鼓励似的,只不过我坐最后一排,溜走倒是没什么人发现……”
“只是觉得这讲座毫无营养罢了。”
她轻轻发出哼哼两声的浅笑。
“你这人可真好玩。坐在那里的人都觉得无聊透顶,但碍于面子,不仅不敢说出来,还时不时鼓掌,真蠢呐。”
倒也不至于这么说别人。
“我说你可……”
“喂!刚才看你一直盯着这画看,我看不出什么名堂,能跟我讲讲?”她立马打断我说话。
“呃……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只是隐约的感觉而已,我不大喜欢那种对画的分析,我认为不同的主体对这画的感觉都有差异的。尼采你知道吗?就和他的视角主义一样,就是说从不同角度有不同世界观,而看画呢……”
“停停停!你讲的我一点也不明白,我以前在Tinder上刷到过几个男的一开头就和我说什么柏拉图,奥古斯丁呀,开口闭口就是哲学术语,结果没过几天就问能不能睡我,你莫非也是这种男的?”
得! 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走了。”
“喂喂喂,别生气。我说,你就算要感觉出那个什么,也要先吃饱肚子吧?现在都这么晚了,怎么样,作为补偿请你吃顿饭?”她摘下墨镜,快步走到我面前。
地铁到西七里塘了,由于是换乘站,车厢里瞬间挤满了人,所有人像机敏的猫一样,迅速找好自己的位置,默契地低下手,沉浸在手机屏幕当中。
刚才居然睡着了。太久没出来。光是坐十几站地铁都让我这么疲劳吗?最近还是多去跑跑步比较好。
我等到门开始响起要关闭的警告声后才迈出去。走出去后,看了眼手机,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便不着急出站。
我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一瓶矿泉水。本来纠结是买矿泉水好呢,还是果汁好,心里肯定是更渴望果汁的,但马上又意识到这是大脑在欺骗我。每次睡醒后的口渴同运动后的口渴怕是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果此时一口气喝完一瓶果汁,只怕我的舌头会更暴躁地呼唤水分。
我按下了矿泉水位置下的按钮。
坐在地铁前的等候椅时,我把头抬起望向天花板,嘴唇已得到滋润,但大脑还未从昏沉的睡眠状态中调整回来。我不禁想到莱布尼茨的最好世界理论,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真的是最好的世界吗?那为什么我仍要忍受流这么多汗的痛苦,现在疲劳无比地靠在这个椅子上呢?
来往的列车在前后交替轰鸣。第三次,我在心里默数着,没问题,我可以出去了。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只是我无聊时自己和自己玩的一种游戏。
时间对于人来说也许并不是线性匀速的,所以大家多多少少需要在空闲时间里找出自己的应对方法。我的方法便足以让事物的数目在我心里增加到三倍。比如,不小心碰到了墙壁,我便会再主动以同样的姿势再碰二次,听起来倒有点像强迫症。
当第三趟列车驶走后,我便起身给王悦打电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三分钟,走到那完全足够。
我是不想再拨通第四遍的,所以在三次打过去都没人接后,我也把手机放回了口袋。右手边有一个电梯,我直走过去。
在乘坐电梯上行的过程中,我不禁好奇为什么这电梯是单向的,那要下来的人怎么办呢,旁边也未设楼梯之类的行走通道。况且这电梯实在长得惊人,这让我想起以前莫斯科的地铁,又深又黑,至于真的有多深,我也不知道,当初的修建工人潜入这样又深又黑的地底,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电梯仿佛狮子吐出羔羊一般不情愿地将我送到平台。出站后,太阳已经收起锋芒,空气中吹来泥土的味道。
站口左边是一个人工沙滩,前面是一大片天然的水湖,许多大人带着小孩在沙滩上玩耍,一座座建好的沙堡零星分布在各个区域。
我转身向右边的高楼大厦走过去。一路上看着手机上的导航,同时心里酝酿着该和王悦说些什么。
我想我花了很久才意识到我已经爱上她这件事实,卡波特说,如果你爱上一个人那她身上一定有比你优秀的点吸引着你。但我好像并不为她身上某个特点所吸引,诚然,她个子高,身材苗条加上有健身习性,身体曲线也很优美,说话十分犀利,总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事情运转的错误之处。
但我清楚,这些都不是我爱上她的理由。我想我的心远为复杂得多,对她的情感也是如此,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什么存在着,而我太年轻,太迷茫,我无法描述出那样的存在,我只能去感受。
*
到了约定的咖啡店,我推开门,舒服的咖啡味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我走向柜台。
一杯热的拿铁,谢谢。我说完便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窗外行走的人们脸上都没有携带表情,但每个人的眼神又在流露着它们各自不为人知的心事,也许是即将缴纳的房租,或者是等待赴约的晚餐,我想我大概是猜不出来的。
等待总是显得很漫长,我这个人如果和别人约好了,如果晚到我心里便会感到十分愧疚,但与我赴约的对象总是姗姗来迟,各种各样的理由,就像德国的晚点火车一样多。
打开手机,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三分钟。
眼前的拿铁也不再飘着白气,我没有心情去喝。我逐渐变得焦躁起来,我对自己说,如果过了半小时还没来,那就回去。
这时,咖啡店的门被打开,悦耳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有节奏地向我袭来。
“真的太抱歉了!路上堵车太严重,我半路直接换地铁了,刚走过来,别提多热了!”她一边拿出手提包里的纸巾擦汗,一边和我匆忙解释。
“坐吧坐吧,没事。”我说道。
离上次见面有多久了,我也不记得了,但看见她的脸庞,却有一种太古回忆般的陌生感,有一瞬间我都会在想,我真的认识这个人吗?
当然,我是认识她的,但我会疑惑,我所认识的她真的是她现在所存在的这个她吗?我想肯定不是的,人毕竟时刻都在不停地变化,下一秒全身的细胞都在更新,更新结束那人便也终止了生命,这是从生理层面上来看。
而从心理层面上来看,我永远也无法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哪怕同床共枕的几十年夫妇,又有谁能十分自信身边的伴侣心里的所思所想呢?说到底我们人穷尽所有力气想去了解对方,但最后只会不停地发现自己只是在迷雾里徘徊,这也许是人与人之间产生失望的原因吧。
我自己漫无目的地让思维发散,王悦道歉完,去前台点了一杯冰美式,回来后一直盯着我,并没有开口说话。
“在想什么?”她轻轻地开口说。话语简直就像看不见的细雨。
“没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眼睛转向窗外发了一会呆,然后又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本来想蹭你的咖啡的,但心里想想未免显得太寒碜了。没仔细看菜单,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我不喜欢喝咖啡。”
“那你干嘛还约在咖啡店见面?”
“其实我没有订私人影院,今天约在这里是——有话对你说。知道你喜欢咖啡店我才定在这里。”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眼神已不在我身上凝固,转而四散在咖啡店的每一个角落。
“嗯……好,有什么就说吧。”
服务生把她的冰美式送了过来,她用勺子不停敲击里面的冰块。
“我想,我们以后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
我没有说话,我把一直低头看咖啡杯的头抬起来。
“喂喂……你倒是给个回应啊......”
我没有反应过来,这时候我的喉咙好像被扼住了一样。我的目光与她的眼睛重叠,此刻我无法读出她眼睛里的信息,那双眼睛像是黑洞一样把我吸了进去。我望着的不是她,而是没有任何颜色的不存在的地方。
“这样说确实很唐突,但……我是认真的。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你这么一直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实在不想说话点个头或摇个头总可以吧?”
我没有反应。
时间此刻毫不吝啬地展露它的缓慢性。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有可能是十分钟。
她站了起来。
“我要说的都说了,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和你说出口的,既然你不说话,那……那也没关系,我走了。”
她拎起她的挎包快步走出咖啡店,熟悉的高跟鞋声在宣告她的远去。我没有站起来去追赶她。我只是望着她的那杯冰美式,里面仅有的冰块已经融化得无影无踪,她没有喝一口美式,我也没有喝一口拿铁。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我不停地回忆。上次见面发生什么了吗,之前的见面又发生什么了吗,为什么突然约定好的见面会变成这样?
我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手握着咖啡杯的柄,融化的冰块仿佛包围住了我的心脏。
莱布尼茨说,我们的世界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
但这是被选择了的最好的世界吗?你认为宇宙中大量的不幸,只不过是从人类有限的眼光看来才如此。但你想过有多少人在备受折磨吗?不错,每一处阴影都有它的作用,来衬托和构成整幅画的完美。你认为人只有在这个最好世界里才能获得自由,可是阴影里的人会认为这是最好的世界吗?伏尔泰嘲讽你这种乐观,难道带走许多人生命的大洪水,也是上帝的最好选择吗?
最后,几百年后的现在,在这个小小的咖啡馆里,我能感受到这个最好世界的崩裂。如果说,上帝选择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个世界具有最大的完满性,那我的完满又在哪里呢?我彷佛成了这个最好世界里的阴影,在这一刻,所有的和谐美好都离我远去。
在这最炎热的太阳炙烤下,在人们低声交谈里,在人来人往的汗珠里,我听到了下雨声。
脑子里一片混乱,德语词性表和杂乱的术语一起跳舞。我讨厌被沉默对待,而我刚才却用沉默回复一切。如果时间倒流我一定会,不,我不会,我依然会沉默,我知道,无论是在哪一个平行世界,我依旧会沉默。
咖啡店里响起了电影《她》里面的配乐,一切事物都变得安静了,我想起了电影里的男主,当他孤独一人的时候,虚拟的她出现了,但最后一切都消失在“空”之中。
我想起了无声无息地在天空中漂浮的人们,我想起来了所有平铺在高楼底下的街道。我想起来了所有存在的,所有不存在的。
人类总是为了避免孤独而做新的努力,我一直以为人寻求人是为了避免孤独,但并不是的,直到我遇到了王悦,我想我可以称之为爱情。但有了爱的加持,仿佛作为人类的我,能够为了她而忍受孤独。我想我能够明白,石黑一雄笔下的话了,为了爱,孤独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我在认识她之后,开始与孤独和解,体会心流的释放感,那种抬起头来看到的世界都变得更清晰的感觉。
但现在失去了爱,这一切又能算什么呢?不,我能说我失去了爱吗,我真的得到过爱吗?对于王悦,我真的理解她吗?
我和她自从认识到现在的时间如此之短,在这样的前提下我有信心说我爱她吗?还是说我爱的只是这种不确定的感觉,爱这种神秘感,爱我心里所想象的她,而非真实的她?这就是她离开我的原因吗?不,我也不知道,也许这并不是她离开的原因,但这一切又算什么呢?这一场不该存在的闹剧可能从那天她拍我的肩时就已经注定了吗?爱的错觉让我以为我能更深地去了解一个人,但每个人心里的森林都涂满了自己的落叶,我不停地拨开又高又密的草丛,但我好像从未看见过她心中的那口井。
就算我已和她相处二十年,就算彼此吐露心声,幸福美满地度过二十年,并在某一天,某个咖啡馆再重现今天的对话,我想我都不会感到惊讶。不,并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我。所有人的船都需要帆,所有意识的河流都需要护身符的摆渡。
我在岸上,她在湖里。
黄昏降临,店里的光线逐渐阴暗,因为还没到晚上,店长没有选择开灯,在这暧昧的昏暗光线中,我几乎一转身便能踏入另一个世界。
眼前的两杯咖啡还保持着下午的位置和容量。我站起身,推开门,双脚轻轻地踏在地面上,我想我应该回去了。嗯,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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