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中
作者/王陌书
所有的界线都已经模糊,我像鱼缸内的鱼观察外部。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跟做生意的爸爸生活在西双版纳,记得是毗邻一条大河的地带。即便岁月流逝,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因为梦见那件事而惊醒。如今我年过三十,生活在北京,在这个能够见到冰雪的城市,终究决定把这件事写下来。
记得在一条烂泥路上,我包裹着一层塑料雨衣,微弱的扭动也会产生窸窣的摩擦声,我像是即将蜕壳的蜻蜓幼虫。我注视着一滩随处可见的水洼,上面漂浮着报纸折叠的纸船,那些油墨字已经模糊。
听爸爸说,雨季的林中会漂浮幽蓝的鬼火。
听爸爸说,以前有六个地质勘探员沿着小河划着皮筏,逆流而上进入林中的深处,再也没有回来。当地派出搜救队,结果他们也没有回来。
听爸爸说,等到月食的时候,巨鲵会浮出水爬上岸变成男人,拨去粘着的水草和浮萍,去和人类的姑娘交配。
听爸爸说,曾经有个佤族部落发现了金矿,为了不泄露消息,族长把部落所有人的舌头都割掉了,也包括自己的舌头。
听爸爸说……这一切我都是听爸爸说的。
我过于专注了,没察觉不断发出喇叭声的汽车,就在纸船就快要抵达彼岸的时刻,巨大的橡胶轮胎直接压过去,溅起的泥浆在我的面孔上留下斑点。一瞬之间纸船沉了下去,没有留下救生时间,也没有留下我的反应时间。那是一辆红色吉普,由于惯性车开到远处才停下,戴墨镜的男人拉下车窗回头看我。
他推开车门,他穿着锃亮的皮鞋,皱起眉头看着坑坑洼洼的道路,过了几秒才决定下车,向我走了过来。等他走到我面前,我仰起脑袋呆呆望着,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摘下墨镜露出有点不对称的眼睛,我觉得更熟悉了,但还是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
他摸了摸我的头:“几年不见,又长高了。”
我不说话。
他从裤袋掏出散发茉莉香的纸巾,擦摸过我的手,再揉一下丢掉,洁白的纸巾很快被污浊的水渗透染色,犹如瞬间谢掉的花。他说:“你爸爸在哪?带我去找他。”
我不说话,用手指了和他来时相反的方向。
他低下头看皮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罐装口香糖,递给我一颗。他说:“看样子我开过头了,走吧,坐我的车回去。”
我不说话,把口香糖放到舌头上含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怎么了?还要玩吗?”
他注意到我渴望的目光,于是把口香糖罐子都给了我。我还是不说话,低头咀嚼着柠檬味的口香糖跟在他身后,故意跨大步子去踩他留下的足迹,让42码的鞋印里嵌着37码的鞋印。等上了吉普车,揭下雨衣的帽子,我从蓬松的头发上找到了一只不知种类的瓢虫,我放它离开,可它却朝雨刷器来回摆动的车前窗撞去,是的,又下雨了。
他重新戴上墨镜,凝视前方:“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是三年前了,你九岁,我跟你爸爸喝酒,你在旁边玩空瓶子。那之后你们就搬家了,招呼也没打一声。一下子跑到这种鬼地方,你爸爸总这样——这片橡胶林,就是他包下的吧?”
我只是点点头。
他说:“现在读几年级?现在不该上课吗?我经过学校,这里的孩子都没什么教养,往我车上丢东西,他们会欺负你吗?”
我不说话。
他说:“还在上学吧?”
我摇摇头。
他说:“没上学?”
我点点头。
我是一个哑巴,不能说话,简单的音节也发不出来。也不是一出生就无法啼哭,也曾能说话,可某天突然失声,开合嘴唇只能发出丝丝拉拉的微弱噪音。像是通过外科手术切手的幻肢感,或许,我的声音不知为何被切除了,留下完整的空洞。可是总觉得声音还在,像陌生人对自己的耳语,介于遥远与毗邻之间,与自己之间有一层柔软的隔阂。医生检查说不是声带受损,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可能是心理因素,给我开了一些没有什么用处也没有什么坏处的药,那药裹着糖衣,一开始含着甜丝丝的,越来越苦涩。不再能说话的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随着这种残疾性的沉默,我越来越容易被忽略,被遗忘,被跳过。
吉普车从狭窄的道路驶向另一条更狭窄的道路,穿过橡胶林,潮湿得几乎可以游泳的空气里,水蛭总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吸附到人身上。我检查了身体,最后解开裤绳看了一眼那娇小的玩意,确认没沾上蠕动的吸血虫。我们经过一棵垂老的龙血树,它的根深深扎进那片红色土壤,听爸爸说——几十年前它被雷电击中后不断枯萎,开始了死亡的过程,这一过程很是缓慢,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光秃秃的树枝上残留着仅剩的绿叶。
我看着树,想到了以前的夜晚,以前的事情,想起了铁锹敲到花岗岩的刺耳声。吉普车朝龙血树的东南方驶去,没有多久我看到了长得正茂盛的芭蕉,我家的房子就在后面的山坡上,一共两层的木板房,顶上竖立着光秃秃的旗杆,外表刷了一层防白蚁的油漆,在橡胶木托脚的支撑下脱离地面。似乎它不是伫立在陆地上,而是漂浮在陆地上。
他把车停在房子前,一下车就踩到了鸡粪,那群散养的鸡躲在支撑房子的木头托脚之间,用喙梳理湿漉漉的羽毛,远远地躲避我身旁的陌生人。我下车走近它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豆子撒开,让它们扑腾起来争夺。我养的狗阿伦无精打采地趴在破地毯上,看见陌生人跟我在一起,所以没有警惕,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轻轻摇晃,水从上面滴落。他走上Z字型的木梯,拉开防蚊虫的铁纱门,再推开因为潮湿发胀有点卡住的木门,呼喊我爸爸的名字:“乔木,你的老朋友来看你了……”
我把雨衣挂在墙上充当衣架的钉子上,上面的雨水顺着衣角滴落到缺乏敏感的地板上,接着回到出门前待着的弹簧沙发,看旧杂志上的漫画,假装没有离开过。听见动静的爸爸从屋内出来,手里拎着刚褪了一半毛的鸡,它裸露的肌肤过于紧绷,被割断的脖子垂向地面,血已经放干,它身上升腾的水蒸气散发出一股骚味。爸爸揩了一下额头,再握对方的手:“杜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希望他扭过头来对我说:“桑,这是……”但是他没有,像往常一般忽略了我,没有察觉钉子上挂着湿漉漉的雨衣,没有发现我之前离开家几个钟头。
杜丘说:“他还是不能说话吗?”
爸爸说:“对。”
杜丘说:“我认识一个清华长庚医院的耳鼻喉科专家,听说他有一套特别的疗法,治好过很多病例,你可以带他去瞧瞧,说不定有用。”
爸爸说:“专家找过很多,没屁用。”
杜丘说:“你现在做橡胶生意?”
爸爸说:“嗯,小本生意。还不到割胶的时候,所以没其他人,等割胶我再雇一些临时工来干活。这里太偏了,公交车都不来,每两周我就得开车去镇上买东西。”
杜丘说:“你变化不大嘛,还是老样子。”
爸爸说:“你胖了,皱纹多了,头发也少了。”
杜丘说:“晚饭吃鸡?”
爸爸说:“对,土豆焖鸡肉。留下来吃晚饭吧,从普洱过来的话,这个点肯定回不了旅馆。你一个人来的?”
杜丘说:“一个人来的,没跟别人说。我讨厌这里,太湿也太热,你怎么受得了。”
“我也不喜欢,老咳嗽,时间久了就适应了……”爸爸刻意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来找我干什么?”
我知道爸爸讨厌访客,对他来说来自故乡的都是不速之客。
在简单的寒暄之后,他们往走廊那边走去,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我渐渐听不清楚,他们窃窃私语,似乎在谈论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爸爸手中的鸡在转角被什么勾住了一下,撕开皮露出光滑的膜质,但是它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雨从有些发霉的窗框缝隙渗入,我的眼睛透过方格玻璃认为远处的丛林正在溶化,所有的界线都已经模糊,我像鱼缸内的鱼观察外部。
每次爸爸开二手大众汽车去镇上,都会把我锁在房子里,防止我出去,也防止雨林里的野兽进来。他总是早上雾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出发,我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写在纸条上给他,然后望着他开车消失在雾中。我总是想,如果某天他出门消失在雾中,并且再也没有回来,我被困在房子里,把剩下几颗的水果硬糖吃掉,饿死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被密密麻麻的红蚂蚁吃掉,就等于是红蚂蚁吃掉了水果硬糖。
但是到晚上,远远地就可以注视到穿透黑暗的远光灯,听见那辆二手车特有的噪音,消除了我的幻想。每次随着钥匙插入锁芯的旋转声,我再度看到似乎离开很多年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感到快乐,也不会感到悲伤,或许是因为两种相反的情感同时出现,以至于相互抵消,产生微不足道的黑洞。
随着时间流逝,爸爸和杜丘的声调又渐渐高了起来,含混的语言如一条溪流从我的左耳流淌到右耳,不断出现起伏,“你错了……鬼话……混蛋……那个婊子……去你妈的……”。一系列负面的词语特别清晰。我不想听,于是找了两团棉花塞住耳洞,几分钟后摘掉,他们的声调又归于平静。杜丘先走了出来,坐在我旁边觉得哪里不对劲,换了一个位置还是觉得不对劲,再换了一个位置才意识到是自己不对劲。爸爸也走了出来:“这事明天说。”
杜丘说:“行,明天再说。”
然后爸爸拎着鸡走进厨房,杜丘转过头来,跟我玩抛接球的游戏,把一只白色的棒球扔给我,我再扔回去。球在我们之间来回几十次后,他对我说:“你爸爸脾气变臭了,以前不这样的,他打你吗?”
我摇摇头,爸爸从不打我,哪怕我做了错事。
他说:“在这种鬼地方待着,想回齐齐哈尔吗?这种又热又潮的鬼地方。”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老是下雨的这里,可也不喜欢老是下雪的那里。
只有一条路通往这里,我们的木板房就盖在路的尽头。在来这里前我用玻璃瓶装了一堆白色的雪,想作为纪念,但是等抵达这时变成了一瓶透明的水。我很容易就适应了新生活,因为我对过往没有眷恋,对未来没有期待。
他说:“真搞不懂现在的孩子。”
我没有任何表示。
他说:“还有人来看过你们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人去了哪?”
我伸出手指,指了房子的西北方向,那是去龙血树的方向,也是去普洱的方向。那天早上,从噩梦中醒来的我去小便,看见爸爸拿着铁锹正准备出门,他说前一天来的访客叔叔在外面的车里等他,不在这里吃早餐了,他要送访客叔叔去普洱坐长途车,命令我在家里不准拿油漆桶,不准动灭蚁的毒药,不准碰挂墙上的枪。那次到来的访客跟杜丘一样是爸爸的旧相识,他们彼此都认识,他是搭当地人的牛车到这里的,走路的姿势格外僵硬,腿脚不灵活。他跟爸爸商量一些事情,晚上睡在客厅。
那天我没睡好,大脑里塞满之前噩梦的片段,梦里有一些乒乒乓乓的激烈动静,等爸爸离开一段时间后,我立刻去拿了火柴盒,尝试着去烧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例如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的旧毛衣,黑巧克力的方形包装盒,以前朋友的照片……我没想到中午爸爸就回来了,他正好撞见我正在试图换掉不小心烧焦的窗帘,他很是疲倦,雨靴上沾满红色的污泥,没有理睬我就回房间睡觉了。
因为回忆,我把棒球抓在手中没有抛出,像是机器突然卡住,杜丘也没有要求我继续把球抛给他,游戏自然而然地停止。
他说:“吉普车不是我的,是租的,花了不少钱,有损坏赔偿得从押金里扣……这鬼地方,姑娘都太黑了,东西都很难吃,烟都很贵……以前啊,我跟你爸还有四个伙计一起开厂……来的路上,我看见了被树压死的伐木工……”他把我当作不会回应的镜子,实际上在自言自语,我不想再听下去,于是故意松手让棒球掉落,一蹦一跳地朝未关上的门去,我便可以跟着它离开。
咚、咚、咚——棒球跳出门外,沿着长青苔的木板楼梯下坠,它似乎想跑得更远,可最终由于引力的作用静止在阿伦旁边。我伸手捡球碰到了它的尾巴,它眨了眨眼皮,翻过身寻找更舒适的卧躺姿势。我不怎么喜欢阿伦这条狗,它也不怎么喜欢我,我们只是在同一屋檐下勉强共处,它是房子原先的主人养的,和房子一起被转卖给爸爸。
晚餐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可能是远处发情的公象推倒了某根木头电线杆,这是雨季常有的事情。爸爸点了许多根白色蜡烛,不同的光源汇聚出流动的色调,室内的影子都在浮动。
爸爸的话比平常多,他平常不太跟我这个哑巴说话,认为我的残疾说明他的基因有缺陷,刻意地漠视我。他和杜丘抽烟、喝酒以及谈论过往,桌子上堆积起鸡骨头,油腻的酱汁在瓷盘上凝固,只剩头部的烤鱼那发白的眼珠无法凝视任何人,我趴在折叠椅旁边,收集起他们撬开扔掉的啤酒盖。
杜丘说:“说到老朋友,你有多少年没见过魏甘了?”
爸爸说:“五年?他怎么了?”
杜丘说:“以前常聚的兄弟,一起喝酒打牌,现在却不知道都死哪去了。我三年前见过他,车站碰到的,那个瘸子走到哪都容易认出来,他过得很不好,我也过得不好,咱们几个就你混得很好。”
爸爸说:“各有各的难处,如你所见,我现在的状况一般,资金周转就很吃力了,实在没有做别的的余力。”
杜丘说:“可比我好,不是吗?”他说完以后目光开始尖锐,充满锋利的棱角,缓慢地切割爸爸的感官。爸爸擦燃一根火柴却不用来点烟,等木梗快要烧完也没有任何回应。
外面潜行的风与雨林混合,它失去原本的形状,发出更潮湿阴郁的絮语,残存的鱼腥被淡化,我没有作出反应,任由它像密度更低的液体浸没了我和我周围的一切。整座房子都在发出低沉的声音,我暂时停止呼吸,把自己当作密封的瓶子,大约一分四十六秒后出现破口。
醉醺醺的杜丘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摘下黑色墨镜,让我凝视他那不对称的双眼:“瞧出什么了吗?”
他的右眼没爬满蜘蛛网般的血丝,清澈的瞳仁没有任何偏见地反映真实,跟浑浊的左眼不同。转动的左眼受到污染般泛红,一种近似怨恨的情感从里面流淌出来,往我的内心蠕动。不等我点头他继续说:“瞧见没,这是义眼,一颗玻璃球卡在里面,老是有排异反应,我老得滴眼药水。我假装它是我的眼睛,它却讨厌我,排斥我,因为没有神经线粘结。”
紧接着,他伸出的手指缓慢地嵌进右眼窝,另一只手为了防止我后退牢牢地抓住我的肩膀。他掏出比真眼纯净的义眼,那散发着宝石般冰冷的光泽。注视着他空洞的眼眶,我觉得里面藏着一只蜘蛛或一只陆生蟹,马上要爬出来。他继续说:“知道为什么要装这个吗?因为事故,你爸爸也知道,当然不能全怨他。”
爸爸没有喝醉,他很清醒,他说:“够了,桑,你回房间去。”
杜丘松开钳子般的手,爸爸的吩咐我照办了,忍住肩膀的疼痛拿手电筒走向房间,走到走廊发现有扇窗户没有关上,木制窗框随风摇摆,窗台上可以看见飞禽的足迹,或许有什么生物趁着停电潜入了室内。以前有一次大雨过后,爸爸发现一只猴子在厨房啃我给的胡萝卜。他开枪打死它,再掏出折叠小刀剥下一整张皮,在市集上低价卖了点钱。他开枪之前,阻止不了的我跑回房间,躲在吊床上双手堵住耳朵,希望自己不仅是哑巴——还是聋子。
砰……随着回想那声枪响穿透漫长的时间,再次击中我,类似悲伤的感觉破裂产生无数细小的碎片。于是我用力地关上窗户,固定插梢,把黑夜与潜伏在黑夜中的一切拒绝在外面,接着往房间走去。
正当我扭动房门的把手时,爸爸又叫我:“桑,找一找我那把羊角锤。”
我照办了,去工具房找到羊角锤回去递给爸爸,他的双手垫住后脑勺,身体后仰并且双脚架在桌沿,让椅子的两个支脚略微脱离地面,他没接过,让我放在餐桌上。杜丘已经把义眼装回眼眶,但装反了,没瞳仁的一面朝外,显得怪异而且恐怖。他把烟头扔进还有啤酒的杯中,听见“哧——”的熄灭声后,莫名其妙地露出微笑。
一种很强烈的直觉,我不喜欢杜丘,起码现在不喜欢。我回到自己的吊床上躺着,中间经过了三扇门扉。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聆听昆虫的细微动静,可以辨别出是求偶的螽斯在鸣叫。包括杜丘在内从老家来过五个访客,我最喜欢一个胖胖的伯伯。我记得他会玩扑克魔术,他很容易流汗,他答应回齐齐哈尔给我邮寄火车模型——在他没有道别就离开后,我并没有收到火车模型,这里的邮差老是丢件。
过了很久我睡着了,不像缓慢地沉入液体,几乎在瞬间入眠,我梦见自己躺在吊床上睁着眼睛,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听见求偶的螽斯在外面此起彼伏地鸣叫,远方雨林内部的生物们正在蠢蠢欲动,通常被雨掩盖的动静暴露在耳朵的半径内。房子的木板传递来微弱的震动,由于没有下雨所以格外清晰,我感觉发生了什么,于是起身推开房门,在黑暗中凭借对白昼的印象拐过转角,跨过门槛,挪开椅子。绕开所有的障碍物,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那一切就在厨房门后。烛光从门缝往外溢出,我伸出颤抖的手去抓住门把手,看见地板流淌着黏糊糊的液体……
就在这个时刻,我醒了。一定有什么改变了,只是我没有察觉。
我等呼吸平静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避免它流到眼角。求偶的螽斯在外面此起彼伏地鸣叫,远方雨林内部的生物们正在蠢蠢欲动,通常被雨掩盖的动静暴露在耳朵的半径内。房子的木板传递来微弱的震动,由于没有下雨所以格外清晰,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于是起身推开房门,在黑暗中凭借对白昼的印象拐过转角,跨过门槛,挪开椅子。绕开所有的障碍物,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那一切就在厨房门后。烛光从门缝往外溢出,我伸出颤抖的手去抓住门把手,看见地板流淌着黏糊糊的液体逐渐蔓延。
而我的爸爸,他的膝盖抵住杜丘的膝盖,他的左手按住杜丘的肩膀,右手正举起我给他的羊角锤,一下又一下,敲击椰子那样敲击杜丘的头壳,没空擦掉脸上溅到的血渍。他急促的呼吸似乎能耗尽室内的氧气,我感到窒息……
他是我的爸爸吗?我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我的胃液像恶劣天气下的海面不断翻腾,几乎引发呕吐的海啸。我想要逃,双脚却被钉住了似的难以挪开,我重复在心里默念:“一二三,跑——”可是没有作用,目光继续停滞在那里。爸爸低头看着几乎变形的脑袋,眼前的尸体不像坚韧的鱼,无法再动弹,连手指头也不能勾动。扔掉羊角锤退到折叠椅上,他沮丧地用双手托住头,似乎他对这件事也感到难以置信。
脑海一片空白,我的身体开始自动往后退,或许是之前的想法沿神经线传递到双脚发生了延迟。爸爸也似乎察觉到什么,他快步朝我走来,推开门立刻发现了我,我无处可逃。我们面面相觑,我第一次在热带感觉到冬季,仿佛西伯利亚的寒流通过爸爸的目光向我吹来。他应该试图拥抱并且安抚我的情绪,而我应该由于恐惧而挣扎,他应该即便没有理由也要编理由对我解释,而我应该双手捂住耳朵表示不想听……
墙上的塔型金属钟因为到了整点而响起尖锐的报时,滴答——滴答——声音泛起看不见的涟漪。有太多应该发生的事情,可都没有发生,因为此时此刻过于狭窄,容纳不了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话语。
像往常一样,他命令我:“过来抬住他的脚。”
对爸爸的话我从未违背,这次我尽了最大的决心抵抗,站在原地咬住下唇一动不动,拖延到他第二次说:“过来抬住他的脚。”
这一次我照办了。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改变了,只是我没有察觉。杜丘的义眼略微凸出,在搬动的时候滚落,在地板上不断弹跳,似乎是在调整不同角度凝视这个空间,爸爸捡了起来塞回杜丘胸前的口袋。我们踩过疏松的砂石把尸体抬到车的后备箱,他没注意到一只脚还在外面,连续几次盖不上盖板。竹子编成的鸡舍内异常安静,是空荡荡的,爸爸这才想起今天忘记将那群鸡关回去了,现在它们或许已经逃进雨林。我想,也许很久以后,它们的后代将以鸟的姿态飞过已经被雨林湮没的房子上空。等到终于盖上盖板后,他带着我在夜幕下开车,远光灯透射的前方和白天截然不同,这条我再熟悉不过的道路变得陌生,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往车窗呵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指头画圆圈。
最终车停在那棵垂死的龙血树边,让车前灯充当电灯,在硕大的飞蛾聚集过来之前,爸爸叫我下车帮他把尸体从后备箱拖出,他同时拿出了铁锹。他在距离树十步远的地方掘坑,金属碰撞的噪音扩散到非常远的地方,另一场挖掘发生在我体内,构成不能填补的黝黑的深坑。不仅飞蛾出现,掠食飞蛾的蝙蝠也出现的时候,他掘好了深坑。尸体躺在过于狭窄的里面,对于将一直以这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睡下去没有抱怨,也无法抱怨。填了一些土后爸爸想起了什么,回到后备箱那找到墨镜,低下身给杜丘戴上再继续填埋。
难得没有下雨的夜色是一种软体动物,它没有脊椎,任何人都只会在它的温柔里越陷越深。我听见黄蜂的鸣声,往旁边走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停留在爸爸视线的边际上,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改变了,只是我没有察觉。被黄蜂蜇了一下时我碰巧踩断一根树枝,我说:“糟透了。”
我环顾周围幽暗的雨林以为是别的人在说话,按下开关让手电筒的光线穿过枝杈之间的缝隙,照在一条冷血的大绿蜥蜴身上,使它错以为白昼已经来临。过了许久我终于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我又能够说话了,或许我早已经恢复,只是沉默的习惯让我没有发觉。
爸爸没有听见我说话,以前累积的无数话语此刻卡在喉部,我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并非不能,而是不想。爸爸没有察觉到,许许多多的其他生物的眼睛正在观看这一切的发生,但是它们不在乎。等爸爸扔下铁锹踩实那一片红壤,再掏出折叠小刀,在已经有四个十字形符号的龙血树皲裂的树皮上,刻下第五个记号。
这一切便结束了,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在回去的路上,坑坑洼洼的道路似乎没有尽头,车在黑暗中没法开很快。中途碰到一群觅食的水牛不得不停下来,它们在路上停留许久,哼哼唧唧地咀嚼光可以吃的东西,才一头又一头钻进旁边的芭蕉丛。爸爸始终没说话,专注地握住方向盘凝视前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没问,他也没解释。后视镜里,眼睛透绿光的食肉动物想尾随汽车,我宁愿扭过脸看它,也不愿意看爸爸的眼睛。
我决定以后不再说话。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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