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之间
作者/甲或乙
三则短文,关于来与去的故事。
错认
商储超市前的停车场,小蒋快步超越一个打底裤上溅了几个泥点的女人,稍微回头,认出她的脸。
“孙越?”他说出名字。
女人茫然地打量片刻,笑着责备,“当年在学校,你隔三差五借我的数学作业抄,现在竟然还能认错?王越!哪冒出来个孙越?你咋不说我是岳云鹏呢?”
“抱歉抱歉。”小蒋试着从废弃的青春剧本里胡乱翻找王越和张越这两个人的人物小传,发现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叫孙越的人,“你也搬德城来了?”
“没,一直在青岛,上周回来找我姐玩,赶上封城,拖到现在。”
“现在都不说封城了,静默――现在还不能走吗?”
“能了,明天中午的火车票。”
一个发传单的店员过来,邀请他们去三楼新开的奶茶店――“进店有惊喜。”小蒋看向店员。她的围裙上印着奶茶的品牌,和周杰伦的一首歌同名。
“惊喜?”小蒋又想起姜文,你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惊喜。当然他没这样问,只是接过传单感慨道,哎呀你们经历了疫情,现在终于能开张了。
店员看小蒋好说话,凑近了介绍。她身上有醇厚的奶茶香味,像个活招牌,也让小蒋放松下来。不过店员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和王越都不自在了。
“惊喜就是,你们两位进店,选情侣套餐,六点五折。”
王越红着耳根,先于他解释。这下轮到店员道歉。王越苦笑道:“今儿什么日子啊,到处都是道歉的。来的路上,有个骑电动车的不长眼,溅我一身泥,也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店员夹着传单溜掉了,小蒋说,“那个谁,王越,你也去商储?”
“对啊,我姐在家看孩子,嘱咐我出来抢购物资。我让她列个清单,她把购物卡塞到我手里,只给了四个字:应买尽买。”
“大家都这么想的,指不定啥时候又静默了。我听说前几次静默小区里还有业主半夜翻墙出来买东西,这次人家直接把超市封了。”
“这就叫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隔着玻璃他们看见超市里人满为患。门口原来大批闲置的购物车,现在就剩俩。小蒋快步走上去,占了一个,并示意王越去抢占另一个。王越得令,推着走了几步,又给推回去。
“四个轮子,坏了俩。”
“咱俩用一个吧。”小蒋笑着说。
王越推着购物车,小蒋负责装货,米,面,肉,菜,十分钟满满当当。“我知道外面那辆购物车怎么坏的了。”王越艰难地把购物车调了个头。
“先等会儿。”小蒋又往车上添了一棵大白菜。王越直接说,得,我是推不动了,你来吧。小蒋走过来,说,正好,你去拽个大塑料袋,装点你们女生用的东西。我先去排队,队伍越来越长了。
等王越拎着两大兜女性专用物资回到队伍,她和小蒋中间已隔了十几个大爷大妈。小蒋示意王越过来,让她把两兜东西挂在购物车扶手上,等会儿一块结账。身后的大妈严肃地瞅着他俩和那辆超负荷的购物车,王越不好意思地拽拽小蒋的衣角,小蒋回头解释道:我们一起的。
大妈莞尔一笑,说,我知道,刚才买肉的时候,看见你们在那儿热烈讨论呢。大妈又扫了一眼购物车,说:“你们还没有孩子吧?”
小蒋正要解释,大妈将一只手垂直推出,昂首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们的购物车里没有孩子用的东西。”
王越转过头,头发遮住侧脸。小蒋来了灵感,“哎呀我们的关系又进一步。”他对王越调侃道。
王越没把头扭过来,轻而迅速地打了小蒋一下。
他们身后的大妈还在自顾自地说,“你们看看我的购物车,给我孙子买的东西占了一大半,婴儿毛巾,奶粉,痱子粉,睡袋,尿不湿……”
这时王越把头扭过来了。“尿不湿哪里买的?”她问。
大妈给她指了指,她转身,在熙攘的人群中左右挪步,艰难突围。
“你们到底有没有孩子?”大妈皱着眉头问。
“她给她小外甥买。”小蒋说。
大妈恍然,“我就说嘛,我的判断不会错。”
王越要给小外甥买的,不只是尿不湿,可能是她之前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外甥,而今想起来,就得“应买尽买”了。那些临别前的礼品又装了满满两大袋。就在小蒋以为她要回到结账队伍的时候,她又往玩具专区去了。小蒋不得不去接应一下。他让大妈照看一下自己的购物车,尤其是那棵大白菜,千万不要让人偷走,因为这会儿货架上就剩几片白菜叶了。
王越选中了一个巨大的奥特曼礼盒。售货员正在尝试把礼盒平放在她撑满的怀抱之上,她也努力地用下巴颏配合着加固,但那个大礼盒总是忍不住向一侧滑落。
小蒋快步走过去,他已经忘了跟王越说了句什么,只记得售货员大呼小叫起来――
“快快快,快让孩子爸爸帮你拿一下。”
那天结账的队伍排了起码有四十分钟。四十分钟里他们没谈到任何私人事务,而是关于疫情,核酸,物价和这个时代。后来他们并肩走出超市,走到刚才遇见的停车场,三两句道别的工夫,落地窗映出他们面对面的身影。不怪那些错认了他们的人,两个人看上去确实般配。下次再在街边看到两个看上去般配的人,记住:要么他们已经相爱了多年,要么他们就要分开了。
洗头
刘羽一开始喜欢的人是他。我的身份是刘羽的特派员,去打探他有没有对象,如果没有,想不想在公司里谈一个。刘羽没给我任何好处,但她托付的事,我一般会办。我带回的答案是,没有,不想。刘羽先是懊恼了一阵,又不死心地说,总有个原因,再探。
在吸烟区,我问他多大。他说二十五。我说,该结婚了。他说,结啥婚啊,婚房都没有。我说,那个影响不大。他反问我家里有没有准备婚房。我说有,上高中的时候,爸妈就未雨绸缪,在县城买了婚房。那时候一放假,能从公交车里看到自己的婚房,但完全不知道将来要和谁一起住进去。
“你看看,你看看,”他说,“我就知道你有房,才会那么说。”
他接着讲起一个发小,因为女方家长不满其只能在县城买一套四十万的房子,而不是去市里买八十万的,把两个人拆散了。
“网上也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我说,“但那是你的亲身经历吗?不是。房子一定是那些人分开的主要原因吗?不一定。真正的原因他不一定告诉你。”
“我说过了,你有房,才这么说,我没房,就能感同身受。”
我没再就房子和爱情的辩证关系和他费口舌,我只要把情报给刘羽带回去就行了――那小子没房,又把房看得很重,所以没底气谈恋爱。
第二天,还是在吸烟区,我给他带去好消息:我认识一个接受婚后租房的好姑娘,你感不感兴趣?他还是摇头。我笑了,说,看来你是真不想碰感情,这么好的姑娘,连打听都懒得打听。
“我老家的表姐结婚后也一直租房子住,”他说,“但当时彩礼多要了五万。”
“我看你还是别结婚了,直接攒钱养老吧,指不定多少年后,能在养老院找个老伴。”
“真说不准。”
“你觉得天底下所有的未婚女青年都唯利是图?”
“不止未婚女青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我觉得聊不下去了,他却话锋一转,“就说这彩礼吧,我觉得特别重要,算是给女方的婚前保证金,婚后保险费。可惜很多时候,彩礼用不到女方自己身上。老家的表姐订婚时,我去吃席,期间我姨夫喝醉了,跟新女婿诉苦,‘结婚前突然跟你多要五万,你别怨我啊,这些彩礼我家一分留不下,还得再添几万,送到别人家去——等浩浩结婚,彩礼还得涨。’浩浩是我表姐的弟弟,和我一般大。女婿说,国家管了,禁止天价彩礼。姨夫猛摇头,说,这是市场行为。去年四月份,趁着老家没疫情,那个叫浩浩的家伙结婚了。就像我姨夫早说过的,表姐的彩礼全投进去,他家还得再添几万。这话是个铺垫。可能连我表姐都没料到,到时候,这几万要找她借。”
“她借了吗?”我问。
“借了,和姐夫吵了一架,最后也借了。那时候我妈就建议我,以后最好找个独生女,你是独生子,她是独生女,两家人谁也别耍心眼儿,集中力量办大事。”
“你觉得刘羽怎么样?她是独生女。”
“我在这里待不长。”他掐了烟,扭头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我们头顶节能灯的投影,像第二个月亮。
“我也没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啊。”我说,“你先告诉我刘羽这女孩怎么样?十五字以上评语。”
“给个默认好评吧。”
“那行,你们可以处一处。我把她的微信推给你。要是处得好,等你想走了,带她一起。”
“不不不,我不干涉别人的选择。”
“什么意思?”我问。
“还记得你说,你爸妈未雨绸缪,提前给你买了婚房。”
“是啊。”
“其实零四年的时候,我妈也计划在北京给我买房来着。当时他们在新发地批发蔬菜,我才四五岁,只记得成天在大货车的后排枕着报纸睡觉。”
“你妈真敢想。对了,零四年北京的房价好像没那么夸张。”
“据我妈自己说,其实还挺轻松的,不只是房价没起来,那还是我妈一生中财运最好的时候,同样都是批发大白菜,同样的价钱,都来我妈这里买。据她自己说,逢年过节,不见车上的菜变少,只见手里的钱变多。但我爸不喜欢北京,总想回老家的镇上,因为他胸无大志,觉得在小地方过得比较舒服。我妈劝了几次,还是跟着他回去了。小地方确实舒服,不用凌晨四点就发车,收车后还可以去找老伙计们喝酒打牌,回老家第二年,我爸就胖了,但这些年来挣的钱,别说北京,买老家县城的房子都得贷款。我妈埋怨了我爸一辈子,不一定是当面指责,而是每当生活中遇到难处,她就感慨,当初不应该离开北京。”
当晚临睡前,我在微信上问刘羽,他加你了吗?刘羽说没有,接着发了个表情包缓解尴尬。我没再就这段感情给出别的可能性,直接抛给她一个结论:那些觉得房子和彩礼阻碍了结婚的人,就算房子和彩礼都准备好了,也不一定能结,而是去找别的借口。
“我没戏了?”刘羽问。
“是那小子没戏了。”
一个月后,我正式和刘羽在一起。她点头的时候,我心里那些紧扎起来的委屈被解开绸带,花簇一样散开。刘羽的上一个心上人得知此事,在吸烟区问我,既然你喜欢,当初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刘羽介绍给我?我说,你听没听说过一句话,当你成全了所有人,也会顺便成全自己。
他似懂非懂,沉默了一阵,突然问我:“刘羽给你洗过头吗?”
我扭头看着他说:“问这个干什么?好像没有。”
“那你给她洗过头吗?”
“能不能别绕弯?有话直接说,朕恕你无罪。”
他提起初中的寒假,随父亲去一个小叔家喝酒。小叔刚结婚,和小婶儿住在自建的婚房里。房子从外面看上去,不过一般的平房,可是进去后,“装修得就像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五星级酒店。这都是我小叔的主意,他还在卧室里装了电脑,我那时不懂事,一到他家就钻到卧室打游戏。小婶儿给我倒水喝。后来小叔走进来,说自己想洗个头,有没有烧热水。小婶儿说,烧了,说着站起来把墙脚下的暖壶拿起来递给小叔。小叔调好水温,把头扎进水盆,往后脑勺撩水,不可避免地打湿了衣领。小婶儿又站起来,说,要不我帮你洗?你猜我小叔怎么说的?他说不用了,谢谢。两年前吧,我听说小叔出轨了,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小三一定给小叔洗过头,很自然,很熟练地,给他洗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环顾四周后,凑到他耳边,说我和刘羽虽然没有给彼此洗过头,但一起洗过澡。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然后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打手心
二姨给了我一个女生的微信号,市肛肠医院护士,合同工,每周二四六要去社区做核酸,所以我们选在周日见面。可能是我们的眼光都不高,确立关系的过程很流畅,就像你来到一扇陌生的房门前,只按了一下门铃,门就开了。而她开门后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彩礼。她说了个数字,我说,行情价。她说,别觉得我现实,我是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
那天我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清点了一下财产。银行卡,余额宝,微信钱包以及理财通四者相加,再减去花呗的欠款,得出一个数字,还不到五万。
“得攒一阵儿。”我如实告诉她。她说没关系,可以等,并时不时督促我一下,正是这个过程中,她变成我口中的“宋老师”。她上学的时候并未考过教师资格证,却循循善诱,在教导我好好攒钱的那些时刻。
“早一天攒够彩礼,早一天能娶我,”那语气就像一位很称职的班主任,提醒我今天离成功又近了一点点,或者尽快写完留堂作业,就可以出去玩。当她询问我具体的数字时,那感觉则像检查作业。看她满意的模样,我心里那股高兴劲儿,就像在全班面前受到表扬。
宋老师没给我期限,但我给了自己一年时间,不能让人家等太久。我一开始觉得,一年攒十五万,对自己来说还挺难的,但没想到好几个亲戚听说我有对象了,主动借钱。表面上,他们都说我年龄确实大了,要抓住机遇,主要原因还是我自幼节俭,长大后工作上进且无任何不良嗜好的口碑。他们知道,这是个顺水人情,婚后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还钱。
那晚大学路,我牵着宋老师的手,送她回家。如果骑共享单车,几分钟的路程,步行的话大概二十分钟。我们一般选择步行。
我说,你发现了吗?有时候你觉得轻松的事,做起来不一定轻松。你觉得难的事,一下一下地克服,回头看也算不上艰巨。人往往就栽在了那些自认为轻松的事上。
宋老师说,比如呢?
比如结婚这件事。我和前任在一起的时候,都觉得结婚是个特别简单的事,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就差个仪式,但那个仪式最终没办成。因为我们作为恋人的最后一个月,局面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远不是二十万彩礼能够解决的。
我和宋老师并不忌讳聊起前任。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就聊透了,她起的头,如数家珍地数落了前男友一大堆,然后到我。出于礼貌,我也应该数落前女友,但憋了半天,只是说,那时她老说我坏话。
宋老师问,什么坏话?
我说具体的忘了,不思进取,好逸恶劳,这一类吧,关键是一来新同事就说,一来新同事就说,办公室里的人员调动特别频繁,经常来新同事,所以……搞得我很没面子。
她应该就是喜欢开玩笑吧。这是宋老师当时的结论。时隔两个月,她掌握了更多关于我上一任的信息,似乎发现了新的研究方向,问我:“你们办公司女生多还是男生多?”
“百分之八十是女的,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觉得,那些坏话,都不是真心的。”
“宋老师啊,你不用像老师给学生调解矛盾,我也没有机会去原谅了。”
我感觉宋老师的四根手指在我手心里晃了一下,像是挣脱,又像握得更紧。“那些坏话都不是真心的,但她对你,是真心的。”她说。
不等我反驳,宋老师又补充道:“她是真喜欢你啊。”
这时她的手又晃了一下,我确定她要挣脱。她应该是不开心了。我握紧了她的手,说:“扯远了,我们回到那个简易模式和困难模式的话题上。”
“这个不用深入研究,你喜欢一个人,就给他设置简易模式,不喜欢就是困难模式。”
“能不能不要局限在男女关系上呢?我觉得人生中也有很多类似的情况吧。轻松的事往往不如想象中轻松,艰难的事往往不如想象中艰难。要不你说说看?”
“我没那么多经历,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我忘了。”
我倒是又想起个例子来。我说,我们小学的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她知道我家庭情况特殊,经常在办公室里开导我。她说,你好像背负了你这个年龄段不该背负的事。每到期末考试,她甚至要专门去考场轻声鼓励我,说,我觉得你希望很大。我到今天都觉得,她送给我那样的祝福,不只是对于一次考试,而是整个后来的人生。我那时候也争气,成绩一直保持在前三,好像是四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试……
“停,你越扯越远了,我快到家了,你也回吧。”
我能明显感觉到宋老师的挣脱,这次力道很大,用上了整条胳膊。但我就像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似的,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说,你听我唠叨完,马上唠叨完了。
“行吧,你长话短说。”
那次期末考试,试题出奇地简单,我一看,自信心爆棚,还提前交了卷,结果成绩出来,跌出了前十。
宋老师憋着笑,“你们班主任再也不搭理你了是吧?”
那倒不至于,但我被打了手心,还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实木的尺子,第一下火辣辣地疼,我猛地缩回来。她瞪着我说,伸出来!我颤巍巍地抬起手,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背,抻到一个相当顺手的位置,以每秒四五下的速度继续打。因为速度太快了,痛都来不及感受,掌心直接麻了。
她突然停下,用拿木尺的那只手理了理垂下的头发,问我知道错了吗,我看着自己红肿的掌心,求饶似地说,知道了。这空当我恢复了知觉,掌心里火辣辣的,像托着一团火。
她竟然嫌我的声音太小,又抓住我的手背,另一只手则高举伟大的教导。这一下,猛地让我想起南孚电池的广告语,“一节更比六节强”。不幸的是后来的十几下,我的掌心也没能麻掉。
我记得她一边打一边说“大点声、大点声”,我没力气挣脱也不敢挣脱,因为我一挣脱,板子就落在她自己手心里了。我已经对不起她的期望,不能再让她受一点伤。我就忍着。后来那尺子断成两半,她粘满了粉笔末的手才像十三年后我正牵着的这只一样,突然抽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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