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子和那片海
作者/徐楷
“自己都有点难养活自己了,何苦再去养什么猫呢?”
最近我养起了猫。
相较于狗,我更喜欢猫。与其说喜欢猫身上的哪几点,我想倒不如说我讨厌狗身上的哪几点更为直接。我讨厌狗叫,各种各样的狗叫,哈士奇的、泰迪的、柯基的,还有在某种程度上人所发出的狗叫。不知是什么原因,狗的叫声总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躁,那声音就如同一根根银针似的在穿刺我本就疲惫的神经。其次我讨厌狗的牙齿,和猫的牙齿相比,狗的牙齿不仅没有美感,反而还多了几分露骨和野蛮。尽管其中可能包含了我个人对狗的偏见,但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看见狗的牙齿,我总会不禁想起异形或是猛兽扑杀撕咬猎物的血腥场面,而我本不想脑海被这样的画面据为己有。
我养的是一只海豹双色的布偶猫,四个月,公猫,耳朵长长尖尖的,脸上的面具还算对称,但颜色似乎有些深浅不一。两只杏仁形的眼睛蓝得恰到好处,这也是它全身上下我最喜欢的地方。
正如其他的很多猫一样,这只猫在一开始也没有名字。我本打算就这样放着不起的,毕竟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那类会在私底下和动物说话的类型,所以呢,名字对我来说无非就像空气中的尘埃那般无关紧要。但不论如何,也总会有被人问起这只猫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每至这时,自己总要忍受着发问人诧异的目光和反复的质问,一遍遍地厚着脸皮回答:“对的,这只猫确实没有名字。”
我想名字这东西就和身上的内衣内裤一样总归要有一个才行。
那既然要起,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首先我排除了英文名。起英文名,是否合适先暂且不议,既然是打算在国内饲养,那么我想还是起一个中文名更为方便合适。其次我也不想起诸如“饺子”、 “包子”、“汤圆”这类徒有表面而没有什么具体意义的中文名。名字这东西作为载体还是要有其意义,没有意义的名字终归只是一具破败的空壳。但如此一来二去,可供我选择的选项便少之又少。
于是我再次回到猫本身,毕竟是给猫起名字,而不是给我或是其他的什么人起。
这只猫是我从上海的一家猫舍买来并带回海口养的。它在上海出生,如果不出意外,其往后的余生将大概率在海口度过。冥冥中,我察觉到这里面似乎有种共同的“什么”,而就在我试图解开那个“什么”的时候,这只猫通过那双我格外喜欢的眼睛提前告诉了我答案。由于重点色基因,这只猫的眼睛有着特别的蓝色虹膜,一眼看去,就犹如一片被缩小装入眼睛里的海。于是我便给它起名为“海”,这只猫似乎总是与海有关。
在猫还小的时候我打算叫它“小海”,而等再长大些便叫它“大海”。这样,名字的问题便很好地解决了。
言归正传,我本意并非要介绍什么猫,但事情确实是因猫而起的。
我是第一次养猫,所以很多关于养猫方面的技能可以说是一片空白,比如说给猫剪指甲、掏耳朵、洗澡等等,而猫恰恰是一种极为敏感的动物,所以一味地强硬胡来不但收效甚微,反而可能致使猫以及我都多多少少受到伤害。但所幸经过打听,我得知小区附近的一家宠物医院可以解决这样的难题。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当然,这必然是收费的。
我打了一通电话同那家宠物医院约好,在这个周五带猫过去洗澡。
在传统的概念里,宠物医院或许就是一个单纯给宠物看病治疗的地方。但现在看来似乎不仅于此,为了盈利创收,宠物医院也同时会提供一些包括美容洗澡在内的宠物服务项目。
我提着装着海的猫笼推开那家宠物医院的店门,里头的冷气由于对流的关系朝我迎面吹来。我下意识地浅浅地闻了一下,没有我想象中猫狗的异味。里面出乎意料地干净,中央空调的温度也相当地适宜。
“您好。”看见我进来,原本坐在前台的接待迎上来同我说。
“你好。”我平淡地笑笑。
“是带猫咪来打疫苗的吗?”这名接待自顾自地把双手合起来问。
“不是,前几天打过电话,在小程序上预约了今天带猫过来洗澡。”
“好嘞,您稍等。”
我把猫笼放在大厅的白色小茶几上。
“您的手机号码请说一下。”
我像给上司汇报工作总结似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好的,猫咪是叫‘海’,对吗?”
“嗯。”
“好的,您稍等,马上为您安排。”说完,这名接待离开前台,沿着一条走廊向尽头的房间走去。那大概是类似于医生办公室抑或员工休息室的地方,但至于到底是办公室还是休息室,我则没有十足的把握作更加具体的判断。
我坐在和白色小茶几相配套的卡其色椅子上,一边隔着笼子安抚着猫,一边左右打量着这家宠物医院。
这家宠物医院的规模并不算大,说是医院,其实我感觉就和普通的诊所差不多大。
从大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大概只需六七步即可走完。正对着中间门口的,是一条一直往里延伸了有十一二米的走廊。走廊的右侧是三间诊室,而另一侧则是用一大面玻璃充当墙面的可视化美容室。
等了大约三分钟,接待跟着一位女生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那女生戴着口罩,扎着头发,穿着一套外科手术服款式的衣服,不过一般的外科手术服都是绿色的,而她穿的是紫色的。
“不好意思久等了。”接待笑眯眯地对我说,女孩一言不发。
我站起身将猫连同笼子一起交给了那名一言不发的女孩,随后便站在走廊,准备通过那面透明的玻璃观摩她是如何给猫洗澡的。
那女孩将笼子轻轻地放在操作台上,随后打开笼门,猫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兴许是到了新环境有些害怕的缘故,猫一直蜷缩在笼子门口静静地看着玻璃另一头的我。
为了消除猫的紧张,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抚摸猫的脑袋和后颈,渐渐地,猫像是放松了警惕似地逐渐将身子舒展开来。于是女孩开始给猫修剪指甲,清理耳道,然后调节水温,将手挡在出水口,让水流缓缓地浸润猫的毛发。
实际给猫洗澡的过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几乎和人一样,把身体润湿,抹上沐浴露,最后将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但关键就在于要有足够的耐心让猫消除恐惧和紧张。
猫在洗完澡后,需把猫放进专用的烘箱里用静音柔和的风烘干毛发。猫便是这么一种极为敏感的动物,很多猫可能都难以忍受吹风机嘈杂的声响。
烘干的时间大概要一个小时。
我坐回到白色茶几旁边的卡其色椅子上。在把猫安置好后,女孩也从美容室里走了出来。
她解开了口罩一侧的松紧带,口罩一边耷拉着,活像一位以她耳朵作为单杠训练的体操运动员。她坐在我旁边的抹茶色椅子上,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靠在椅背上刷起了抖音。
正如同上了年纪的人每天要看新闻,小孩子每天要看动画片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抖音变成了我们现在每天必不可少的新闻和动画片,倘若一天不看,便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列脱轨的火车,正以飞快的速度不受控制地离这个世界遥遥远去。
由于之前的注意力都在猫上而没怎么注意到她,现在看来,她似乎和我年纪相仿。
她的眼睛绝不算小,但也完全算不到大的程度,就如同一粒凑巧的沙,不偏不倚地正好落于海陆交界的中间地带。大抵是有些疲惫的缘故,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失神的空洞和虚无,但隐隐中,似乎也含有几分截然不同的凛冽。那似乎是一种失言的抽象式抗争,就好像是在说:“喂,其实我精神得很。”
坦白讲,我喜欢那类眼睛又大又炯炯有神的女孩。虽然她的眼睛既不算大,也不能算是炯炯有神,但她眼神里所隐含的那股独一无二的凛冽依然使我感到印象深刻。眼下,我们在一家宠物医院的桌边思考着各自的事。我想同她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聊些什么话题才不招致厌烦,于是我干脆从猫入手。
“猫还好?”我试探性地问。
“啊……猫很好,一开始还觉得它可能会怕水怕得乱跑乱跳,但实际看来竟出乎意料地乖巧。”女孩大概是被我突然的发问给吓了一跳。她慌忙地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随后马上补充道。
“谢谢。”
“客气啦,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她打起了精神,朝我微笑道。
我本以为疲惫的她会有些不耐烦。
“您是刚开始养猫吗?”她接着讲。
“是的,所以像给猫洗澡这样事完全一窍不通,而自己胡来的话又担心猫会出现应激反应。”
“确实,如果是刚开始养猫的话,那给猫洗澡的确是费力又不讨好的事,不过也别着急,凡事都需要一个过程,两点之间,也肯定会有一条直线,一开始肯定艰难,但先学着慢慢尝试的话,或许会有新的突破。”
“好。”我点头一笑。她的话让我眼前一亮。
“它叫什么名字?”女孩问。
“海。”我说。
“海?”
“嗯,大海的海。”
“是有什么寓意吗?毕竟仅仅以‘海’作为名字的还真挺少见。”
“深刻的寓意倒谈不上,只是觉得它眼睛的颜色尤为像海。”
“海是这种颜色的吗?”
“差不多是,处在灰蓝色与深蓝色之间。”
“说来也是惭愧,尽管来到海滨城市生活,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去看过海。”
“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还是抽时间去看看。”
“嗯。”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女孩从抹茶色的椅子上起身去查看烘干箱内猫的状态,在确认一切正常之后,便又折返回来。
“你养猫吗?”我问她。
“没有养。”
“可是按理说……做和宠物相关工作的人,不都会多多少少喜欢猫狗之类的动物吗?”
“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而养不养则是另一回事了。自己都有点难养活自己了,何苦再去养什么猫呢?”
不知怎么,她的话总是能一语命中问题的本质和要害。
“您是为什么想要养猫呢?”她问我。
“嗯……感觉现在就应该是养猫的时候。”
“听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但总的说来,养猫对您来说是目前最优的选择?”
“那必然。”
坦白讲,由于问题来得突然,我只好含糊其词地回答,而至于我为什么会觉得现在就应该养猫,我则完全回答不上来。
之后我们又聊了些有关养猫方面的方法和话题,很快,猫也该从专用的烘箱里出来了。
我一只手提着装着海的猫笼,另一只手推开店门。外头有些燥热的空气向我迎面吹来。
“您慢走。”我身后的女孩同我说。
“再见。”我回过头应道。
回到公寓后我把猫从笼子里放了出来,猫就像是重新回到水中的鱼,顷刻间就焕发了充沛的活力。我坐在沙发上,开始思考起刚才我没有直面的问题——我是因为什么而想要养猫的呢?
这段时间,由于工作变动的关系我来到目前所在的这个城市。起初我就和从前一样正常上班工作,下班返回公寓。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充其量也就是心血来潮的时候自己准备几回晚饭。但长此以往我便发现,我就如同一头粗心奔跑的鹿,一失足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地穴。穴底拥挤狭小空无一物,唯有沉重而粘稠的黑暗包裹着我。
我至今都无从得知我何以会掉进这样的地穴,我只是正常工作正常生活,而且向来小心谨慎。但生活就仿佛缺少了某种源动力,正一点点地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偏离原本的路径。最终地穴形成,我也只能接受我已经跌入其中的事实。
我迫切地需要一条可供我爬出地穴的绳梯。为此,我不断地进行回溯。每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便会开始回溯,我会遍历过去,如同侦探一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于我而言,回溯就好似前车之鉴,使我能从过往中受到启示。而就在回溯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此前曾有过以后要养只猫的想法。可是这样的想法怎么会在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呢?但不论如何,那或许能成为绳梯。
我想,这便是我为什么想要养猫的原因。虽然提出这一问题的女孩此时并不在这,但为了防止下次再被问到时手足无措,我还是提前做好准备为妙。
我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揉搓了几下脸。
我不禁有些佩服那个在宠物医院给猫洗澡的女孩,她好像天生具有某种洞悉事物的能力,一些东西在它面前,就好像是裸体似的没有任何伪装与遮掩,而且与此同时,在相应的见解上,她也具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视角。不过叫她女孩似乎不太合适,她年纪应该同我差不多大,而且比我大一些也说不定。我打开手机里的小程序,在这次的预约记录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她叫珺子。
紧接着下个周五,我又带着猫来宠物医院剪指甲。不出所料,珺子马上就认出了我。我们寒暄了几句,聊了点无关痛痒的话题。久而久之,我成了这家宠物医院的常客,我和珺子也因此成为了比较谈得来的朋友。由于我经常是在下午下班后才把猫送来宠物医院,而珺子下班的时间也就比我晚一个小时,所以有时我也会等珺子下班后和她一起去附近吃个晚饭,或者顺路的话也会开车载她一段。
这天,我决定带珺子去看一次海。
我在店门前找了一个车位将车子停好,随后便提着装有海的猫笼推开宠物医院的店门。我特意压着珺子就快要下班的时间来,不出意外,我应该是今天的最后一位顾客。
“珺子在吗?”我一进门就问到。
“在的在的!”珺子就坐在一进门左手边的抹茶色椅子上,看见我进来,随即便站起身说。
“今天带猫过来清理一下耳朵。”
“好的。”
珺子从我的手中接过猫笼。
“一会儿下班后有时间吗?”我问。
“应该是有的。”
“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呢?”
“等到了那你就知道,一会儿我先回去放猫。”
“好。”
给猫清理耳朵的时间最多也就十分钟。我开车把猫送回公寓,然后便回过头来接珺子。
“差不多啦。”珺子向站在门前的我说。
我回到车上大概等了六七分钟,珺子就换了一身衣服从宠物医院里走出来了。
她换了件白衬衫和一条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棕色包包,脚下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
“走吧。”珺子坐在副驾驶说。
“系好安全带。”
“嗯。”
去海边的路我还算熟知,先上南大立交桥然后转滨海大道,随后一直沿着滨海大道开下去便是。
“这是你的杯子吗?”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珺子指着一个带旋盖的玻璃水杯问。那水杯大概是我在高中时候买的,上一次见到时应该也是在三四年前了,之前是因为什么而把它带到车上的我已不得而知,总之后来便完全将这一存在抛之脑后,没想到一直以来它就被我放在车门的储物格中。
“嗯,是啊。”我说。
“还挺新的,是最近买的么?”
“不是,大概是我在高中时候买的。”
“高中?”
“嗯。”
“那该有十年了吧?”
“差不多了。”
“真厉害。”
“只是个杯子而已嘛。”
“可玻璃杯本就易碎,能保存至今也是一件难得可贵的事。”
“我高中的东西大多都被我丢得一干二净。”珺子补充道。
“为什么呢?”
“觉得完全用不上,而且东西不丢不清理的话又占地方。”
“话是这么说没错,其实之前我也想过要不要丢来着,但怎么说,最后还是有点舍不得。看见一些过去的东西,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很多过去的事。其实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这都是我个人的一部分。”
“没想到你还是个念旧的人。”
我是么?我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车沿着滨海大道开了约十五分钟,眼下,已经能在路边看到远处的海了。
我在下一个路口拐进海滩,将车平稳地停靠在沙滩边上。
“到了。”我同珺子说。
“来海边?”
“嗯。”
“我还以为你是要带我去电影院或者是什么游乐园。”
“想去那?”
“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出乎意料。”
下车时,我顺手从车上拿了两份旧报纸。
今天的天气尤为适合看海。天空上,由水汽遇冷凝结而成的云就如同枕芯里的棉絮一般轻柔地漂浮着,云量不多不少,既遮住了太阳,又多少露出了些湛蓝的天空。比起晴天,我更喜欢在多云的时候去看海。多云时阳光没有晴天那么强烈,气温也相对温和而不至于使人感到燥热,而且看海时不用顶着耀眼的阳光,视野上也能看得更远。
我和珺子小心翼翼地踩在柔软的沙滩上,尽管隔着鞋子,但还是能感觉到沙子那酥松的触感。我们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铺开两份报纸在沙滩上并肩坐着。
兴许是位置比较偏僻的关系,除了我和珺子以外,海滩上目前还没有其他人。
“怎么会想着带我来看海呢?”坐下后,珺子问。
“你不是说你从来没看过海嘛?”我说。
“可是……如果我是在撒谎怎么办?”
“如果你是在撒谎,那么你早在半路上就知道是来看海了。”
“那倒也是。”
“怎么样,第一次亲眼看见海的感觉如何?”
“嗯……比我预想中的要大得多、宽阔得多,而且阳光也没有电影电视剧里展现的那么强烈,颜色上也确实挺像你那只猫眼睛的颜色,像是有点深沉的灰蓝色?”
“嗯,有时候也会是深蓝色,好像是和气候有关。”
“在来到这之前,我结合着一些资料或者图像以为海充其量就是变大好几倍的湖,但事实上,海和湖完全不是一码事。在海的面前,我多少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是那种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无法正常发挥作用的渺小,这是我看到湖时根本没有的感觉。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恐惧,反倒是觉得轻松,我想正是这种渺小让我意识到此时我是在被海保护、是被海所接受和容纳的。”
“所以我说有时间的话最好还是来看看海。”
“谢谢你。”珺子突然说。
“谢什么?”
“带我来看海。”
“这也没什么好谢的,你想看的话随时来就是。”
“但问题就在于‘想’。我刚才就在想,为什么开个车就可以看到的海,而我却一直没有来呢?我一直都缺少着前来看海的理由,如果不是你,我就这么抱着没看过海的遗憾就此死去也不一定。”
我转过头看向珺子,她的眼神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带着些隐隐的凛冽。此时珺子正惬意地看着面前的海,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轻柔的海风吹得她微微地眯起了眼,她小巧的嘴角此刻正呈现出自然而浅浅的笑。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光景有些似曾相识,在过去的某一时刻,我说不定就已和珺子来到过这片海滩,但仔细想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来看海。
我将视线重新投向辽阔的海面。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在我回过头来继续看海后不久,珺子问我。
“什么打算?”
“就是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会想要孩子,对工作对未来有什么样的规划。”
“还没想过。”我说。
“还没想过?”
“嗯。”
“你今年多大?”
“还差半年就27岁。”
“将近27年的时间里一次也没想过?”
“嗯。”
“那你这27年的时间都是如何生活、如何度过的呢?”
“借由一种惯性生活。就是说,只需要参照着昨天的样子,像拓字那般描绘出今天的图景即可。”
“是不是男生都是这样漫不经心?”
“不知道,也可能仅限于我,毕竟人和人之间都多少有些不同。”
“可很多人都这么觉得,认为同一类人群往往都如出一辙,比如说,觉得和宠物打交道的女孩都是那种很可爱、脑袋里都是那种玛丽苏式幻想的女孩,但实际上不是的,如果真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虽然我经常会胡思乱想,但我所想的东西大多都和玛丽苏式的幻想毫不相干,我会想眼下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会想未来该如何实现心中的蓝图,有时候觉得自己好累,但是又没有办法停下思考的脚步,毕竟我讨厌那种一眼就能看得到底的人生,我也不可能给猫猫狗狗们洗一辈子的澡,这终究只是跳板。”
“跳板?”
“对,跳板。我常常觉得,人生就好像由一个又一个的跳板组成,我们眼下所处的境地就如同一块跳板。我们在这块板上借由弹性起起落落,有时候用劲一蹬就能一跃而起,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跳上更高的板,而运气差的话什么板都够不到就这么一直跌落至最底部也有可能。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可悲?由一块又一块无止尽的跳板组成的人生。”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珺子,便一直自顾自地看着面前的海。
“毕竟我不可能给猫猫狗狗们洗一辈子的澡,这终究只是跳板。”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刚才珺子所说的话。我是不是也要在目前的工作上干一辈子呢?我不禁这么想。
我大概是在一年前换成了现在这份工作,也因此而来到现在这个城市生活,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勤勤恳恳,然而却不知怎么掉入了深不见底的地穴。坦言讲,眼下的工作我既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感到厌恶,从一开始,我就没预想过这份工作会同我产生或多或少的联系。我固然有我理想中的工作,一直以来,我都以此为目标而付出了许多努力,但就在尝试过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压根就不是那块料子。一时间,我所有的心血也好,努力也好,就这么被不由分说地否定,我感觉自身以及周遭都渐渐地化作了泡影,我开始变得无法自主选择、无法自主思考。
不过这么一来,我算是知道自己何以为会掉进那样黑暗而狭窄的地穴了。
和珺子不同的是,我眼下的处境并非源于我的主动选择,而是我顺其自然的结果。就是说,我是不明所以地被放置在一块跳板上的。但我并不蹬踩跳板,而跳板也自然不会给予我相应的反作用力,我既不会因此跳上更高的板,同时也不会因为运气不好而失足坠落,我只需要在跳板本身的起起落落中保持稳定即可。一直以来,我都在以顺其自然的借口得过且过,以至于深不见底的地穴就这么直接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当作没看见似的一脚踏进去了。我多少认为落入地穴是一件势必会发生的事,而人也总是要习惯于宿命式的无可奈何。
“在想什么?”大抵是看我没有吭声,珺子突然问我。
“想跳板。”我说。
“想出答案了吗?”
“还没有。”
现在距离日落还为时尚早,海面没有因为傍晚的临近而变得通黄,和白天时一样,海面依旧在浅白色的阳光下呈现出深沉的灰蓝色。我将视线缓缓地移向珺子,她此刻望着辽阔的海面在想些什么呢?此时海滩上依然起着凉爽的海风,但就其势头来说,则是那种连沙子都吹不动的程度。阳光下,身着白衬衫的珺子抱着膝坐在沙滩上看着平静的海,轻柔的海风一直拂动着她两鬓的碎发,同时也夹杂着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清新的淡香。忽然间,我觉得此刻我应该侧过身去轻轻地吻一下珺子的脸颊,可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这么做。
我们只是肩并肩地坐在沙滩上遥望着海,海面平静而辽阔,既不浪潮汹涌,也不死气沉沉。海浪此起彼伏地由远方涌向岸边,海水由于反复地与沙滩碰撞而发出独特的声响。我已记不得这是我第几次来到海边看海了,在我杂乱的记忆里,海似乎从一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这样光景。我也想像珺子一样被这样的海所包容接纳,让平静而辽阔的海给予我所渴求的答案与方向。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我和珺子从沙滩上起身,顺手将身下的报纸丢进海滩上不远处的垃圾桶。我们在附近找了家普通的餐馆解决了晚饭,随后我开车把珺子送回了家。
在看完海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都没有去那家宠物医院。一是因为猫还没到洗澡的时候,一般来说,猫至少要隔三个月才能再洗一次。二也可能是因为我养猫的技术日趋成熟,正如珺子所说,两点之间,必然存在一条直线,眼下那条直线大概已经成型,我也不怎么需要花钱去请宠物医院帮忙了。
时隔三个月的一个午后,我又提着装有海的猫笼推开那家宠物医院的店门。
“珺子在吗?”
“你是说珺姐吗?”回答我的是一个看起来高中刚毕业不久的少年。
“是的。”
“她辞职了。”
“辞职了?”
“嗯。”
“你知道她辞职去哪了吗?”
“不知道。”
“好吧。”
“您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不过是想让她帮我给猫洗洗澡。”我拿手指了指装在猫笼里的海。
“那让我来帮您吧。”
“嗯。”
我把装有海的猫笼交给他,随后便坐在白色茶几旁边的卡其色椅子上。给猫洗澡的流程我已熟悉,就没必要再站在那面玻璃墙前仔细看了。
这段时间我觅得了一份新的工作,而原本的那份我已决定和它就此分道扬镳。我最终还是迈出了由我自己所决定的一步,不再待同一块跳板上,而是更多地去其他的板上看看。至于是否沿着绳梯从地穴爬出我还不敢确定,但至少是看到了一点来自地穴上方的亮光。不知为何,“我总不可能给猫猫狗狗们洗一辈子澡”这句话我记得异常清楚,就好似一段古老的铭文刻在了我灵魂深处。珺子现在是否跳上了更高的板我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她能早日实现心中所想。
时间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分钟,那个少年便从美容室里走了出来。我知道猫此时应该是在那个专用的烘箱里烘干毛发。
在等待猫在烘箱中吹干毛发的时间里,我看着外头来来往往的车流,想象着那天和珺子一起遥望的、平静而辽阔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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