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房间
作者/王秋璎
群租房是违章的,不时会有人上门查看,我们必须时刻警惕,隐藏好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
1
在影展上看到一部关于「家」的电影,片中的某个细节像是对我真实生活的复刻:老房面临拆迁,主人公一家借住在亲戚的“楼中楼”里。晚餐时,父亲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汤端上餐桌。母亲转身跑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块湿乎乎的毛巾。母亲将毛巾铺开放在餐桌中央,嘴里嘟囔:“这家具不是自己的,烫坏了可得赔。”霎时间,全家有片刻的静默。
同样的事,在我身上发生过许多次。从小到大,我一直过着某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家也是在不断变化的。今天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明天突然就会被勒令要换一个地方。
我们一家三口,一直没有一个固定住所。不是在搬家,就是在谋划搬家。最夸张的一次,冬夜凌晨三点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揪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收拾随身物品,离开生活了一段时日的房子。
我住过的房子,十个手指头是铁定数不过来的。因为频繁变动住所的关系,母亲几乎不太往家里添置新东西,尤其是大件的东西。所以,餐桌不是我们的,凳子不是我们的,冰箱不是我们的,柜子不是我们的……等到下次再挪窝时,生命中没有什么需要连根拔起的东西,我们负责将自己收拾好打包带走即可。
“迁徙”对我而言毫无浪漫色彩。大雁南飞,我只替大雁觉得辛苦。
《82年生的金智英》里,金智英因为家中房间不够要把单独的房间让给弟弟,一整个青春时期只能和姐姐挤在一个房间。我是独生子女,但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很多时候,一块帘幔隔开,便是两个空间。又或是,我和妈妈挤一张床,爸爸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长此以往,我形成了一种执念:一个人,要先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才有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真正的家。对“一个人的房间”的执念,就是对心目中“家”的执念。哪怕很多时候,这个“家”只是租来的。
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它不一定可以时时刻刻看得见摸得着,但可以把我所有的邪恶封锁起来,让它们不至于毫无防备裸露在阳光底下:贪婪、虚伪、诽谤、嫉妒、痛苦……它也是一枚小小的蛋壳,虽脆弱易碎,但在很多个日常的瞬间,是可以对里头的蛋清和蛋黄起到保护作用的。
真正拥有第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是在16岁那年冬天。与父母发生矛盾负气出走,在岳麓山脚下,租下了宾馆里最便宜的一间房。房间不过几平米,一进门就是床,也只有床。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没有家人的春节。年夜饭是KFC新推出的全家桶。因为过春节,店长多送了我一对鸡腿。半夜,蟑螂会从床沿爬过去,也曾偷偷哭过好几回。唯一的幸事是隔壁住了一个藏书爱好者,每天都有绝版旧书借给我读,日子平添不少乐趣。
此后,上大学,工作,旅行,肉身便一直辗转在各个出租屋和青年旅社里。我们真正的三口之家仍旧没着没落,我索性也就不太回家了。漂泊的日子正式开启后,我反而更加热衷旅行,在一个个陌生而又喧闹的小旅馆里,我睡得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香甜。
曾不止一次有人问我,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这么爱折腾?喜欢到处走来走去不肯停下来?不会累吗?我思索良久终于明白:在我心里,我是没有家的。一个人要是觉得自己没有家,他就永远不会想停下来。
2
在北京有过5个家,搬家的频次常常让朋友们怀疑我是否住在移动板房里。这5个家都不是自己的。要知道,北京的房价比郑智化在《蜗牛的家》里描述的还要夸张。这里高楼林立,但要找到一个固定的容身之所,比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地点,都要困难。“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浪迹天涯。”——也是对北京最真实的写照。
第一个家在CBD附近的选角酒店里。在那我度过了来到北京之后的第一个生日。因为没钱租房子,在朋友剧组的酒店房间蹭住。朋友每天拍戏拉大夜,天亮了才能回房间休息,上午十一点还没过,她就背起设备匆匆出门了。
生日当天,零点时分,我拆掉酒店床头的桶装泡面。那是一桶售价4.8元的“合味道”,里边有切得细细碎碎的鱿鱼和蟹棒。我勉为其难劝慰自己:初来乍到,我也算是在北京寸土寸金的CBD里尝过海鲜的滋味了。第二天傍晚,收到父亲发来的微信,祝我生日快乐。我感谢之余表示生日已经早在头一天过完。父亲义正辞严:“我自己的闺女,哪一天生的我会不知道?怕你刚出去没几天我便老成这副德行了?”我哭笑不得,迅速将话题搪塞过去。
戏将要拍完之际,我在朋友的帮助之下辗转搬进了双井的群租房。房东是一位嗓门洪亮的东北大姐。房子地理位置不错,交通也很便利,出门走几步路就是公交和地铁,打车到工作地点,只需起步价12元。
群租房由一个三室一厅改造,除了各个卧室放满上下铺的床架子外,客厅里还陈列着一排排的单人床。第一次去看房子,有一种探病的恍惚感。里头每个人用一块小小的帘幔将自己的床铺围拢起来,唠嗑、嗑瓜子、削苹果,小小的空间里,风生水起,但又毫无私密性可言。卫生间的门锁是坏的,洗澡洗到一半,总是会有人突然冲进来解决自己的“三急”。房子里每天都有人在吵架,为了洗衣机是否可以洗袜子、今天该由谁来倒垃圾、快递具体统一放在哪个位置、谁又没有冲马桶等等鸡零狗碎的小事。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打起来,每次都是以房东的嘶吼告终——“谁再不听话可以滚!押金不退!”霎那之间,天地悄无声息。
房东明令禁止我们在楼道有旁人的情况下进进出出。因为群租房是违章的,不时会有人上门查看,我们必须时刻警惕,隐藏好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
房间是一个人的心脏,日子久了,我只感觉自己的心脏闹哄哄的,被迫落荒而逃。逃跑之前,还卷走了同屋的一个室友。
室友家乡在秦皇岛,来北京学德语,考试完便准备去德国念研究生。我们一人出1000元,搬进百子湾的一间小次卧。次卧里摆上一个上下铺,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便产生了。
当时选择这里作为第3个家,有两个原因:一、听人说起余文乐就住附近,他偶尔会回来。二、这里距离电影资料馆只需步行3分钟。遗憾的是,住在此处短短半年,我们一次也没见过余文乐,也一次都未踏进过资料馆的大门。
那时,我已经开始密集的剧组生活,室友每天都要出门上课,准备考试。每周唯一烟火气的瞬间,便是两人在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小方桌上打火锅。电磁炉一百来块,一口锅十几块,再去超市买几副碗筷,偶尔呼朋唤友,倒也热闹。在这间小房子里,每个深夜,伴随着室友轻微的呼吸声,我缩在沙发上正式开启第一部书稿的写作。也是在这个时候,我逐渐失去了我的睡眠。
剧组生活黑白颠倒,同屋的伙伴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每天,我收工回来准备睡觉的时间,正是大家洗漱准备上班的时间。屋外洗手间窸窸窣窣的声音阵阵传来,我敢怒不敢言。毕竟,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长此以往,我上午很难入睡,有时候眯不到两小时,就重新开始投入到新一天的工作当中去。
越到后来,我和室友之间的关系,越像是在不同时间段租住同一间房子的陌生人。一周7天,有6天在剧组,唯一回家的那一天,恰逢是室友回家的日子。很多时候,我一进门,两人只是匆忙打个照面,她便风尘仆仆赶车去了。
在这短暂的一天里,我拆快递、处理脏衣服、给放在暖气棒上的绿植浇水、读书,偶尔看个电影。最重要的事是补觉。因为只有一天的短暂假期,疲惫不堪的身体支撑不起我从事任何社交活动,那段日子里,我被朋友们封为“鸽王”。
最夸张的一次,休息日处理完所有琐事躺在下铺的小床上,刚要昏昏欲睡,收到来北京旅游的好友的问路信息,我干瘪瘪丢过去一句:“这么简单的信息难道不会问百度?浪费他人的时间简直是谋财害命啊。”
3
《KINFOLK》某年的春季刊里,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我们营造自己的居所,而后居所塑造我们。”这话不仅是在说,我们要在自己的居住环境上花费更多的心思,也是在说,我们所住的房屋,恰恰透露出我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寻找居所的过程,也是一点点找寻到我们自己的过程。
室友出国留学后,朋友告诉我,要想在北京住得稍微舒服一点,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就得忍受通勤的压力,可以考虑搬到郊区去,搬去稍远的地方。那时,我对通勤没什么概念,因为我甚至很少有机会坐地铁,我开始工作或者结束工作的时候,北京的地铁早就不运转了。
就这样,我从市中心一点一点往边缘挪动,搬进了第4个家。家在通州,距离地铁站2.8公里,是一个大开间,房东装修好之后,我是房子的第一个“主人”。
一幢房子的功能究竟是什么呢?勒·科比西埃曾经列过一个最基本的单子。他写道:“一幢房子的功能是为了提供:‘一、一个抵御冷、热、雨、贼以及喜欢窥人隐私之徒的庇护所;二、一个接受光亮和阳光的容器;三、适用于烹饪、工作和个人生活的特定数量的单间’。”
当房子与我们自身产生某种亲密连接时,它的价值就是为我们提供庇护,收纳我们的喜怒哀乐。在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我们就是上帝。这种亲密的连接该如何产生?大概就是,我们细心装点,让它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我们真正喜欢的“人”。这个“人”应当具备某种吸引我们的性情,甚至向我们展示出一种舒适、稳定的生活方式。
搬进新居时,是温暖干燥的秋天,我购置了毛茸茸的地毯,高度适宜的写字台,欧式桌布,和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阳台飘窗上,是四季常青的绿色植物,餐桌上永远摆放着定期更新的鲜花。种树、养猫、置办投影仪……我给自己增添了许多实实在在的羁绊。
全部折腾完才知道,原来拥有一间经过修饰的、舒适的房间,是如此重要。房间是我们日常生活的起点和终点,努力让房间变得更好,就是我们生活向好的第一步。
独立生活其乐无穷,也拥有了足够安静的写作空间,虽然偶尔孤独,但很快就可以拿出叔本华的结论来搪塞自己:才思卓越之士,往往都偏好孤独,孤独简直是生活的必须。
独居也会产生许许多多实际的问题,小到无论做多么小份的食物一个人永远吃不完,大到生病栽倒在地板上不知该先通知朋友还是先打120。关键是,无论先打给谁,来的都不会很快。
一次,工作日赋闲在家,恰逢洗手间的门锁坏了,任凭嗓子喊破都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是恨死了自己为什么独居的时候上洗手间还要反锁门,二是恨死了自己上洗手间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手机的习惯。最后,洗手间氧气一点点流失,整个人憋得喘不上气来,绝望之中,只好拿起瓶装沐浴露砸碎玻璃,冲楼下小区内的行人呼救。万幸,有人路过,找来房东,又找来开锁师傅,折腾了一整个上午,才把我解救出来。有时也忍不住怀疑:孤独很好,但是不是不太安全?
无数个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这个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着每个角落留有的属于自己的痕迹,每每都能产生一种重回母亲子宫的安定与踏实之感。
不论我出门在外经历了什么,只要看一眼我的卧室,我整个关于生活的记忆便会被完全释放出来。我的房间记录了我是什么样的人,记录我走过了什么样的生活。家是真正的我——在家里,蜷缩在墙角,或者爬上飘窗,都代表着不同的心情。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容纳过一个不同的自己。
阿兰·德波顿的一本文集《幸福的建筑》里讲到:“无需崇拜任何神祇,一个家就能够帮助我们怀想起我们真正的自我。其作用并不逊于一座清真寺或小教堂。”拾掇房间正如写作,都是为了把那些对我们真正有意义的生活碎片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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