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传说
作者/水番十六
盲目的快乐的确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小时候经常在小金河边看见洗衣服的妇女老人,她们有时话多地说个不停,有时就那样靠在石阶上,出神地望着湖面。
我想象着她们过的生活,暗暗下决心永远不来这里洗衣服;我还想象着她们历经的爱情:因为日子没有波澜,便把欲望寄托予树,可树总遇风,时而摇曳时而静默那更是让人难以掌控难以忍受,本以为自己是一株观赏湖景的小草,却活成了湖底一把钉子锈进木头的破桨。
我想我的爱情一定会是个例外。我摇着我的船,它被湖水滋养被树荫关照,快乐得长出蘑菇。
后来小金河改建成了公园,不准洗衣服,只准谈恋爱。我也早忘了我的船,开始了小学生的悲春伤秋。
我们这个小城因为绝佳的地理位置和独特的风土人情,在九十年代社会风潮推动下极速发展起了娱乐行业——大家都叫它欢城——它的本名就只有在地图上才能找到了。像这个城市发生的爱情一样,在妈妈婆婆们中口口相传,越发地轰轰烈烈,我倒是从没见过。
我大多都是不信的。地图上都没有的地方,有什么是真的呢。
直到我认识了颖楠阿姨。她说的肯定都是真的,因为第一次见面她就送了我一整套《新白娘子传奇》的碟片。
这是她在我心中非常隆重的登场仪式。第一,假期我再也不用守着报纸上的剧集放送时间;第二,家里的CD机终于可以为我所用了。
那时候的大人养小孩,对小孩子的要求就是“你别给我找麻烦就可以”,可他们把小孩子所有的愿望都叫做“麻烦”:小到“我想吃个西红柿”,他们就会说“没什么要什么”;大到“我不想去上学”,他们就会说“要什么没什么还不学习”。大人不是也一样,搓麻将的时候最开心讲“说什么来什么”“想什么有什么”。
如果有人主动帮我实现愿望,她一定就是这个破地方超凡脱俗的神仙。像她这样的人,就不会去小金河边洗衣服。
“阿姨,你有小孩吗?”我把碟片盒反复打开再关上。心里充满了对她的好奇。
“有啊,有一个小弟弟。”她坐在床头,举着镜子整理头发。
“那他不爱看这个吗?”我抱着盒子坐到她旁边。花香混杂着皂香,我不介意靠近她沾染上一些,甚至感到很安全。
“他还看不懂呢。再说,阿姨家也没有CD机呀。”她把镜子塞回枕头下面,弯腰从床边柜子里抽出一盒跳棋摆在腿上,紧身的一步裙也就将将盖住一半大腿。因为坐在床沿上她的裙子被撑得笔挺,刚好稳稳托住了跳棋盘子。
她问我要不要跟她玩。
我对她更意外了,但要假装意趣寥寥。成熟一点,毕竟是我想和她交朋友。
不过她水平不怎么样,我在想办法让着她。
“上钟!”那人重重敲了几下门,话尾还在嘴边儿人就不见了,我回头看的时候,刚才虚掩着的门正慢慢打开了往墙角飘。
屋里只有我们俩人,我望向她。她举着一颗棋子,看了眼棋盘胡乱地落在一处摇摇头说实在下不过我,让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好好教教她。
她算是帮我找到一个来这里的理由。爸爸不喜欢我经常来这找他,倒是阿姨们都很欢迎我。
偌大的房间就剩我自己,我在这里等着爸爸带我去吃晚饭。
那个房间是一间集体宿舍,供技师们留宿或常住——约有二十来张床铺,像一间教室那么大,也有前门和后门。那天颖楠阿姨出门之前,在门后面调整了她名牌的位置,我默默记住了她的名字,用以下次她再送礼物给我时的致谢词。
我妈说那里是乌烟瘴气的地方,我可没见到什么烟,倒是比她打麻将的地方清静多了;外婆说那里都是鬼混的人才去的地方,我问她,爸爸是鬼混的人吗?妈妈和外婆忙假装要来掌我嘴的样子。
到底是谁在胡说。
当时我只知道在那里的人每天都像是末日狂欢。未来再也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我只用坐在他们中间笑着,并不用懂他们的玩笑。盲目的快乐的确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经常和我表姐在家里玩过家家,但这又是一种不一样的快乐,是既定的规则,有限的创造,玩多了乐趣也越发趋于寡淡。颖楠阿姨送了我一件红色的丝绒连衣裙,夏天穿太热冬天穿太冷,过家家穿正合适。
我盼到了我妈出去打麻将的一个周五,放学就往我爸那里赶,一路上的经历都忘记了,当我终于站在那间屋子门口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学会了法术。
屋里没人,一只毛绒小熊很显眼,摆放在一张床头上,足有半人高了。我从门口走到床边,心里数着数,我记得颖楠阿姨的床位,不过直到看见柜子下面有盒跳棋才更加确信是她的小熊。
“你喜欢吗?拿回家去嘛。”是瑶瑶阿姨,她进来摆弄了会门后的牌子,跟我打了招呼。
我笑了笑没回答她,坐在凳子上接着玩弹珠。颖楠阿姨的东西怎么能任你安排,再说,也可能是要送给她孩子的。我心里憋着股子无名火,没等到颖楠阿姨回来我就被爸爸叫走了。
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我还见到了颖楠阿姨的儿子乐乐。
他坐在宾馆的茶几上,把塑料袋里的瓜子倒到袜子里,还努力尝试穿到脚上。我在犹豫该不该去帮忙。
“乐乐啊!!在外面跟姐姐玩啊!”
我被这声喊叫吓得一激灵,颖楠阿姨的嗓音震得桌子都在颤,完全盖过了洗麻将牌的声音。
乐乐光着脚丫蹦跳着朝我跑来,把他的“瓜子袜子”交到我手里,拉我坐到旁边的沙发上,笑眯眯地盯着我,小手指了指我的脚。这个小孩热情又有趣,我问他为什么要把瓜子都放在袜子里,这会他又只顾着把我两只鞋的鞋带绑到一起去。
里面又响起洗麻将的声音,颖楠阿姨嗑着瓜子靠在套间的门边。
“弟弟听不见,也不会说话的。”她还笑着吐出几粒瓜子壳在手上,语气轻得就像是一句哈欠。
我点了点头,用哪种表情好像都不太礼貌。妈妈在屋里喊要我照顾好弟弟,她这一次的聒噪算是替我解了围。
我又仔细看了看乐乐的眼睛。
他生得真是漂亮,任白娘子见了也想向他许愿。我并不是非要在命运的残缺里找出一点美,我只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对这种残缺展示我的怜悯之心,尊重它本来的样子。我想我也是残缺的,他们愿意花一整晚去摸到一张“发财”,也不愿花一分钟听我的抱怨。我的身体里塞满了垃圾。我需要被关注,我想他也一定很需要吧。相比较“可怜”,小孩更喜欢被说“可爱”,但事实是前者才会博得关注。
我和他坐在地毯上,比赛往茶杯里扔瓜子。
他开心喉咙里会发出“呃儿……”这种声音,偶尔会盯着你的嘴形消化你的肢体动作。他选择性地给你反馈——像是对凡人高傲的施舍——我怀疑他懂得很多。如果他不用长大就好了,就可以永远保护他的“高傲”。我就这样观察着他,就这样由着嫉妒疯长,却不用受到自我批判的矫正。
“阿姨,假如你发现他是妖怪还会和他在一起吗?”
我挨着颖楠阿姨坐,她悄悄告诉我,坐她对面的男人是她的男朋友。
“那你觉得阿姨有没有可能也是妖怪?”
她刚说完就笑出了声,大家都看向我们。
我觉得很不好笑,本想告诉她一个秘密,现在决定烂在肚子里。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颖楠阿姨和她的男朋友国真叔叔,还有我爸我妈,经常在那家宾馆开一间房来打麻将,乐乐如果也在,我妈就会想带上我。
我总是想起我那一份“关心颖楠阿姨爱情”的闲心。她很会开玩笑,从不发脾气;她很会捉迷藏,总在你意料不到的时刻突然出现。她一定不会去小金河边洗衣服的,再说她也不属于这个地方。她身上的新鲜感太迷人了,我总是想急于知道她爱情的下落,不属于这个地方的爱情是隐于日出还是飞抵山海。
我也常常挽留我的好奇心,就像我清楚地知道白娘子的善良,可是当她变成蛇的时候我还是非常害怕。后来我想,是否因为我心里有足够多关于她的问题,我才会喜欢她:我要保守地、拉长时间距离地摸索这些问题,延长这种喜欢的感觉。她总能轻易影响我的判断,改写我的幻想,当生活被无聊的情节填满只得快进快进,我会想起她,按几次暂停。
国真叔叔个子不高但走起路来气势很高,方圆脸大眼睛还挺俊俏,偏偏爱穿些老气的西装衬衫,我看是为了配得上别人总喊他“张总,张总”。和他打麻将可要看仔细些,他嘴里喊的和手里发出去的,那常常不是一回事儿。颖楠阿姨矮一点,脸很小,五官还是身形都圆圆润润的,指着这一点钝感,就比那些模样精明的女人好看多了,乐乐的白净也是随她吧。她打麻将就像下跳棋,胡乱拿一张随处一丢,哪里在乎输赢,坐在那就是等着洗牌。
他们两个人走到哪,哪的人就都知道这俩是谈恋爱的。
我把书包背带挽在树杈上,书包的脸耷拉下来望着雪地,抓着它用力摇起来,这高度就能不怎么费劲地把树枝上的雪全都扑腾下来。
大块大块的积雪砸在了树底下打滚儿的两个人身上,也糊了我一脖子一脸。我下来翻出撒进衣领里的雪,没完全化成水,冰的我呲着牙眯缝着眼,还没缓过劲突然被拽倒在雪地上,他俩一人压制一人全力刨雪,把我埋在雪丘里,只得露出一颗脑袋,笑得前仰后合,冻得闭不上嘴。
爱情会让人变成小孩——他们成了与我同龄的玩伴。
乐乐在和我爸妈打雪仗。
同情会让人变成大人——他们成了细心稳重的父母。
我像乐乐一样大的时候也和我爸妈打过雪仗吗?我像颖楠阿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爱情吗?我不愿再变成小孩,也不想成为大人。我感到自己被嵌在时间之外的缝隙中,时而像孩童时而像老妪,唯独配不上自己的年纪。
乐乐的小脸冻得通红,还坐在地上一个劲地把雪往自己怀里刨,不小心溅到眼睛上,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我忍不住笑他,颖楠阿姨也看到了,比我笑得更大声。她说乐乐的耳朵能治好,实在不行还可以戴助听器,得等她再赚多点钱。
她一手叉腰笑乐乐的天真,一手搂住我的肩膀,摇摇晃晃快乐到转圈圈,像上足了发条的八音盒娃娃根本停不下来,还说着,我爱你们。我第一次被这个字眼深深地打动,好像它以前不允许被表达,甚至也要很隐晦地去感受。
爱有水漫金山,爱有白雪皑皑。
“去年还带他去找过我们镇上的那个瞎子阿公呢!”颖楠阿姨说着从皮包里夹出一根香烟,看了看我又放了回去。
“我给他了两百块钱,让他给乐乐算算。他就说了一句话!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看不见……”
国真叔叔的笑一下子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真叫人吓一跳,笑到失声整个人都在发颤,喘了口大气扶住颖楠阿姨,脸贴在她的肩头蹭了蹭笑出的眼泪。这阵笑肆无忌惮地传播开来,连带着我和颖楠阿姨都笑到蹲坐在雪地上,我们陷入了比谁笑得更久的游戏循环。
我爱这一天。
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写在作文里,如果说出颖楠阿姨的职业,便没有人会欣赏她大胆的表达,甚至还会侮辱她的爱情。我也没有任何立场批判在小金河边持反对态度的人,相比较而言,她们的爱情是永远不会在雪地里打滚儿的,她们擦的都是真实的眼泪。
有一次我爸妈因为国真叔叔的事情吵得很凶。爸爸借了一些钱给他,妈妈很生气,骂的最温柔的话就是说爸爸被桑拿蒸坏了脑子,劝他趁早关门。后来妈妈一不高兴就提起这件事,最终她总能如愿地出门买衣服或者通宵打麻将。
过年的时候颖楠阿姨和国真叔叔来家里玩,我穿上颖楠阿姨送我的那条裙子,带她参观了我用椅子和床罩搭成的小帐篷。她小心翼翼地钻到帐篷里面,等着我给她一一介绍陈列在地上的摆件是做什么用处的——像是雪糕棒上用透明胶带缠着几张叠成扇形的糖纸的东西,就是可以救死扶伤的“灵芝草”;几根颜色艳丽的条形果冻,就是妖怪喝下必现出原形的“雄黄酒”。
帐篷不高,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下——她总是一副准备好走近我的样子。我可以开始讲很多话,吹天大的牛皮再被她戳破。
我们一起分享着彩条果冻。
“阿姨,你和国真叔叔会吵架吗?”
“当然会啊,每次我都让着他。”
“那你爱他多一点。”我低着头在心里续写她正在发生的爱情。
她笑着点了一下我的脑袋,一口气吸光了一条红色果冻。
这时候床罩被掀开了,所有的氛围都被突然入侵的光亮污染。是国真叔叔,他破坏了我精心布置的“乌托邦”。我捡起地上的果冻朝他扔过去,甩得太用力害自己绊倒,一屁股坐在了“灵芝草”上。
我把他们俩都赶出了卧室。颖楠阿姨狠狠责备国真叔叔,还想留下帮我收拾残局,但她不会真难过到跟我一起哭。那些爬满褶皱的糖纸再也叫人喜欢不起来,床罩和椅子纠缠在一起,不知道谁在看谁的笑话。我跪在地上像一只孱弱的小狗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撇着嘴落着泪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期待已久的“好奇探索”就这样落幕了。我忍受着父母爱情的枯寂,等待着一株特立独行的救命稻草,结果稻草也在忍耐,我们一同奄奄一息。法海还没有来,爱情已经原形毕露。
那天吃年夜饭的时候国真叔叔包了六百块红包给我。所有人都比我开心,我只想让他赔我的“乌托邦”——那是一座完美的帐篷,把我的才华都用尽了。我转身把钱放进了妈妈的皮包里,逗大家开心真是太容易的事。
颖楠阿姨叫我帮忙下楼买包烟,抓了一把零钱给我直冲我挤眼睛,我跑到商店拆开来数,还夹了两张一百块。老板看我把钱都摊在柜台上,竟以为我在炫耀,可我拿着这些钱在柜台里选不出一件想要的,老板又以为是我舍不得花。今天不解人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挑了一盒看起来不便宜的东西,真希望我的快乐也可以像商店老板那样轻易获得。
十二点了,他们还在搓麻将,我嚼着巧克力豆,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看烟花,也有精彩的时候,不过是在心里默默感慨,烟花没听见我的夸赞,一定非常失落。
看着一簇光直冲天际,沿路照亮了窗户,楼宇,云彩,然后等待那一声闷响,在空旷的黑夜中四处回荡,紧接着像一阵阵喝彩的掌声,热烈,急促,转瞬即逝;运气好的话,借着别的光还能看见,它们各自落寞隐去消散如烟。
乐乐听不见掌声吧,所以他不会知道烟花一生的故事——关于有声的完整的一生。可是我又想,不对烟花抱有期待,在无声的眼中,它本该如此绽放本该如此消逝,这样也不赖。
我又无端生起羡艳。
等到开学,我用颖楠阿姨的“零钱”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给乐乐买了一套262色水彩笔(我要买最多的颜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送给他,颖楠阿姨已经不在我爸那里打工了。
我妈回收了我所有的压岁钱,换了个传呼机给我,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放在书包里会感觉自己和社会有点联接——偶尔假装不经意地拿出来按一按,扮演一个有故事的中学生。
有天快下课的时候看到BB机有留言:国真叔叔去接你放学。
终于有一条正儿八经的消息了。
像是社会青年接到了一项秘密任务,要赶着去接头,要按耐住自己过于张扬的个性,若无其事地混迹在人群中,伺机暗度陈仓。我在校门口等他,同时心里在默写接头流程:先问下乐乐来了没,再决定要不要回家拿水彩笔。
已经有好几辆出租车停下又离开,我的兴致也逐渐消磨殆尽,来回在两个路灯之间辗转踱步。
一辆摩托车从旁边经过,在正对校门口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的目光和大部分同学一样,紧跟着这车的去处。是一辆大头翘尾的重工摩托,比起车身的耀眼,它发出的低沉噪音更加惹人注意。车上那人摘了头盔探出头左右张望,接下来是一系列略显浮夸的动作——拔掉手套,拉下皮夹克的拉链,单手扶住车把,另一只手揣进裤子口袋。要不是他开始抖腿,我还真认不出是谁。
昏暗的路灯下倒显得国真叔叔面部轮廓格外清朗,黑眼圈和凹陷的脸颊这时候更有几分魅惑。如何处理这种场面才能显的落落大方?我站在原地观察思考了几秒钟——刚才大家因为摩托车的到来发出的惊叹和唏嘘声,我要准备好习惯它们,再迈出我前进的步伐。
我为我的虚荣和骄傲呐喊,今晚将会诞生无数个关于我的传说,编造的过于真实的故事,就从我跨上摩托车那刻开始。我要像个魔术师一样,在所有人面前表演着只有我自己知道真相的幼稚把戏。可我真是甘愿沉醉其中,是我对如此乏味生活的反叛,也是对那些不切实际幻想的热烈嘲讽。
事实和我预想的一样。我假装无视他们的目光,同摩托车在一众议论声中绝尘而去。
我没有头盔。一把油门让我身子打了个激灵。
至此,关于众星捧月的这场梦幡然悔悟。冷风从耳朵鼻子灌进脑门让人不敢喘气,前一秒我还享受着幻觉的拥戴,这一刻被现实狠狠抽打。街边的树木房屋从我眼前潦草掠过,我惊讶于自己敏锐的嗅觉,闻到了颖楠阿姨爱情消逝的前调。
她床头的毛绒小熊是国真叔叔送给瑶瑶阿姨的,瑶瑶阿姨不要,又送给了她。这是嘴上说着“张总对你真好”的那些人都知道的事。
国真叔叔问爸爸借钱是为了给瑶瑶阿姨买皮草。她替国真叔叔还了钱。因为我妈跟她说是国真叔叔找我爸买了股票亏了钱。
这会风像玻璃碴一样尖利,四面八方地刮着我的脸。摩托车路过了小金河——我每天上下学都会路过的地方。它现在变得如此陌生,像一只幽深晦暗的眼睛,暴戾的目光乘着风追踪着我。我越过河的眼睛眺望遥远的对岸,那更像是一张巨大的黑网,我不得不收回我的视线停止想象。
颖楠阿姨曾跟我聊起过小金河,说的时候神采奕然,说他们会在对岸的那片楼里安家,她再租个门面卖服装,乐乐去我上过的小学上学。当时那楼正是挖地基的阶段,现在约有个两三层的样子,不过已经停工了——我们这里冬天是不用干活的。她满怀期待和憧憬展望着眼前的新生活,就像已经走到了故事的结局,圆满安定。
原来幸福不是一种生活状态,幸福只是生活的碎片,只有一瞬间,几秒钟,然后它就隐匿了,藏在时间的层层叠叠庸庸碌碌中,回过头来任你如何翻找,你只能证明它真实存在过,但那短暂动人的体验永远地留在了过去。夜晚也会过去,我想到小金河明天依旧会眼波流转,便不再那么害怕。
这次见颖楠阿姨,她快乐得手舞足蹈,意气风发。她用力抱了抱我,握住我的手放进她的口袋里取暖。她身上的香味变得侵略浓烈,让我想起“金钹法王”那金钹,敲击的余声威力殃及我的眼眶我的脑壳。每当我有机会同她说点什么,她总是心不在焉。这一个晚上我更多的情绪是对自己的同情,我想我过多地代入了颖楠阿姨的爱情,她也许什么都知道。她是甘愿为爱献身的“媚娘”,而我是那个作茧自缚的可怜虫“采因”。我领取了自己的角色,在角落里抱臂叹息。
乐乐也来了,但我没办法靠近他,他总是在哭闹。我坐上摩托车时就已经完全忘记了水彩笔的事,再说路上那风吹得我根本讲不出话来。
乐乐戴上了助听器,我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那种失而复得的快乐,或者他知道他从没有“失过”什么。对,颖楠阿姨说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获得了挫败。我的“白鹤童子”终究是下凡“历劫”了。论“失去”,今晚我还失去了对他的“嫉妒”。
我看着人聚人散,往时重叠今日,感到自己变得非常渺小,命运的齿轮如何旋转,我只是齿轮中心的一粟尘埃,处在凹凸边界的那些家伙,从一个轮盘转出到另一个轮盘,那是我所不能及的地方,我静默地拥抱着他们的故事,目送他们离开我的世界。好在我们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他们为啥分开了?国真叔叔又喜欢上别人了?”
我妈瞥了我一眼。我立马意识到我说的这个“又”字,它已经超出了我妈认为我可能了解的范围。没有人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们又若无其事地掰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开始回忆他们过往种种情节,大家总是这样说:虽然他如何如何不尽如人意,但是对她如何如何也算还行。在我想来是这样:无论他如何如何,她都会如何如何。谁谈论的爱情是真的爱情啊?一开始说不错不错的那些人呢?新鲜的爱情总是娇贵,老了好似可以讨价还价。
我有些愕然。我本以为不用吃小金河的苦便不会吃爱情的苦。
“他们又和好了啊,颖楠阿姨还会回来吗?”只是刚过去一个春天,大家又有了他们的新讯息,我积极地参与到话题中去。
这次他们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也没有再继续聊下去。他们各自散去,留下了无奈的叹息还有猖狂的嘲讽。仅凭着只言片语,他们觉得是个晦气的故事,而我总觉得壮烈。我希望善良的妖怪善始善终,不去理会人类的妖言惑众。
她只是又替他还了账。
他的小手指被砍掉了半截。又不是“又”砍掉了半截。
我不认为是自己对她的爱情过于宽容,她就是选了一条难走的路而已。
女人会为了自己对爱情的幻想,不停为男人的错误买单。我也为我的幻想买过单——在我跨上摩托车的五分钟之后感到后悔。幻想比爱情更加危险。
我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知道颖楠阿姨会一直对她这份爱情抱持幻想。
“他们还以为那孩子在小马扎上睡着了呢!”
放学回来听见外婆在楼下和卖玉米棒子的阿姨聊天。
阿姨一边附和着一边踩下自行车的脚撑,还忙着盖好后座上绑着的大箱子——玉米一时半会凉不了,听八卦紧要。她们边上站着两个奶奶抱着胳膊抬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旁听,看样子她们早已对这起八卦的起承转合烂熟于心。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爸妈都去了外地,给颖楠阿姨捎去了六百块钱。乐乐死了。
这世界果然留不住美好的东西。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个下午的火烧云,霞光慢慢黯淡下去,一点点收回上天的仁慈。
乐乐自己坐在院子里吃柿子,颖楠阿姨有出来看过有在屋里唤过,她太习惯悄无声息了,她以为他在院子里睡着了。
他被柿子噎住了。没有声响。
我如有亲临,如鲠在喉。
大家说着这样一个故事,却没有人掉眼泪,这可不是周末八点档的《生活百态》。我回到了我的卧室,看见颖楠阿姨坐在我的小帐篷里掩面痛哭,不知是谁把帐篷弄翻了,我站在门边上,也没有别人让我埋怨,我感到很难过。我还梦见乐乐会唱歌了,拉着我的手一摇一晃,一蹦一跳踩到地上的落叶吱呀作响。
我突然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想起还放在柜子里的那盒水彩笔。盒子上的封贴早就失去了黏性,稍用点力就挤开了。我随便挑了一支叫不上是什么颜色的笔,在手心里画了画,竟也画不出任何色彩,连笔头都干涸了,只末尾洇着一点点绯红。再多的颜色最后也都只剩笔帽上的那一点象征,不曾画出过一笔,连画纸都没见过。
瞎子阿公说他看不见。原来很多事情是早就安排好的,笔一定会没墨,掉落的弹珠会停住,小金河目睹了一切,却什么也不说。
原来那个冬天就是我和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颖楠阿姨跃过了曾同我在一处的那个轮盘,从那以后我们的连接只有“听别人说”。我透过那间技师宿舍陆续打听到她的消息,一点点拼凑她在另一个“轮盘”的故事。她曾留给我一个手机号码,我藏在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里,那把锁的钥匙又夹在了书架上一本绝不会有人翻看的字典里。日记只写了几行言之凿凿笔画工整的句子,几周之后便再无人问津。后来搬家收拾书架,那把钥匙掉在地上摔成两截,想起那日记本早已不知去向。
后来颖楠阿姨卖掉了自己老家的房子,带着国真叔叔的妈妈去了北京治病。
后来小金河对岸的楼实在没盖起来,只听说有流浪汉在那里长住,小孩子都说那里是“魔鬼城”,我相信的,因为我曾看见过那张骇人的“网”。
我妈也是听别人说的颖楠阿姨去北京的事,这像是一个故事真正的结尾。我说挺好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是在一起了。那这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啊。
我妈煞有介事地说:“只有小浪子,老浪子,没有回头的浪子。”
我早已对爱情不抱有幻想,但听到这种话就好像被抓出了身体里的一把淤泥,留下了一片粘腻的影子,擦不净画不出。
那块影子像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像一个你确信发生过,却又无从考证的传说。
作者后记:
我从小到大很少见过非常圆满的那种六七十年代的父母爱情,仿佛他们告诉我,爱就是消耗与亏欠。而我应该和许多八九十年代生的孩子一样,只长了半截反骨,单有觉悟,毫无躲避的能力,可以说,不会爱人,不懂被爱,自卑大于自爱。这些爱的课题让人想要逃离,而我总试图宽慰自己从中找到一些含糊不清的美好,让它们抓住我的双脚用力踏入现实。
这个故事中的人物都有原型,“我”也是我自己,我想说,困住人的不是小金河,恰恰是那些你想极力佐证的意义感,含糊不清的美好。耗费了太多时间去分辨明朗陷阱,当爱情消失的时候,形容枯槁。
要快乐,就吸引快乐,有幻想,去制造幻想。不必逃离,无需找寻。
我该如何看见爱,用爱的眼睛看见爱,只当悲离是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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