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冬巷往事|东京没有爱情故事
作者/兔草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明明你什么也没做,但人们就是对你有意见。
1.
你知道北京距离东京多远吗?
唐韵姐姐提出这问题时,我正坐在访冬巷巷口,跷着二郎腿,打量来往的行人。我天生路痴,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至于那两座城市的距离,我更是无从知晓。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重要吗?
十多年后,当我第一次站在东京涩谷的街头,也是一个十字路口,我好奇地打开了搜索软件,键入了问题,答案很快一跃而出——北京到东京的距离是2092.57公里。
在匮乏的学生时代,东京于我而言像是遥远异国的幻梦,明明摸不到,触不着,我却仿佛每天都生长其中。一切都是拜动画片所赐,我们在那些光影中寻获了平行世界的人生。
在灌篮高手风靡的那几年里,我们疯狂玩着角色扮演的游戏,比方隔壁班那个黑发遮眼,五官英俊的帅哥,尽管他的真名叫朱启明,但我们都喊他流川枫。每次他光临球场,总会惹得一大票女生为他尖声叫好,而他也总是酷酷的,不露出一丝笑容,只专注于打球。我的班长,因体格健壮,鼻子比较矮塌,人送绰号“二中赤木刚宪”。至于赤木晴子的名号,那当然只能属于那个长着水汪汪大眼睛,温柔又有朝气的校花。
在这样的游戏中,我这类外表普通,毫无特色的路人甲是领不到任何名号的。我们是观众席里米粒大小的黑点,是一切耀眼人物的背景板。如果实在不甘心,那也只能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做创世的神,成为这一切的创造者。
当我把“想做漫画家”的念头透露给父母的时候,他们非常生气,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楼栋里跟我关系要好的唐韵姐姐,姐姐看着我说,你不能讲你要做什么漫画家,你得告诉他们,你想考清华美院。
听到清华二字时,父母的眼里总算放出了光芒,他们同意送我去学美术,但比较了一圈,只能选择价格较为便宜的苗苗艺校。我不在乎在哪儿学习,只要能拿上画笔,我就相信自己会有希望。
从苗苗艺校的大门步出,向右转,拐进西答街,里面卧着一大堆的文具店和书店,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卖漫画书的书屋——这间书屋在一个转角,房子老旧,但内里被店主阿姨布置得颇为温馨,无论是少女漫画还是少年漫画,新来的,亦或是旧书,全部都被分门别类,标得清清楚楚。唐韵姐姐就在这家漫画店做帮工,她不收任何的工资,只是央求店主,让她在店里面免费看看书,就好了。
唐韵姐姐长得很像少女漫画的女主角——一头瀑布般的乌发,大而圆的眼睛,永远明媚的笑容。我有时疑心她是从书本里走出来的,只是她不会魔法,也没有遇到什么神秘的少年。
像她这样生得漂亮但又家境贫寒的人,是学校里最容易遭人欺压和霸凌的。好几次,我经过唐韵姐姐的学校门口,看到她低着头走出来,眼角还挂着泪痕。每次我嚷嚷着要想办法报复那些坏人时,唐韵姐姐都小声说:“算了。”
她不想将事情闹大,是害怕招来更大的灾祸。
在我们小小的访冬巷里,所有的邻居都知道,唐韵姐姐是没有父亲的,她仿佛是她母亲独自带到这世界来的孩子。更容易让人说三道四的是,唐韵姐姐的母亲沈嬢嬢还会三不五时地带男人回家过夜,每每这时,唐韵姐姐就只能躲到相熟的邻居家里住。
我母亲热情好客,又爱帮人,每次唐韵姐姐委屈巴巴地站在我家门口,母亲就会指着卧室里的一张小床说,你在这里睡吧。也就是这样,我和唐韵姐姐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
夜里,我们两个挤在窄小的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说悄悄话。我们什么都聊,从自己最爱看的漫画到在学校的暗恋对象。聊着聊着,我问起了唐韵姐姐的父亲。我说,你见过他吗?唐韵姐姐摇摇头说,她的妈妈和很多男人关系都很好,但那些男的都不是她的爸爸。不过有一次,她从五屉柜的最下面找到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有一个长得颇为英俊的男人,在照片上,还有一行看不懂的日文字。
“你爸爸是日本人?”我惊得喊了出来,这声响惊动了父母,他们隔着隔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只是看到了窗外的大壁虎罢了。唐韵姐姐捂住我的嘴,让我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我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脑子里浮现出许多电视剧里的情节。
2.
夏天来临的时候,唐韵姐姐光临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她说,她害怕那些男人的目光,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一样。与此同时,关于沈嬢嬢的八卦也在整个访冬巷疯传。有人说,沈嬢嬢是以前是马戏团的舞女,会表演美人蛇,唐韵姐姐是她和蛇生下的怪物;有人说,沈嬢嬢是妓女,唐韵姐姐是她和一个客人的所生的孩子……
那一整个暑假,唐韵姐姐过着混乱不堪的生活,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总是在炎热的天气里,一个人坐在书桌边奋笔疾书。她说她要考一所好学校,她说她要去日本看看,看看她的父亲是否真的在那儿生活。
闲来无事时,我们会捧起漫画书,讲述那些遥远的地名——东京、大阪、北海道、茨城……每次讲到这些,唐韵姐姐的眼神里就会发出光芒,我知道她是希望能真的找回父亲,找到一个依靠。
开学之后,唐韵姐姐忙于学习,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少,偶有遇见,她总是行色匆匆,我问她到底在忙什么?她扬了扬手上的书说:“在学日语。”我问:“学这个做什么?”唐韵姐姐笑着说:“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那一阵,我突然发现同学们手里多出来许多手绘的动画片或电影、电视剧海报,那些手绘的图都画得十分精细。我问她们:“这些图是哪弄来的?”他们告诉我,在西答街的尽头,一个小巷子里,有人专门在那卖画,很便宜。
一天放学后,我跟着同学,专程寻了过去,那条小巷子又长又窄,巷口还有个充满腐烂气味的巨大垃圾桶。我在阴恻恻的一栋宅邸旁看到了作画之人,她低着头,马尾辫高高梳起,我唤了一声;“唐韵姐姐?”
她立刻抬起头,盯着我。我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卖画?”她连忙收拾好东西,将我领到一侧,悄声道:“你小声点,我在攒路费。”
“什么路费?”
“去日本的路费。”
我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去日本要花好多钱,只是直觉那不是小数目,像这样卖画,大概很难存出赴日留学的费用。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和唐韵姐姐在城市里乱窜。一天早晨,她带着我去了一个停泊货轮的港口——天还没有完全亮,能看到朝阳正渐渐从水面上升起,一切都氤氲在一片浅红色的暖光之中。在江面上,一艘巨大的轮船泊在那儿,仿佛马上要驶向远方。
“知道这艘船去哪儿的吗?”
“去上海的,然后会到大阪。”
我这才发现船身上写着日文字,也写着汉字。
“可能我爸是个水手。”唐韵姐姐说:“虽然他真不是个东西,但我很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恨你爸吗?”
“恨,当然恨。”唐韵姐姐表情骤然变化,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摸着我的头说:“我只是觉得我妈很惨,很可怜。我舅瘫痪了,她还得赚钱,养着我舅舅。”
又隔了一阵,我听说唐韵姐姐正在准备升学考试。在我的想象中,她会升入名校,然后拿到奖学金,再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实现心中的理想。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沈嬢嬢不让唐韵姐姐继续读书了,她讲,读书没什么用的,女孩子到头来还是得找个好人家嫁了,与其念书蹉跎岁月,不如早点出来做事,给自己攒点嫁妆钱。
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也升入了新的学校,而唐韵姐姐则去了一所中专,听说她念的是酒店管理相关专业,毕业之后要去大酒店做事,当前台或者客房管理人员。
那之后的数年,我和唐韵姐姐的联系越来越少,她忙于学习和实习,经常到不同的城市去参加培训。又隔了一阵,我听说她存到了一笔钱。为了离邻居们的风言风语远一下,她带着沈嬢嬢搬出了访冬巷。
她离开的那日,天空湛蓝如动画片中的画面,我们站在巷子口,她悄悄在我耳边说,她还是会去日本的,只是时间未定,她会为了这个目标努力。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剪了一个中长的短发,看起来就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
我不知道该送她什么礼物,跑到外文书店,给她买了一套《东京爱情故事》的日文原版漫画,她摸了摸我的头,从包里取出一张樱木花道的手绘插画图,她知道我很喜欢《灌篮高手》。
3.
唐韵姐姐离开访冬巷后的七八年间,我们失去了联系。偶尔听街坊们聊起,都说她和沈嬢嬢很神秘,从来不透露自己具体在干什么。我将她送给我的画作找人装裱了,挂在卧室醒目处,每当忧伤的时候,我就会抬头看看那幅画——樱木花道正对着我傻笑。
准备去东京的那一年,我想法设法地找到了唐韵姐姐的联系方式。在电话中,她告诉我,她现在就在东京生活,希望我去的时候,可以和她联系,如果有空的话,她可以陪我去镰仓转转。
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陆陆续续知晓了唐韵姐姐这些年的经历——一开始的时候,她进入了一家酒店,做前台,经常需要上夜班,十分辛苦。在上班之余,她没有放弃学业,开始自学日语。拿到日语一级的证书后,她去了苏州工作,一边找工作,一边提升学历。最初做的都是一些不怎么需要技术含量的服务工作,拿到成人本科的证书后,她便投简历,进入了工业园里的一家日资公司。
“后来你怎么去日本的?找到你爸爸了吗?”
唐韵姐姐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说,她的父亲根本不是日本人,一切都是幌子,那个男人是路过乌城的一个流浪汉,只是长得帅气,容易让女人失去理智罢了。至于日语嘛,随便说两句,可能女人也就这么信了。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是编出来的?”我再度想起了风情万种的沈嬢嬢。后来,在机缘巧合下,我去过那个早已破败不已的舞厅,看见里面曾经华丽,最后却沦为废墟的装饰,我感觉一切可能都是一种幻觉。在这样让人迷醉的空间中,暧昧太容易发生了。至于到底什么是真的爱情,根本无人深究。
唐韵姐姐又告诉我,尽管她发现父亲的事情是一场误会,她也没法找到她的亲生父亲,但这些年来的追寻并没有错,如果没有这些阴错阳差,她不会站在这片土地上,也不会实现她画漫画的梦想。
“人年轻的时候没法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在东京见到唐韵姐姐时,我发现她已经留起了齐耳的短发,她戴着闪闪的大耳环,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俨然就是日剧中的都市白领。
“你不留长头发了吗?”我问。
“你看了铃木保奈美最近的剧吗?她也留短头发了。”
我突然想起,在那部日剧中,铃木保内美饰演的是一名律师,和她搭档的正是当初在《东京爱情故事》里饰演永尾完治的织田裕二。
“我们明天去镰仓吧,最近天气不错。”唐韵姐姐看着我,露出她标志性的笑容,不知怎么地,我再度想起了那个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气馁的赤名莉香。
从东京到镰仓并不远,沿途还可以乘坐一种颇有复古感的小列车。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车里,可以看到落日熔金的美景。大海、夕阳、列车,还有无人的小路,我想起那些漫画书里的情节。镰仓对我这种《灌篮高手》粉丝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动画里的大部分场景都能在现实之中找到对应。
抵达镰仓后,我们入住了一个民宿,民宿的门口有一只四米左右的太空猫雕塑,猫通体灰色,还戴着一个宇航员的帽子,模样颇为可爱。
“是不是感觉一切都很不真实?”唐韵姐姐问。
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四周。镰仓的天暗得极早,不到五点,四周已经全黑了。我低头看表,想起过几天还有工作,玩耍的话,也就两天时间,要抓紧。
在民宿放下行李后,我和唐韵姐姐出去找吃的。相较于繁华热闹的东京而言,镰仓显然要宁静许多,这里的人仿佛没有什么夜生活,大部分小餐馆也已经打烊了,只有24小时便利店亮着灯。走了一段路,我们发现前面有一座海蓝色的小房子,里面亮着灯。我连忙冲过去问老板,打烊了吗?老板说还有一小时。
我和唐韵姐姐在这间小店坐了下来,一个人点了一份咖喱饭。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的生活吗?”唐韵姐姐一边吃饭,一边小声问。
“是因为喜欢看日剧吗?”
唐韵姐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窗外深蓝色的大海。她说,她来到这里,是因为这儿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不会再有人追着她喊“野种”,也不会有人说她的母亲是小三。在访冬巷生活的那些年,她从来都不敢把内衣裤晒在巷子里,因为那会被人视为“行事招摇”。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明明你什么也没做,但人们就是对你有意见。
“沈嬢嬢还好吗?”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曾经被无数话语之箭伤害的美丽女人。
“我妈已经去世了。”
唐韵姐姐说,躺在病床上时,沈嬢嬢嘱托,等她去世了,要把骨灰洒在大海里,这骨灰会顺着海漂流,找到她年轻时的爱人。
“沈嬢嬢直到去世都不知道真相吗?”
唐韵姐姐摇了摇头说:“没敢跟我妈讲那些事,反正她一直都喜欢做梦,还是个恋爱脑。我怕告诉她真相后,她会难过,就像这些年,你一直在维持着一个巨大的泡泡,想让它不破,结果一阵风吹来,那个泡泡就没了。”
吃完饭,我喝着一杯冰柠檬茶,透过天蓝色的窗户,看向外面深邃的大海。或许有的人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编造的梦里,但这也不是坏事。在那些青春岁月里,我不是也一直相信着,这世上有湘北,有樱木花道吗?
坐了一会儿,店主开始打扫卫生,清理桌椅,唐韵姐姐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店可能马上就关了,我们回去吧。我点了点头,准备起身。站起来的那刻,我忽然看到门口立着一个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男高中生——他留着一头火红的头发,身高看起来快一米九,手里还抱着一只橘色的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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