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长颈鹿
作者/西小麦
你们是月亮的孩子。
1
传单扇在沙发上,他把它们码齐,摞高,又随手捏起一张,正反看,问魏洁什么情况。魏洁刚一进门,踩掉运动鞋,走到沙发旁,甩出怀里的一沓传单,径直往卧室去,过一会儿,换了米菲睡衣出来,左右手插进两个兔子头大口袋里。他又问,什么情况。魏洁束发带抽掉了,头发散在脖颈,嘴里嚼着口香糖,不停地使劲,从口腔里挤出带着甜橙味的几句话,她说,天一黑,又有人发传单,在网吧挨个卡座发,气死我了。他说,你没撵他走?魏洁抢过他手里拿的传单,说,我还没来得及,老板就来了,说我怎么不制止,已经发了一大片了。我赶紧从吧台出来,挨个机子收,我还以为是同行,结果就一动物园,害我被老板训了起码有二十分钟,不,三十分钟。他上前安慰她,牛仔裤侧袋上的剪刀又戳到了她,她推开他,说,你在家就别把那剪刀插裤袋里了,回回硌着我。
他取下侧袋,连带那把大武士剪刀一起放在了茶几上,又注意到传单上那头白色的长颈鹿,脖颈试图穿破纸张上沿,扭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艺术效果,通体雪白,背后是茂密的丛林,曝光过度,长颈鹿看上去像个玻璃瓷器。一个月后,临海动物园,引进肯尼亚稀有长颈鹿,世界巡回,机不可失。魏洁说,还白色长颈鹿呢,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说是白色独角兽,我去看了,就一匹白马,头上立个鹿角,隔着有五百米,演唱会都没这么远。他说,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魏洁从茶几侧袋里抽出那把大武士剪刀,拇指食指插进指洞,准备剪传单。他夺过剪刀,说,这只能剪头发,剪不了别的,会钝。魏洁好像得逞了,又开始冲他发起火来,说,我一碰你就急,还有,网管我不想干了,你什么时候盘下店来,我去当个洗头小妹,不想挨训了。他把大武士剪刀收好,说,快了,攒得差不多。魏洁把传单抱起来,丢进了垃圾桶里,说,行,大剪刀手张德华。
魏洁又回了卧室,门虚掩着。张德华从垃圾桶里捡回两张传单,这种卡纸表面质地细腻,可以叠成三角纸袋,插在侧兜,再放剪刀,就不会那么硌。他弄好,站起身把侧袋重新绑在腰间,插进裹好的大武士剪刀,像个枪手,半弯腰,俯身掏枪,冲着熄屏的电视机打出了两枪空弹,甚是满意。他喜欢看电影,也总自命不凡,技校三年,第二年和别人打架,对方匕首20厘米,从腰间掏出,挥舞向前,他下意识遮挡,刀尖划破左臂,从腕骨至肘,皮肉绽开,他按住对方手腕,反扭回去,插进其下腹,肠子溢在裤腰带。那年他差四个月十八岁,躲过一劫,父母替他赔偿八万,分别赏了他几个巴掌,他一气之下往南,几个城市乱转,一走就是八年,仗着在学校两年的手艺,勉强混口饭吃。前年在临海落脚,先去纹了个身,遮了左臂的长疤,一棵上升的树,四散的树杈,枝头上了绿色,疤底上的红色,像一股静脉注射的血,从土里迸出,翻涌。头发长了,他用发箍往后束,皮筋扎起小啾,在东尚发型也总是喜欢穿短袖,露着纹身,顾客总会问上几句,他乐意回答,也会在落发时讲讲往事,但是已经不记得为什么挥刀相刺,是在宿舍还是在教室,对方的姓名,面孔,疼痛的呻吟,都已经久远如镜中的自己,模糊,疲乏。
往东二百米,是一所三流高中,顾客大部分从那儿来,烫头,染发,打耳钉,他们都接待,不嫌弃钱臭,也不问原因,道德在他们这没那么好使。他喜欢站在门口抽女士娇子,焦油含量低,味道甜,抱起胳膊倚着霓虹转灯看高中学生,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那一刀,他也会在学校里待到毕业,那一年像是被偷走了,连后路也挖净了,不止那一年,可能会是一生。每次想到这,他就会把烟头丢在地上,伸手摩挲自己腰间银色的大武士剪刀。那把剪刀是技校老师送的,他记得那老师姓刁,人如其姓,很吊,大背头,从日本拿了大奖回来,转手把日匠手工打造的崭新器具赠予他,希望明年他能一起远赴日本,代表学校参赛,赛后,再找匠人在圆形转轴处刻上自己的名字。
电视机里透着模糊的人影,厨房燃气灶上的水壶响起哨音,张德华回过神来,把剪刀重新插回腰间。等他把水倒好,往卧室端,魏洁已经睡着了,晚上十点二十六分,他看着魏洁还未舒展的眼眉,上前捋开。空调开得足,外挂机轰轰隆隆,设备老旧,房租便宜,在理发店楼上,一室一厅。张德华拽了拽被角,拉至魏洁的锁骨,换下衣服,也钻进了被窝。
窗户没关严,除了空调的躁动,远处英华高中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也传过来,叮铃叮咚,叮咚叮铃。张德华又往上扯着被子,彻底盖住了头。
2
阿豪在店里玩弄剪刀,把一张宣传单剪得细碎,张德华凑上去看,还是那头长颈鹿,头颈分离,肢腿满是窟窿。阿豪说一大早几个人轮街发,这回阵仗挺大的,还以为动物园早倒了呢。店里没顾客,张德华拿扫把昨晚没扫净的碎发又拾掇了一遍,跟阿豪说剪刀不要剪纸,阿豪不理,他把扫把甩给他,说,这堆碎纸你弄吧。索性去门口抽烟。
清晨雾蒙蒙的,隔壁包子铺的蒸汽时不时卷过来,扑眼睛,张德华没抽完一根烟,重新束了束脑后的小辫子,转身回了屋。阿豪提着垃圾袋朝外看,跟他说,来了个女鬼。张德华也往外看,有个白色头发的女孩正过着马路,往这边走。她低着头,穿着长袖的蓝白校服,头发落到肩膀,看不清面貌,感觉煞白。阿豪说,像不像个女鬼。张德华说,瞎说什么,倒垃圾去吧。
女孩停在路牙石,黑色的运动鞋踩了一半,悬了一半,身子一颤一颤。抬头往这看,看起来像是眯着眼,又低下头往店里走。张德华怕她老这么低着头会撞上玻璃,帮她提前开了门。女孩进门往里走,头也不抬,坐在三张座椅的第三张,勉强看着镜子。张德华跟着她站定,从镜子里打量她,头发不是染金的褪色,他分辨得出来,有种浅白金和自然白之间的交叉,略微毛糙,齐刘海在眉毛以下,眼睛半睁着,只瞥了镜子一眼,但没在看自己,只是与他对视。张德华抓住了这一瞥,女孩抱起胳膊,面庞毫无血色,他想起刚才阿豪说的那两个字,女鬼。张德华说,美女你好,要怎么剪。女孩抱紧自己,等着。张德华把罩衣兜起,又像一张饼样铺在女孩身上。她才松弛下来,说,我叫雪丽,不叫美女。声音纤弱,像针尖儿。张德华坐在圆凳上,蹬了几下地板,绕了她半圈,手指插进女孩的发丝里,拨弄了几下,掏出腰袋的大武士剪刀,说,雪丽,想怎么剪?女孩摆了摆头,说,帮我染成黑的。
染发是阿豪来操作,他话多,围着女孩,染发膏抹上一撮,就问一句,你多大了,在哪上学,为什么不上学,黑色不好看,现在都流行金色,阳光下有层次感,像一层层麦浪。张德华在另一张座椅上坐着,看着他操作,刘海掀起来时,雪丽的眉毛也是白色的,张德华眯起眼睛,雪丽的睫毛也是白色的。他咽下口水,不再看她。雪丽十七岁,附近三流中学,其他不再回答,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阿豪也不再发问,一会儿推来烤发机,张德华摸了摸硬度,差不多,通了电,黄光射出,雪丽缩着脖子。他又调低强度,说,这样可以吗?雪丽点点头。他想问一句,你这是什么病?但是也知道不好提,就没问出口。女孩洗完头,站在屋内镜前看自己,张德华说,染发80,不多收你钱,不满意还可以再来调整。雪丽挺起身子,最后看了自己一眼,发丝柔顺垂滑,极黑,如墨,如夜,皮肤却像刚凝固的白纸,对比强烈,有些怪。但看上去她很喜欢,凑近了镜子看,拨弄发尾。雪丽说,黑色,谢了。
晚上回去,魏洁准备走,她值夜班,正往包里塞一堆零食,告诉张德华小厨房有留的汉堡,饿了热着吃。张德华说,今天有个女孩,头发,眉毛,睫毛都是白的,这叫什么来着。魏洁收拾好自己,说,白血病。张德华说,不对,白化病,白化。他小时候隔壁班有个类似的小男孩,头发天生就是白的,不喜欢跟人一起玩,走路低头遛墙根,经常被堵在厕所死角,像没脾气的怪物一样被观察。是的,就是这个,雪丽。魏洁出了门,张德华坐在沙发上查着手机。
白化病,由于不同基因的突变,导致黑色素或黑色素体生物合成缺陷所引起的一组单基因遗传病,通常伴有严重的视力问题。张德华有点明白了,想起雪丽低着头的样子,眼神始终在自己的脚面上,竟觉得有点可怜。接着往下翻手机,在非洲,仍然保留着某些关于白化病的传言,白化病人遭到猎杀,白骨可以入药,治愈某些顽疾。张德华右手摩挲着大武士剪刀,咽下口水,咬起牙根。又看了几条关于白化病人的报道,觉得有些过分,烤灯对她来说伤害太大了,染发也是,他放下手机,心想,为什么要染成黑色呢?
3
张德华去临市学习了一周,回来教了阿豪几种女士长发的染法,阿豪不爱学,他也没办法,店是他表哥的。大概还需要半年,张德华攒够了十万,就可以开一家自己的理发店了。阿豪在座椅上剪指甲,用锉刀挨个指头磨,张德华打开店里的调色卡,把新学的靛蓝青发色加进去。
玻璃门被推开,女人穿了身皮衣,走进来坐在第一张座椅上,盘腿,说,染个发。随行的还有个男人,夹着小皮包,长毛寸,一脸横肉,戴着明晃晃的银链子,张德华走过去站定,说,这是我们店里新上的颜色,您看看,喜欢可以弄一个。女人抬起头,拿过色卡,男人说,就这个,这个好看,蓝的,潮流,我喜欢。张德华歪头看了男人一眼,说,先生,店里不能抽烟。男人斜着脑袋,手指戳着色卡,就这个,按这个染。说完,推开门站到了路边。张德华又问,你这个头发挺黑的,染出来的发色不一定这样,最好先漂洗。他把手指插进发丝,撩起一片,发根发白,他又看了眼镜子,发现女人很眼熟。她说,你给我染的,不记得了?张德华才看清了,说,雪丽。她说,是我。好奇吗?她掀开刘海,眉毛已经不是白的了,睫毛也不是,说,我自己画的,好看吗?是不是看不出来了。张德华说,看不出来什么?雪丽说,没什么,就按这个染。他说,一个月染两回,对头发不好,你别弄了,我可以给你剪剪。雪丽抱起胳膊,双手插进胳肢窝,说,全世界的大人都喜欢多管闲事。她又伸出手,去够张德华的左臂,碰到他的纹身,说,你这个从哪里弄的?他收起色卡,说,染不了。
阿豪见状跑过来,说,怎么不能染,能染,什么都能染。雪丽啊,老顾客,那你男朋友吧,挺精神的,裤子真瘦,跟两筷子似的。雪丽说,要你管。阿豪陪着笑。张德华说,别漂,也别烤灯,自然干。说完出了门,站在路边,从口袋里往外掏烟。男人看了一眼,靠过来,递上火机,捧着火苗。张德华说,谢了。男人说,要多久?张德华说,起码四十分钟。男人看了看他的纹身,然后从领口扯下体恤,露出胸膛,说,这,我也有,一条龙。张德华说,我这是疤。男人大笑,刀疤啊。张德华不回应,只顾抽烟。下午的阳光暗下去,一辆洒水车响着音乐驶过,水洒向路牙石,溅了男人一脚。男人爆了粗口,张德华早就后退了两步,倚着门,扭回头看,雪丽笑着,阿豪喋喋不休地张嘴,听不清说的什么。她脸上也像化了妆,没有上次那么白了,应该是涂了粉,不是魏洁那种美白,而是反向的涂深。男人说,那妞挺特别的。白化病,你知道吧,到处都是白的,到处。张德华说,什么?男人说,还以为我看不出来,那眼神一看就是有病,和戴了美瞳似的,还眨个不停。张德华说,你不是他男朋友吗?男人吐了口痰,又点上一根烟,说,是啊,怎么了?随即也扭回头往里看,说,没玩过,挺好奇。张德华瞪着他,把烟吐到地上。男人说,你瞪什么?张德华回了屋里,听见阿豪正说起自己。他说,砍人砍的,纹身是为了遮疤,对方好像死了,说不定是个逃犯呢。雪丽咯咯笑。张德华走过来,又看了看发根,说,别瞎扯,一会洗洗头,我再给你修一下。雪丽说,你们也打耳洞吗?我看门上写着。张德华说,不打。阿豪说,我们什么都干,纹身我也可以给你联系。张德华慢慢吐出四个字,我们,不打。
男人进来,从镜子里看了看雪丽,又俯下身子。他们接吻,男人搂住她的脖子。张德华大武士剪刀举到空中,咳嗽了几声,阿豪小声嘀咕。男人起身捏了捏她的脖子,说,真漂亮。雪丽头发染成靛蓝,底色偏重,像深海。张德华让男人靠后,用吹风机循环风隔着老远吹,手背遮挡,吹起发尾,能看到脖子底下有两颗吸吮后的草莓,又扭头看男人,男人咬起后牙槽低头玩着手机。他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没开口。食指中指捏起发梢,剪刀竖直速剪,又调整了一下刘海的长度,露出了眉毛,雪丽说,谢了。他嗯了一声。
男人搂着雪丽的腰走出了门。阿豪说,都不上学吗?
4
张德华从吧台拎出板凳砸在地上,网吧里的人吓坏了,都缩着脖子,张德华想继续掏出大武士剪刀,用它抵住那胖子的脖子。魏洁拉住了他,一直往里拉,他青筋暴起,一根血管顺着脖子下潜到衬衫里,喘着粗气。胖子拾起自己的手机,张德华又给他夺过来,盯着他把视频都删掉,又逼他给魏洁道了歉,这才作罢,勉强平静下来,说了句,快滚。胖子踉跄着跑出去,魏洁一动不动,紧紧拽着张德华的衣角。凌晨一点半,张德华黑眼圈沉在下眼睑,攥着拳头,站在网吧吧台前面。胖子拍了好几段魏洁的视频,还说了几句骚话,她气不过告诉了张德华,倒也没什么出格的行为,没料到他打车过来发了脾气。
张德华围着网吧机子转了一圈,像一头雄狮打量了所有可能的猎物,魏洁重新坐回前台,一言不发。张德华说,没事吧。魏洁拿着抹布,擦着前台的玻璃桌面,说,你吓到我了。张德华说,有些男人实在不要脸。他说这句话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理发店门口抽烟的男人,接着说,他不该那么对一个女孩的。魏洁愣住,说,女孩?张德华回过神来,说,我再借点钱,青年路那里有家店用不了十万,我教你理发。魏洁把抹布扔到他身上,说,我当老板娘行不行,不干活。张德华笑起来,说,行。
老板罚了魏洁五百块钱,说他遭人投诉了,理由是店内有斗殴事件,魏洁没和老板解释,只是听着。张德华知道这事儿后,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多剪几个头,每天没日没夜干,一个能提成十到十五块。也算克制住自己了,正如雪丽说的,这个世界的大人手总是伸得很长,他那道长疤不能白留。
晚上九点,张德华剪完最后一位男士短发,说了客套话,完成了第三十二个头,准备闭店。阿豪早就走了,他一个人看着满地的碎发,像是遍布的蚂蚁,突然一阵恶心,扶住了座椅。玻璃门被推开,女人迈着大步进来,落在他扶着的座椅上。她说,帮我剃掉。
张德华愣了神,说,我们闭店了。女人大声说,帮我剃掉!他定睛看她,女人抻着身子,在镜子前的小桌台上找了一把剪刀,另一只手抓起自己的头发。剪刀毫不犹豫地插进去,张德华抓住她的手腕,说,雪丽!他闻到一股酒味,混合了某种浓稠的香水。她穿着件蓝色小坎肩,露着肚脐,牛仔裤贴着大腿根,脚上蹬着一双大概有八厘米的黑色高跟鞋。张德华说,雪丽。他依然紧紧地捏住她的手腕,皮肤稚嫩,很快渗出了血色,粉红,他松了手,捏住剪刀。雪丽抬起头,没有化妆,眉毛和睫毛都是白色的,眼睛浑浊,像沙尘刮了进去。接着她低下头吐了出来,呕吐物贴了下身。张德华拿出两条毛巾,蹲下来帮她擦拭,她晕倒在他的背上,他叫她,她晃起身子,又倚靠在座椅上。张德华擦干净她的大腿和小腿,脱下她的高跟鞋,他捏起鼻子,把毛巾拎回洗头房,再回来,看到雪丽坐直了身子,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了推子,从额头开始,往脑后推去,嗡嗡,嗡嗡,一下,又一下,一缕缕靛蓝色的头发洒在身上,像大海的一层层浪,眼泪从眼角顺着脸颊掉在那堆呕吐物上。
张德华没再阻止,站在原地看她,那把推子像是某种趁手的武器,她在剥开自己,斩断自己,刺进周围的世界里。他摩挲着腰间的那把大武士剪刀,等着她冷静下来。
好看,张德华说。雪丽把推子递给他。他扶着她的头让她稍微低点,说,这样也挺好看。雪丽哭肿了眼睛,说,你们都是骗子。张德华拿着推子,推过她后颈的毫毛,那颗草莓印还在。他说,是的,我们都是骗子。雪丽睡在了座椅上,张德华用温毛巾给她擦净了脑袋,第三十三个,又给她扫了扫衣服上的碎发,扫不净。那股酒味和呕吐味还很浓,他做了个决定,抱起了这个十七岁的姑娘,锁了店,往楼上走。
5
张德华把她放在沙发,回卧室取了条毛毯,盖在身上。他没了别的办法,等魏洁回来。雪丽蜷缩了下身子,侧过头,朝着他。张德华蹲下身子,贴近她看,她的发根也是白色的,皮肤如晶莹的白玉,面部毛细血管如四散膨胀的根芽,睫毛像落上去的一簇雪。
魏洁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但还是如实说了,雪丽,那个白化病顾客。魏洁说,你抱回来的?张德华倒是不惊讶,说,喝多了。魏洁说,头发怎么没了,这东西传染吗?他说,不传染,没事儿,头发自己剃了,不给我赚钱的机会。魏洁把包放下,弯腰看她,说,怎么这么臭。张德华说,吐了一身,我没法给她弄。魏洁听懂了,又上下看了看,说,这还是个学生啊。她让张德华把雪丽抱到卧室,然后关上了门。张德华把沙发简单清理了一下,又把毯子拿去了卫生间。等他重新回到客厅,魏洁拎着雪丽的脏衣服出来,轻声关上卧室门,说,扔洗衣机里吧。
洗衣机开始工作,轰轰隆隆,张德华和魏洁坐在沙发上。魏洁说,她家在哪?他说,没问过。她接着说,她也真大胆。他说,很勇敢,在店里,一下就把头发给推了。魏洁说,我看了,真的全是白的。他问,什么?魏洁说,下面,也是白的,刚长一些,像朵莲花。他咽了口水。她又说,你在想什么?张德华起身,说,没什么,我睡沙发,你去和她睡吧。
第二天一早,张德华听着厨房有声音,模糊中从沙发上起身,魏洁穿着睡衣在厨房里,不对,没有头发,雪丽穿着魏洁的睡衣。她冒出头说,我煎了鸡蛋,你们都不起。张德华揉了揉眼,往卧室看了一眼,魏洁还在睡。雪丽端着一盘鸡蛋,低着头小心走过来,放到茶几上,同他一起坐下。他闻了闻,她贴近他,眯起眼冲他说,怕我,对吗?张德华被逗笑了,说,你现在像个卤蛋。雪丽说,你这个纹身,你杀过人?张德华把头发束好,说,记不清了,打架,容易冲动,被人偷了先机,大概是这样。她说,我能摸摸吗?张德华把左臂伸过去,雪丽把眼睛贴近,说,我看不太清。张德华点点头。她的指尖触在疤痕表面,像走迷宫般游走了每一条枝叉,说,我也想要。张德华说,长大再说吧。雪丽说,你管我呢。
她站起来去阳台扯下自己的衣服,走回客厅,在茶几旁脱下睡衣,换上。张德华低下了头,没有看她。雪丽说,这个。张德华重新抬起头,她已经把衣服换好了,拽了拽坎肩,递给他一份传单。临海动物园,后天,晚上九点,你来找我,雪丽说。她出了门。张德华拿着传单,还是那头白色长颈鹿,还是正扭头看他。
阿豪问他雪丽的事儿,他没说,阿豪起哄说,你是不是喜欢她。张德华拿出大武士剪刀指着他,阿豪怂了,说,你知道我表哥生气了吧。你们在店里喝酒,弄得一地呕吐物,我花了一上午。张德华懒得理他,出门抽烟。阿豪在后面喊,当我女朋友也行,还能他妈在店里接个吻。张德华走回来,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座椅上,说,你嘴巴放干净点。阿豪哆嗦着说,我给我表哥说去,你他妈挺能耐啊。张德华甩开胳膊,出了门,站在路牙石上掏出根烟,看斜对面的英华中学大门,学生不停地往外涌,他仔细找着,有没有一个小光头,也随在其中。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张德华转头,看到银链子的男人夹着个小皮包,后面跟着个矮子。他说,哥,没生意吗?给我哥俩剪个头,打打折。张德华推门,引他俩进来。阿豪迎着,他俩坐在座椅上,一人一个。张德华掏出剪刀,手臂绕到男人前面,垫在下巴,用刀背抬起他的头。男人配合着,瞪着镜子里的张德华说,有女朋友吗?弟弟给你介绍一个。张德华不说话,给他缠上罩衣,系紧脖颈,他干咳一声,接着说,上次那个白化妹,倒是听话,不过没劲,身子太薄了,不够操的。张德华从前往后捋着男人的锅盖头,又看了看双耳的剃发,把剪刀放在耳垂上。阿豪也凑着热闹说,哥,给我介绍个,那个也行,我挺喜欢的。矮子说,你也喜欢啊,巧了,我也喜欢啊,真白花花的身子。张德华食指和拇指用力卡住剪刀指洞,两个圆圈对齐,咬牙用劲,咔嚓一下。男人的耳垂应声置地,他从座椅上跳起来,破口大骂,捂着自己的耳朵,矮子也冲过来,瞧着那流血的耳骨。张德华盯着地上那段血淋淋耳垂,它好像还在跳动,像只活虾。他用双指擦净剪刀,又用毛巾揩了几下,插回裤袋,往门外走。
男人说,你他妈别跑。矮子冲出去追他。张德华不想跑,但越走越快,转过英华高中的街角,去了青年路,再往坡下穿了个胡同,打了个车。
跟司机说,去临海动物园。
6
雪丽穿了一身黑,戴着个鸭舌帽,张德华跟着她,绕到动物园的侧墙,她问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迟到了半小时。张德华说,剪了几个头发。雪丽说,你没想来的吧。张德华问,怎么进?
动物园晚上不开门,雪丽继续贴着外墙走,从路边到胡同,继续走,在两道墙的夹角,侧身挤进一道裂缝。她说,别出声,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张德华说,你要干什么?雪丽说,说了,别出声,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动物。雪丽用手抽着砖块,像某种游戏,也像是有个机关,哗啦一声,墙落下来,漏出一道竖隙。雪丽先进去,又冒出头,小声说,跟着我。张德华半蹲着身子进去。月高挑,洒下一片银色,院子硕大,围墙大概高四米,壁沿光滑,没有抓手。几根横置的木桩,两端有立根,树在土里,两片假山被月光照得煞白。脚下黏腻,像刚下了雨,仔细闻,是一股尿骚味,裹挟着粪便。张德华四处看,显然已经如入侵者闯入了谁的领地。雪丽说,是猴子,别出动静,它们更怕你。
张德华紧跟着雪丽,他们找到一处暗门,进去,上了楼梯,又从另一边出来,上了正路。雪丽说,防止掉进去出不来的。张德华又往里看,发现了几只趴在山上睡着的猴子,说,你怎么知道?雪丽说,我爸在动物园看大门。张德华问,你要来这干什么?雪丽说,你杀过人,你得教我。他问,什么意思?雪丽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一路小跑,夜里的雪丽如一道煞白的光,变得迅速起来,仿佛月亮的孩子。白色长颈鹿,张德华说。对,雪丽说,我要杀了它。张德华停下,雪丽跑出去五六米,回了头,不用你动手,借一借你的剪刀。张德华低下头看,大武士剪刀已经从裤袋里被抽走了。他跑上去抢,雪丽笑着,跑得更快,紧紧地握着那把剪刀。
那头长颈鹿没有宣传单上的出彩,实际像匹大号的马,看上去就是脖子长,远超出了身子,通体确实是白色,像是反着月光,鬓毛有些雪丽原本的浅白金发,正站着睡觉。被圈在另外两只正常长颈鹿院子的一角。雪丽翻进去,张德华跟着。雪丽说,你别过来了,你告诉我,往哪里扎。张德华踩在泥巴里,继续朝雪丽走。白色长颈鹿醒了,吐了几口气,相继抬了几下蹄子,甩了甩尾巴。雪丽还想靠近,长颈鹿俯身,但脖子太长,又抬起头颈。张德华也朝长颈鹿走,站定了看,刚好和长颈鹿的腿一样高。它很好奇,脖子像吊车架,一起一落。雪丽举起大武士剪刀冲着长颈鹿的脖子,歪头朝张德华说,你知道的吧。张德华说,你把剪刀还我。雪丽说,白化病。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只白化病的长颈鹿,唯一一只,你说它孤独吗?张德华说,所以你要杀了它?
雪丽把剪刀折回来,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刀尖触着皮肤,轻易就可以刺破,说,你说我孤独吗?张德华上前抢剪刀。雪丽后退,说,别过来,你回答我。白色的长颈鹿站在雪丽的身后,试图叼起雪丽的帽子,但是够不着,又看了几眼月亮,扭过头来,像雪丽般看着张德华。张德华觉得雪丽就是白色的长颈鹿,白色的长颈鹿就是雪丽,他说,你们白得像支粉笔,皮肤就像一块浓浓的白巧克力,连一颗雀斑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是很浅很浅的蓝色,浅到几乎透明,像雨滴,也像颤动的露珠。雪丽笑了,说,你真这么觉得?张德华说,你把剪刀还我,我再告诉你。雪丽正犹豫着,张德华抢过剪刀,把她搂住,说,不是我说的,是伊恩劳伦斯,一个作家,白化病我查过,他说你们是月亮的孩子。他把大武士剪刀紧紧握在手里,雪丽挣脱不掉,说,月亮的孩子。张德华说,是的,月亮的孩子。
白色长颈鹿卧了下来,脖颈打了个圈,绕到他们身边。张德华伸手摸了它的头,它伸出舌头,舔了张德华的手掌。雪丽开始在他怀里抽泣。长颈鹿发出一阵哀鸣,像在说话,这个月亮的孩子。
7
在局子里待了七天,张德华出来,魏洁什么都没问,她不相信,那把剪刀他从来不剪别的,别说耳垂了。张德华也不说,没什么好说的,他问赔了多少。魏洁说四万。他应了一声。魏洁说,我找家里拿了点钱,先把理发店开起来吧,你那里也别干了。
阿豪的表哥把东西都收了,还好那把大武士剪刀他一直带在身上,出局子时还了他。阿豪还找魏洁要了三千块钱,说是晦了店面,得重新搞下风水。张德华不会回去,他也不会用魏洁的钱,表示在想别的办法,又间接问了她关于雪丽的事儿。魏洁说,那女孩没见了,从那天走了,就没见了。对了,动物园跑了几只猴子,你说奇怪吗,满大街乱转,还让电动车给撞了一只,你再猜猜谁赔的钱,看大门那保安。那人也够倒霉的,动物的事,人哪能说了算呢。
魏洁辞了网管,去当了服务员,张德华换了家理发店。他们在虎山路上找了一处房子,五楼,挨着动物园,推开窗能看到一头了无生气的犀牛在烂泥巴院子里,用水泥灰的角拱一个残破发白的彩球,要不是每天会飘进些怪味,房租也不会那么便宜。张德华倒不嫌弃,总是觉得时光像会闪回,那气味总和那晚联系在一起。可时间长了,也都不记得了。
两年后,张德华在青年路中段开了间自己的理发店,魏洁干起了洗头,他也教她理发,她嫌麻烦。虽然面积只有十几平,两张剪发椅,一个洗头床,两个人,倒也过得自在。座椅背后的墙上挂了一台电视机,放一天新闻,没事时,张德华喜欢从理发镜里往那儿看上两眼。那是2020年3月的夜里,春寒料峭,顾客都已散去,魏洁躺在洗头床上,张德华拿起喷头洗头,准备给她修剪一下头发。魏洁头上裹着毛巾坐在座椅上,张德华揉搓着她的长发,又拿起吹风机,吹七分干。
电视机里说,世界上最后一头白色长颈鹿的遗骸在肯尼亚野生动物保护区被发现,白骨散落一地,怀疑是偷猎者所为,使得世界上仅存的最后一只白色长颈鹿从此消失。
张德华停下吹风机。魏洁说,白色的长颈鹿?是不是来过咱这儿,临海动物园,就在咱家门口啊,当年都没去看,好可惜,你说是不是?张德华重新打开吹风机,说,是,好可惜。
雪丽和那只白色的长颈鹿抱在一起,它并没有反抗,用脖颈缠绕着她,听着她的哭声。月光如水,它们像被丢在水中的舟,往夜的深处驶去。张德华把大武士剪刀收进裤袋,一同被裹挟进温良的夜色里。
张德华掏出那把银色的大武士剪刀,手指插进魏洁的头发,她甩了甩头。他笑着,扭头看门外。男人站在路牙石上点了根烟,脚下的皮鞋磕在地面上,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一起挽着胳膊走过,警车响起来,洒水车落了一地的水。魏洁说,大剪刀手张德华,你在想什么?张德华说,没什么。电视机里又播放了动物新闻,某地的动物园里,一头大象不小心踩死了一个游客,早上才被发现,游客夜里翻墙进去的。魏洁说,真是神经病。张德华不再看电视,把目光落在魏洁脑袋上,他用食指和中指捏起她的发尾,捋到头,咔嚓,咔嚓。
不一会儿,头发落了一地,像剪断了的,碎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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