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谷
作者/姚瑶
我们将千百种意义附在这些石碑上。可惜,它终究只能记住过往,却无力扭转未来。
那一天清晨的高速路上,雾气如迷障,除了驱车一头扎进这滚滚灰幕中,别无选择。
阳光隔着迷雾,是洗退了色的旧黄,是那么不真实,仿佛预示了我们即将抵达之处是一片超越现实的废土。
离开贝尔格莱德那天,我们于清晨六点退房。将现金和钥匙放在公寓前台处的木质盘子里,老旧电梯刚好只能容纳下两个人和两个行李箱。
大公街上已经有人坐在咖啡馆门口喝起了热咖啡,我们推了箱子去公寓附近的停车楼,尽全力轻手轻脚地推,生怕万向轮在石砌路面上滚动的声音过于响亮,吵醒仍在熟睡的街区。
冰淇淋店落下卷帘门,街边餐厅瞧不出夜晚推杯换盏的热闹。
二十多天后,我们仍将回到这里。车会停在同一栋楼,人会住进同一间公寓。那时,我们会装着怎样的记忆,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做好彻底离开这个国度的准备呢?
车是在贝尔格莱德机场租来的两厢雷诺,后车门处有一大块凹陷,车况算不上好,但也不算太糟。
我们将行李塞进后备箱和后座,而后去附近24小时营业的MAXI超市买了些吃的喝的,再回到停车楼,正式出发。
今天的目的地是二百多公里外的塔拉山国家公园。考虑到山区路况糟糕,因此早早出发,计划在日落前抵达深山中的一幢小木屋,过上几日我所向往的山中生活。那是年幼时,阿尔卑斯山下的少女海蒂与绿山墙的红发安妮在我心中埋下的种子。
这二百多公里的途中,我们打算依次前往弹孔纪念碑群与德里纳河中小屋。
我就这样抱着一大桶气泡水和一大兜西梅坐上了副驾驶,先生踩下油门,柴油引擎扯开嗓门轰鸣。同来时一样,虽有导航,但还是在老城区逼仄复杂的道路上来回打了好几个转,才得以逆着贝尔格莱德的早高峰脱身离开。
但来不及庆幸,我们只是从一种交通困境驶入了另一种困境。
起初,我们被堵在了单车道的山路上。车队长长一串,前后皆不见尽头。直至终于憋着一口气来到拐弯处,才赫然发现,原来是一辆拖拉机挡住了身后的滚滚车流。
别无他法,车流只能依着山体的蜿蜒,慢吞吞跟在那辆拖拉机身后,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直到它终于离开公路,去往乡间田野。仿佛拖拉机也因此松了口气,背影都变得轻快起来。
随后,我们莫名其妙跟着导航进入一个小型生活区,在九曲回肠般的车道上慢速经过一栋又一栋彩色的小房子,每家每户的窗口都摆满了鲜花盆栽。路越开越窄,越开越陡折,直至在近乎死胡同的社区尽头,我迷惑地看看地图,又看看眼前无路可走的境地。先生一咬牙,奋力爬上了一个接近七十度的斜坡,我才长舒一口气,没有开错,我们又回到了正正经经的公路上。
最终,我们在难得平坦的高速路上犹豫着驶入了那片灰蒙蒙的雾瘴,仿佛天地间升起一块巨大而柔软的幕布,如发面团一样蓬松,一寸寸吞噬掉深灰色的柏油路。
先前山路上的拥挤与喧嚣都成了一场溃散的梦,其实我们自始至终都是开在这样一条空旷且没有尽头的路上吧。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真正意义上的高速团雾,此前它只是停留在高中地理课本中的概念。团字让人对它预期不足,带着点娇小可爱的意思,结果分明是一面铺天盖地的穹顶。
前后左右都没有其他车辆,我们像闯入了寂静岭的不速之客,在如晦的雾气与晴朗的缝隙间穿行。
不知道是这条路本就迢迢,还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我们的小车永远无法冲破迷雾。
路边终于出现了临时停车点,我们于是停下车,等待太阳爬得再高一些,烤干这膨胀着水汽的空气。
上午九点四十分,太阳独占晴空,连云朵也蒸发得一丝不剩。
城市、村庄、大小车辆也一并消失于日光下,只剩下我们独自开往山中。
公路两旁绿意如盛夏,林间偶尔显露碧绿湖面,远处的山顶耸立古老的修道院。
隧道是入山的标配,路面微微倾斜,左摇右摆起来。
路边一晃而过黑色墓碑,应是从前在这里出了事故的人,墓碑上放着一罐果汁和一瓶矿泉水。
巨型纪念碑群的出现毫无征兆,就像它的存在一样,突然,突兀。
那是一条双向单车道公路,路面早已被压得支离破碎。塞尔维亚境内的长途公路大多如此伤痕累累。
我们转了个弯,成片的橄榄绿植被向后退去,一棵枝叶繁盛的大树掠过窗口,白色的巨型雕塑就那么出现在了低矮的丘陵上,顺着山势延绵起伏,携着压倒性的庄严岿然不动,又仿佛瞬间迎面扑来。
如果说在世间的某些角落与人生的某些时刻会有神性乍现,那一定是在这个瞬间。
面向公路的便是最为出名的“弹孔纪念碑”。不知道你有没有玩过一款曾经很火的手机游戏,一颗小钢球砸碎一面又一面玻璃,弹孔纪念碑的形态便是那面被砸碎的玻璃,子弹穿透厚实的掩体消失无踪,碎裂的伤口如七芒星,永远留存下来。
同样的庞然大物遍布整个塞尔维亚。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这些未来主义风格的纪念碑次第破土,数量过百。
六十年代,那是我父母出生的年代。那时的南斯拉夫经济水平达到巅峰,成为欧洲富裕的国度之一,领导人铁托为了纪念二战胜利,下令建造一批纪念碑,选址大多在历史激烈涤荡过的地方,比如旧日战场,曾经的集中营,还有烈士的埋骨处。也许那时,大家都以为,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经济轻松爬坡,容易让人产生从此一切都好的错觉,让人误以为历史的烟尘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和平冲刷了尘嚣,前方不再有泥淖。
谁又能想到,不过三十年后,这些铭记惨烈战争的纪念碑前,又将上演更惨烈的战争。
在我写下这些回忆时,东欧战事又起,我们终究还是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
无法吸取教训,也顾不上遥远的未来,能看到的只有眼前。这是人类想要努力突破的基因局限,至今好像仍然没什么进展。
耸立眼前的“弹孔”纪念碑是前南斯拉夫规模最大的二战纪念碑,距离乌日策市区14公里。在冷硬而庞大的石块面前,我感受到无法反抗的威严与震慑力。
山下的停车场只有一台车,有只棕黑相间的小猎犬围着那台车蹦蹦跳跳。
我原以为是那是游客带来的宠物,结果在我们停车的瞬间,那辆车干脆地开走,那只小猎犬扭头就冲我们的车跑来。
原来是山野间的小流浪,因为景区有人来来往往,所以晓得可以在这里蹭一口吃食。
她的肚子圆滚滚,辨不清是吃得丰足,还是孕育着幼崽。她瞪着炯炯的大眼睛,站起来扒拉车门。我推门下车,她便围在我脚边拼命绕圈,每一块肌肉都写满了对食物的期待。
长途驾车,的确会准备零食饮料,但适合她的恐怕只有一根火腿肠。我便撕开包装,一块一块掰下来喂给她,她埋头吃东西的样子也很是抖擞。
我耐心地掰,她欢喜地吃。我给她看空空的包装皮,她歪了歪脑袋,扭头跑向上山的台阶。
我说,哎呀,真无情,吃完就跑。
但她跑了几十米后,突然停下,回过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说,你是在等我过去吗?
见我还在原地,她又一路折返回来,绕着我蹦跶了一圈,又朝上山路跑去,跑了一段,又回过头来看我。
意思非常明确,要我跟上去。于是我就跟了上去。
小猎犬一直跑在前头,轻车熟路带着我们拾级而上。在环形广场处,在瞭望台,在这组纪念碑群的每一处,她都会停下来。围着我们打转,或躺下翻滚,跑向山野,又跑回我们身边。仿佛是业务熟练的导游,面面俱到,知道规划合理游览路线,知道在何处要停一停,让客人驻足拍照,细细浏览。
整个山坡空无一人,山脚下唯一的服务站也未开门营业,在很远很远的另一片山坡上,才有零星农户。天远地阔,纪念碑庞大到比例失调,我们站在石碑脚下,像误入了被巨人遗弃的迷宫。纪念碑们喁喁低语,是我们的耳朵无法接收的频率。可我知道,山顶的寂静之下,是滚滚洪流。
大概就是七十八年前的这个季节,1941年秋,铁托在乌日策组织游击队,进行反法西斯作战,解放了乌日策及周边地区,并建立了乌日策共和国。但在德军的疯狂反扑下,众多游击队战士牺牲捐躯,乌日策共和国只存在了短短67天便被炮火彻底抹去。
前南斯拉夫的老电影《乌日策共和国》拍的便是这段历史。
第一次知晓南斯拉夫这个名字,是读小学时,北约轰炸南联盟,炸毁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当时念大学的邻居姐姐还参加了抗议美军行径的游行。
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国度,却是因为电影,是因为库斯图里卡。
艺术的作用一再被低估,但只有艺术才能做到让毫不相干的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无所图,亦无所求,只为看一看它的样子,不带来什么,也不夺走什么。
为了纪念在乌日策保卫战中献出了生命的游击队员,1952年时,这片山坡便树起了第一座纪念碑。后来各地纪念碑拔地而起,人们便在原纪念碑的基础上,建造了如今这座纪念碑群。
它庞大,抽象,仿佛凝固了所有不可言说也无法厘清的情绪,一砖一砖地垒筑,一刀一刀地凿刻,把不能具象表达的一切都砌在其中。所以后来的人们也不断猜测,不断解读,不断阐释。
有人说,弹孔的内部其实是密集而抽象的人物,也许代表着在战争中牺牲的战士,以及因为战争而颠沛或丧生的普通人。
而纪念碑的庞大,或许表达了人类一手发起的战争,终将成为失控的火车,碾碎人们希望与不希望的一切。
我们将千百种意义附在这些石碑上。可惜,它终究只能记住过往,却无力扭转未来。
在碑群最高处的尖塔形纪念碑上,刻有一首塞尔维亚语写成的诗歌。原谅我不识塞尔维亚语,也敲不出塞尔维亚字母,为了解这篇铭文的意思,我在网上搜索到了英译版:
"My beloved country, did you know the whole battalion died here?
The blood blooms through the fallen snow, cold and white.
During the night, wind swept away the traces,
but still in the south, the army walks.
The 14th kilometer fell, but Kadinjača never will!"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我挚爱的祖国,你是否知晓永眠于此的整支队伍?
鲜血如花,开遍雪地,冰冷,洁白。
午夜时分,风吹拂掉那些痕迹,
但在南方,军队一往无前。
第14公里失守了,但Kadinjača永不失守!”
如果诗意真能告慰在这里倒下的鲜活生命,如果诗意真能提醒后来者不再重蹈覆辙。
诗中提到的“第14公里”,便是从乌日策市区到弹孔纪念碑的距离,纪念碑所在的山头,就是二战时德军围攻乌日策游击队员的地方,是他们的长眠之处。
在通往高塔的阶梯两侧,有一组后仰的雕塑群,很像一群又一群的士兵在这荒凉山头缓缓倒下。
那只小猎犬在后仰的群像中穿梭,在人工凿砌的台阶上转圈奔跑,跑向纪念碑群之外绵延的草坡。
白色的台阶与白色的纪念碑,或许也是为了留下那场白茫茫的大雪,封存住这里流淌过漫山遍野的血迹。
有一句用来概括前南斯拉夫的话很有名,人们说这个国度是“七条国界、六个共和国、五个民族、四种语言、三种宗教、二种文字、一个国家”。
对于这样的国度而言,历史就像一张密密匝匝的编织壁毯,正面经纬细密,密不透风,背面千头万绪,纵横交错。然而放在一张世界地图上,它也只有一枚硬币那么大。
此刻站上旧日战场,是个朗朗的秋日,天色浅淡,微风吹过起伏山坡,我站在轩峻峥嵘的纪念碑下,和那只满地撒欢的小猎犬一样,我们都是局外人。
但,这世上真的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称自己为局外人吗?
小猎犬在山坡上奔跑,跑过来,跑过去,两只小耳朵在空中不断抖动飞翘,被她踏飞的每一撮秋草、每一点泥土都是快乐的注脚。
她真的很快乐。
我和先生坐在纪念碑下,看着她发泄可能积攒了许多天的精力,因此感受到了一种无忧无虑。
或许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要离开这片外星基地一样的碑群时,我的拖延竟然是因为一条此生大概只有一面之缘的流浪狗。
当我拍拍屁股站起来,她便机灵地从远处山坡跑回来,像牧羊犬看护羊群一样,在我和先生身边巡回,迈着骄傲的小步子,领着我们原路下山,等待我们给她投喂告别的一餐。
她在这里多久了呢?在这里等待游客,迎来送往,讨一口吃食,寻一个临时玩伴,当一回导游。也许她希望有人能带她回家,也许她谁都不曾记得,所以很快就会迎向下一辆车,下一个人,飞快地忘记我。
遗忘总会令生命的延续更轻松,更理所应当。
而它身后遍野的纪念碑,是人类沉重的记忆。
这些纪念碑的存在只是源于一个人的一句话,看起来好像是人类创造了历史,留下了证据,但这些历史的产物却最终抖落一身政治尘埃,以更为感性、更为艺术的形态继续存在下去。
我们总是刻意去牢记一些旧事,努力去纪念一些过往,哪怕久远的历史已经在一代代人的记忆中消失无踪,我们也依然要用历史与考古种种办法,去寻找从前的痕迹。或许,这就是属于人的西西弗斯课题。
我终于重新扣上安全带,先生发动气喘吁吁的柴油引擎。就在我摇下车窗,打算和车边的小狗挥手说再见时,她突然头也不回地转身朝车后跑去。
我透过后视镜,看到又有新的游客驱车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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