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柚成熟时
作者/蓝天雨
心动多一点的那个人,本来就没有赢面。
“记得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要不还是当朋友吧。”
卢意说完就笑了,又把笑往围巾里藏了藏。躲的不是深秋的夜风,是尴尬。
骆川没接话,目光挂在马路对面的红灯上,努力调动回忆的模样。倒计时从五十九数到了二十三,他说:“错了。每年生日我都找你,最后一句是去年的生日快乐。”
又在混淆概念,他最擅长这招,从高中起就是。明知道她指的是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他偏要拿微信聊天搅浑水,还搅得一本正经。
骆川确实每年都给卢意发生日快乐,零点,准时,四个字加一个句号。他的句号用得很微妙,本来普通又敷衍的一句话,真像是他认真逐字打出来的。
他这一套,卢意太熟悉了,也知道自己不是唯一收到这四个字加句号的人。十年,十句生日快乐,只能证明骆川记性好,以及他们认识太久了。
放在以前,卢意就顺着骆川的套路往下走了,打个哈哈,点点头,说对哦,是我记错了,然后把话题岔开,扯一段不痛不痒的废话。
可此刻卢意偏不,可能是晚饭喝了酒,一股子锋利的执拗,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率先从嘴里钻了出来:“我是说十年前,高中毕业,我跟你表白那次。”
惊讶在骆川眼睛里一闪而过,他好像意识到卢意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早该意识到了,谁还会和十年前一样呢?卢意一阵痛快。
“走吧,绿灯。”
话音没落下,腿脚已迈了出去。
骆川个子高,步子快。念书时,卢意得小跑着才能赶上他。骆川笑她是小短腿,然后一把捞起她的手,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往教学楼跑。卢意的身高刚好平视他的肩膀,白色短袖校服,几道简单褶皱,画出了少年的线条。清瘦、明晰,有力量。
一瞬间的恍惚,此时的卢意看着前面的骆川,黑色人字纹毛呢大衣,剪裁分明得体,肩线却不再清晰,变宽了,结实了,似乎也疲惫了。
就是这一瞬间,骆川一把捞起卢意的手,不由分说往前走,一句带着笑的“小短腿”被晚风吹起来,擦着她的耳骨飘了过去。
是幻听吗?
回过神来,两人已经站在了斑马线的彼岸。手松开了,也可能没牵起过。
再往前走几十米,过了那家24小时便利店,就是卢意租住的地方。九十年代的老公寓,门口一盏保安亭,亮着冷的灯,门卫爷叔脑袋磕着玻璃窗,困进睡梦里。
就该送到这里为止了。
今晚本是高中同学聚会,稀稀拉拉、东拼西凑,一共来了十多个人,陈旧的名字、生疏的面孔,甩在酒水里泡上几遭,才缓缓舒展开来的记忆,在不同人的脑子里颠来倒去,由模糊到清晰,又再次模糊到底,最后沉积下来的,只有胃肠里的酒精。散场的时候,搞不清是谁起了个头,非要骆川送卢意回家,左呼右应,起哄声乱成了一团,成了饭局酒酣耳热的末了狂欢,骆川和卢意就这样被哄抬着送出门,送上了夜晚的街道。
一路沉默,硬扯了两句饭桌上剩下的闲话,心照不宣地借酒意遮掩尴尬,竟真的走完了两公里多的路。
“我到了。”
卢意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骆川。一旁便利店的灯光照出来,照得时间分毫毕现。十年了,先开始老的不是五官、不是皮肤,是眼神。少年的张扬锐气,放肆地泼洒了、挥霍了、干涸了,留下沉重的妥协和虚浮的疲惫,像不再闪光的沙砾,风一吹,都散了。
骆川的眼睛里映着卢意,她知道自己也一样。
残存的酒意突然涌上来,没有头地,一句“要不要上去坐坐”等不及要跳出喉口。卢意吓了一跳,她从没对谁说过这句台词。
但想想,二十九了,叫男人上楼坐一坐,跟十九岁时的告白比起来,郑重、勇气、真心,都不用不上十分之一。她这人什么都不怕,只怕尴尬。被骆川拒绝了,不至于伤心,但一定会尴尬。
算了,尴尬就尴尬吧。大不了以后再不见他。反正在这次临时起意的同学聚会之前,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
“要不要……”
“要不再喝一杯吧。”
卢意噎住。她费劲做着心理建设,没出口就被截胡了。他那样果断利落,驾轻就熟,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蓄谋了一路?
不管是哪个,他都知道她的“要不要”后面接的是什么,她那点小心思,他都知道。
冷风一下子刮红了卢意的耳朵根。她自以为拿着主动权,到头来,骆川比她熟练多了。这十年她只有贺祈山一个前男友,而骆川的实战经验大概是她的十几倍。
熟能生巧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卢意不服气,端出一副随意的样子:“行啊,上我家喝呗。”
骆川笑笑:“你家有酒么。”
不带问号的疑问句,就是笃定的判断。卢意不是会自己独自喝酒的人,她没那么快乐,没那么自在潇洒。他随便猜猜就中了。
卢意再次噎住。高中时她也常被他的话噎住,但至少能抄起作业本敲一下男孩的脑袋,嘻嘻哈哈糊弄过去。卢意懊恼死了,早知道就该说不喝了,回家睡觉,兜住最后一点体面。可现在笑也不是,走也不是,认怂说确实没酒更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撑——
“买点不就行了。”
卢意说完,扭头就往便利店里逃。可骆川腿长,抬脚就贴身跟了上去,比便利店自动开门的音乐声反应还快。
卢意迅速逃到冷柜前面,骆川又轻松两步跟了过来,卢意刚拉开冷柜,骆川的胳膊已经从身后伸了出来,一只手拎起两瓶真露,玻璃瓶相碰的轻响,冷柜门合上的闷声。
“就在这儿喝吧。”
“啊?”
骆川笑笑,目光指了指便利店落地窗前的长吧台。
他的笑容里一定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牵着卢意走过去、坐下,盯着桌上的一次性筷子发呆了两秒钟,再抬头,看到骆川在收银台买单,黑色大衣剪出的侧影。她的脑子里忽然闯进了穿白色校服的少年,在学校小卖部买饮料,两瓶西柚汁,打完篮球后出了汗,带着阳光的气息。明明已经那么不同了,她偏觉得哪里还是相同。
两瓶烧酒依次放下,西柚味的。他偏爱带点苦的东西,她始终没弄明白苦不拉几的好喝在哪里,却不知不觉就被他带习惯了。
卢意伸手要开酒,骆川却接了过来,拧开瓶盖,又变出俩关东煮的纸杯,各分半瓶,推了一杯到她面前。他做得那样自然流畅,一如十年前,他把瓶盖拧开了,再旋回、递给她。
他后来也一定这样对待过很多女孩吧。
两只纸杯碰了碰,没声音。卢意喝了一大口,甜的,带一点苦。临街的落地窗被夜晚涂得漆黑,变成镜子,照着她和他。
两个陌生的老熟人,在便利店并肩喝酒,这画面实在滑稽。卢意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得轻快短促,听起来更像嘲弄。骆川眼神抛出一个问号,问她笑什么。
“没想到再见面是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想过么?”
“嗯?”
“你想过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骆川喝了口酒,侧脸被纸杯遮住了,喉结上下动了动:“想过吧,在你婚礼上。”
放下杯子,又补了一句:“以为你会跟贺祈山结婚的,你俩都好了那么久了。”
卢意心里呵了一声:“你觉得我结婚会请你来?”
骆川瞥了她一眼:“你格局没那么小。”
这下卢意是真没忍住,直接呵出了声。这是典型的骆川式台词——既然盖棺定论是“朋友”了,那就尽职演好这段关系,我能做到,你想认输吗?
其实这个问题卢意早就想过了,早在她和贺祈山走到谈婚论嫁之前。她无数次幻想过婚礼现场,骆川出现在台下的场景。画面里的骆川,不是十九岁少年的模样,她也拿不准他变成了什么模样,只能勾出一团模糊的面孔,但她又清晰地知道,他的目光会把她钉在原地,她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跟贺祈山在一起越久,就越不敢想。那时卢意拿定了主意,结婚绝不请骆川,绝不。哪怕这代表着她认输。
一段关系里,心动多一点的那个人,本来就没有赢面。
不过上个月她跟贺祈山也分手了,邀请不邀请,都没什么意义了。
卢意笑笑:“应该是你先结了。”
“我们走不到那步的。”
“哦,有女朋友了。”
骆川晃了晃剩下的一口酒:“算是吧。”
卢意懂了:“她觉得是,你觉得不是。”
就和十年前一样,人人都默认她和他在一起了,她也以为他们是男女朋友了,熬到了高考结束,她鼓起勇气把窗户纸捅破了,他却说,还是当朋友吧。
“朋友”两个字沉淀了十年,已经从一个暧昧的借口,变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盖布,上面是时间的灰尘,下面是早已枯萎的少年情愫。
骆川把杯子里的酒喝了,又拧开了一瓶新的,要给卢意倒,卢意把杯子挪开了。
“不喝了?”
“你真是一点没变。”
骆川给自己倒了半瓶,摇了摇头:“变太多了。”
“你还是喜欢不确定的东西,确定了就没意思了。”
骆川笑了:“你直接骂我渣好了。”
卢意不笑:“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谁?”
骆川转过头,迎上了卢意的目光:“我喜欢过很多人。”
卢意的心跳漏了一拍,差一点就没兜住那句“包括我吗”。
幸好还有酒,把话送回了肚子里。她知道问出来毫无意义,他会用一句轻飘飘的“咱俩不是朋友么”把一切敷衍过去,十年如一日的烂招。
偏偏骆川把目光投过来了,卢意撇开脸,他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酒精爬上毛细血管,脸颊热了起来。她知道,他又知道了,他又一次猜到她在想什么。
黏黏糊糊的目光让卢意心烦意乱,她干脆抬起头,心想你看吧、随便看。伸手把那半瓶烧酒全倒了。
“喜欢过。”
骆川说完把目光收回去了。
卢意端着纸杯的手僵在半空:“什么?”
骆川只喝酒。
卢意脑中嗡嗡两下,抖出一团乱麻雪花。这个答案,十年前在她心里笃定又清晰,她曾经确信他是喜欢她的,她跟他表白的时候,就像看过了标准答案再上考场。但他告诉她,答案是错的。她抱着零分试卷笑话了自己十年,好不容易觉得不好笑了,他又告诉她,答案是对的。她感到荒唐,感到讽刺,但有什么办法呢,是她自己把阅卷的权力交给他的。
卢意:“那为什么说当朋友?”
骆川起身:“我再买一瓶去。”
卢意抢过骆川的杯子,匀了自己的一半,往桌面上一放,不轻不重。完了才发现这套动作很熟悉,一如高中时她把米饭匀一半给他,把不爱吃的肥肉挑出来给他。
骆川只能坐回去,想了想:“时间不对,只能当朋友了。”
卢意摇头:“不懂。”
“那时候,你已经跟贺祈山在一起了。”
静默在空气里悬了两三秒,卢意哑然失笑,她总算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她喜欢他的时候,他不喜欢她,等他喜欢他的时候,她跟贺祈山在一起了。不对,应该是她跟贺祈山在一起之后,他才意识到他是喜欢她的。究竟是时间点错开了,还是胜负欲在拉扯,此消彼长,谁知道呢。
卢意决定跟贺祈山谈恋爱的时候,也想过这种可能性,她承认,把在朋友圈公开恋爱消息的那一刻,她在等骆川的消息,哪怕一个点赞、一句恭喜,都行。她甚至想好了,如果骆川让她不要选择贺祈山,即使是玩笑语气,她也一定答应。
可是什么都没有,她与骆川的对话框再也没有亮起过红点。
与贺祈山恋爱的第二天,是卢意最想念骆川的一天,想念到产生幻觉,当贺祈山牵着她的手走出大学校门的时候,她似乎远远看到了骆川,隔着一条马路,一晃而过的幻影。贺祈山问她怎么了,她揉了揉眼睛,说没什么,再也不会有什么了。
那一刻,卢意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从此以后,骆川的名字要在她的生命里淡去。
骆川:“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
“嗯?”
“你们在一起那天,我买了火车票去你们学校找你。到门口了,没进去。”
卢意呆呆地沉默了三秒。
骆川继续说:“你们在一起挺好的。我们当朋友,也挺好的。”
“好个鬼,绝交吧。”
卢意仰头把酒喝干净了,真是苦的,苦得风平浪静,这阵风迟到了十年,一点波澜都吹不动了。
骆川笑笑,那笑容也是一潭死水,缓慢地荡开了几道疲惫的涟漪。
他站起身:“走吧。”
便利店的音乐声送两人出门,夜风扑上来、钻进脖颈和毛孔里,卢意打了个哆嗦。骆川往前一步,高大的身体给她挡住了风。
卢意抬头看着他的侧脸,清晰的线条从颌骨游走到下巴,停在一片柔和的青灰里,也不知道那里现在摸起来有没有扎手的胡茬。
当年她一度以为,只要自己勇敢一点点,踮起脚尖,就可以亲吻这张侧脸。年少时滚烫的冲动忽然醒了,她现在就想亲吻他,管他什么朋友不朋友,管他还能不能继续当朋友。
风停了,骆川让开身子,脱离了她踮脚能亲吻到的距离。
卢意放弃思考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跟我上楼。”说完闷头往前,可骆川在原地没动,两人两条胳膊,一前一后拉展开、僵着。再往前硬走是不行的,她肯定拉不动他。
心里那道力气已经泄了大半,卢意恨不得转过头去,直接说明白,她不过是想睡他一次而已,不用他负责,睡完继续当他那狗屁不通的朋友,或者再也不联系,随便,都行。
这时,僵在半空的胳膊松了,不是骆川松了手,是他往前走了。他一步抵她两步,拉着她穿过保安亭冷白色的灯光,往楼道走去,每一步都短暂而漫长。
又一阵夜风吹过来,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烟味里,散开了一丝白衣少年的气息。
卢意觉得有点晕,大概是又产生幻觉了。
微信通话的旋律,打破了她短暂的幻觉,是骆川的手机。
他停下了、松手了。两个动作格外轻,像风从她身上吹走一层沙,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抛开他两步远了。
她没有回头,她知道他停在了原地,接电话。
是谁的电话不重要了,他已经选择了接。
向着楼道那微弱的冷光,卢意兀自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离骆川的声音越来越远。她想放慢脚步等他,却没有慢下来;她想加快脚步逃开,却没有快起来;她想回头看一眼,却终究没有回过头。抵达了楼道口,刷门禁,拉门,走进去,咔哒一声,楼道门关了,三秒之后,感应灯也灭了,楼道内沉进了一团漆黑,与楼道外的夜色暧昧交融成了一体。
卢意回头,看向外面,看向那个黑色大衣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背影。背影被保安亭那盏小小的冷色灯光点亮,恍惚一瞬而过,消失在深秋夜晚的雾气里。
卢意想起十年前校门口,马路对面的那场幻觉。相似又不相似。
她转身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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