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脚之地
作者/末梢
我们身处盒子一样的空间,制造梦境,手握罗盘,在望不见的道路上,寻找一个个落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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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所房子,父亲给的。家具电器是他为我添置的。安装那日我站在窗口往下看,他小小一颗脑袋,贴在小区内街道水泥地面上,正午时分短小的影子,像是孩童。旁边是一辆银白色铁皮卡车,车兜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牛皮纸箱,被白色塑料绳捆绑着。父亲引领两个工人钻进楼门。我在房间等待他的敲门声,等来的却是钥匙插进孔洞,旋转的声响。他一直保管着我房子的钥匙,但从不会不打招呼就前来。他是个很有分寸感的父亲,与母亲不同。我一直无法释怀,一次她毫无预兆地拧开了我的房门,看到我扔在白瓷砖上的使用过的避孕套,亮晶晶的,残存着一个她无法想象出的男人的体液。那之后,我很长时间没有和男人发生关系,我很害怕在那间隙,会与母亲那双闪躲的眼睛相互碰撞。其实在我们下一次见面时,她表现得好像已经忘了那件事。但我的羞耻感并没有因此消失。
父亲拉开门时,我正坐在书桌前,小拇指上沾着晕开的墨水。我抬起头,他的浅蓝色衬衫,胸前,漂浮着一块黑污,半透明的。他告诉我,所有电器都于同一商场购买,因此打了不算小的折扣。他提着一盏金属的折叠支架台灯,将它夹在书桌一角,随着“咔”的一声响,书面通体雪白。他告诉我台灯是一个客户赠送的,刚好我学习用得上。说这话时他看起来很轻松。一个已经三十岁却不结婚不工作的女人的父亲,能摆出这样的表情,实在不易。但我清楚,他是故意为之,他认为这样会加重我的愧疚之心。当我从读了一半的论文中抽出身,将手伸向一本小说的封面时,我看到他的嘴唇在薄薄纸张上滑行,提醒我毕业的期限。我想要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他的眼睛坠在电视机顶端,写满讶异与责备,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此时的我居然还有兴致观赏一部足足两小时的电影。毫无用处的彩色画面,闪动着,从街角到双人床,那些无所谓的吻,会令我想入非非,忘记我应该如何度过这段令我们所有人不安的时期。我心知肚明,他以为,我应该往嘴巴里塞蛋糕,躺在沙发上迅速入睡,或者下楼跳绳,跑步,像中学生那样,满足于十五二十分钟的课间放松时间,然后立即投入学习。我万万不可为所欲为,不要说跑到街上,其他城市,在人群或者星空下扬起脸,就算是蜷缩在房子里,想象这个世界,想象自己,都应该受到谴责。今后,这些电器,它们“打了不小折扣”,会更加令我无处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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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不喜欢如今的生活,但是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此事,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我扒在父母身上吸血的行为,已是难以置信了。我亲耳听到爷爷在去世之前,神志不清之时,努力分辨出我的身份后,说,你该工作了,别再啃老。之后便遗忘了我。这只是众多事件中的一桩。我小心翼翼地将碗筷放进洗水池,在他们面前保持精力充沛,从不聒噪,也不会过分安静,但我仍然无法避开那夹杂着委屈的歉意。我总是幻想,我是一个蛮横的女儿,可以插手父母生活。搬着水果箱冲进他们的房子,大吼:快给我腾出个地方!把他们冰箱里的过期牛奶,长毛蔬菜统统丢进垃圾箱……那样,我才可以将自己解救出来,从我时时刻刻的紧张感里,从他们的暗示,不满,并不情愿的给予里。从我的敏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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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散发出新鲜塑料味的电器,正被一件件安装在墙壁上。我从桌边站起身,拖着拖鞋走过去。皱巴巴的睡衣贴在身上,胸脯朝前鼓起,薄薄的布料之下乳房的轮廓看上去柔软得好像可以随风浮动,于是我将背部往后缩,乳头掠过粗糙的面料时,纤细触觉被拽出了一下,然后又很快缩回脑袋。我听见电钻钻进墙壁,“吱——”地一声,红砖,石灰,墨绿墙纸被打穿,凉风吹拂石灰粉末,一丝丝滑落。我的房子让我联想到口腔中一颗被钻空的牙齿,凉风流窜,来自深不见底的洞穴。我在心中祈祷师傅会在那些插进墙壁的管道旁抹匀水泥,不要留下任何空隙,否则,我一定会夜夜听见风像一根根针一样钻进来,密密麻麻刺进我耳边的空气中。壁虎,蝙蝠,蟑螂,也会钻进来,在我的枕头,床单上穿行,在我写字的时候,吞掉我的手掌,或者啄瞎我的眼睛。早晚有一天,它会被风与昆虫填满,满地的死尸,只能被清理到阳台上,在正午时分太阳直射下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我坐在床板上,与它们面对面,听见也看见,房子就是我,我的身体里,一些死掉的组织,与它应和着,等待坍塌时刻的到来。
送走父亲后,我站在防盗门处回头看,阳光被书架上的书摞分割成粗粗的光束,斜插进地板,白色的瓷砖闪耀着,向上翻涌,淹没了方才的嘈杂。这所房子已经被我霸占了,我在此时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事实,但它非常短暂。一刹那间湮灭。我看到客厅墙壁上裹满了电影海报,之间夹着一些小字条,是我手写的“To Do List”或自我激励的句子。它们是一块块小布丁,修补着生活,和那些不定时从高空落向井底的情绪。在我和父母同住在一幢红砖房里的童年时代,我拥有着极小的一间屋子,只一张一米宽的床和一张课桌是我的领地,其余空间都塞满不属于我的东西,爸爸的酒盒,妈妈的挂烫机,装满螺丝钉改锥的工具箱,盖子被顶起的收纳箱里,床单被罩如夹心饼干一样密实。我的小课桌上,被迫铺上一块绿色的玻璃板,下面压着母亲的二寸照片,账单,报纸上剪下来的女星彩照,嘴巴咧成一只平躺的细月牙,头发的两侧朝后翻卷……而我写着文艺句子的小纸条,只能挤在它们之间。每次找寻它时都必须扒开层叠的迷雾。除小纸条之外,还有一本厚厚的言情小说,它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课桌上,所以被我掩埋于桌肚角落,雪白的,爬着黑字的卷子与练习册之间。
如今我的桌子上堆满了小说,偷偷捧着一本劣质书咬坏塑料笔头的那个下午,鼻孔里口水的气味,塑料水杯冒出白蒙蒙的雾气,母亲在客厅拖地时发出的水声,父亲拉开弹簧门,吱扭一声……一去不返。我当时无比警惕,于是手中的书磁铁般吸附了零落的,本应在未来遭到遗忘的画面与声音。而现在,书本被我拿起放下,随意扔在沙发上,睡觉时,脑袋偶尔掉在上面,脸颊留下压痕。它们不再需要躲躲藏藏,我也不必在一段段时间的窄缝中,如痴如醉地抚摸并阅读,让身体的触角与周遭的声音,光线,碰触彼此。此时的我,每天都努力地将自己扯开一条裂纹,塞进几页文字,以免我失去与四周真正交流的能力和愿望。如果我更加耐心一些,甚至可以如愿从中找到过去的自己。但那需要非常确定无疑的态度,用心,诚意,才能发现隐藏在字里行间,那个通道,和存在于其中的小女孩,瘦弱的身体,蜷缩着,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攥紧书页,艰难地朝未来行驶。她茫然的神情几乎伤害了我。我想将她从旷野上直截了当地带到这里,让她看到我所拥有的,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她到不了这儿,她正在为自己划定领地,将一本书和一张字条当做罗盘。渴求着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看一本言情小说,在自己的屋子里能多一张大大的桌子,床上可以铺上粉红色的床单。她必须独自度过那段被围困的岁月,寻找可以流淌的缝隙。
而事实上,除了我所梦想着给予她的希望之外,我与她之间并无分别,她的脚下,是那幢红砖房,我的脚下是父亲赠予我的八十平公寓,她将一张纸条塞进被侵犯的生活里,我用海报遮掩着无处不在的目光,我们真正拥有的领地一直那样狭窄。于是我在听到父亲的钥匙旋转时,会感到惊惶,听着电钻声时,会感到我的房子和我都失去了皮肤,暴露出神经,血管,风顺着口腔,牙龈,钻入胸脯,让它在父亲的余光中,像水波一样拂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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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我成功逃离了我的课桌,房间,升入中学,过起寄宿生活。十平米的宿舍,十个女孩被整齐地码放在床板上。我的所属空间更狭小了,一张一米宽的铁皮床,卡在公用小桌上的水杯,床下可以塞进两个脸盆,几双鞋子,一只行李箱。再无其他。我睡上铺,与隔壁床的卷发女孩头顶着头。每日清晨,我都会看到她蓬乱的头发,如一团团棉花般堆积在我的床沿。我把衣架,杂志,信件,还有没吃完的糖果,饼干,塞在被褥之下。从未觉得它们硌到身体。为什么豌豆公主可以感觉到十八层棉被底下的豆子,而我连薄薄床单下面的糖果都感觉不到?我的身体好像可以适应任何糟糕的环境,从这一个杂物间,游荡到下一个杂物间。
我就这样过起如今看来极其恐怖的群居生活。一个几乎被攥成实心的空间里,沉淀着十个人的气味,心跳,唾液,从皮肤剥落的死皮,鞋底上的泥土,残枝败叶,或者不同男人隐约的气味……它们混杂一处,彼此切割,尖锐的轮廓扎进我们最为脆弱之处,眼球,嘴唇,阴道,身体黏膜不得已地分享着彼此。同时,我的呼吸也会落进她们的耳朵里,动作、表情被轻易下着各种定义。更糟糕的是,我很快便遭到了欲望的纠缠,那是段微妙的岁月,我还没有下定在性爱中堕落的决心,还没有勇气将身体的骚动与男人联系在一起,于是我只能深夜在铁皮床上自慰,呼吸声在尽力的掩饰下虚弱且颤抖。我在很多年之后才意识到它们一定被黑暗装上了扩音喇叭,于是她们都听到了,并且会在我不在场的时候,用气声,掺杂着鄙夷和自尊反复谈论。但我当时从未有一次控制住自己的行为。我屈服于那种滋味:冲刺,高潮,之后溶解于黑暗之中,就像将身体交予这个世界,彻底地松开手。甚至在自习室学习到一半,我都不得不溜进厕所的隔间里,背紧贴着石灰墙,把手伸进内裤里,绷紧全身的神经,迎接它的到来。当时,耳边传来其他女孩子扯掉卫生棉的声音,撒尿的声音,它们像窗外马路上的汽笛声一样遥远。不过,一旦从那团封闭黑暗中钻出来,我就会立刻回归群居生活。忍受溜进我身体中的一切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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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卷发女孩最爱做的事情之一是坐在上铺的床沿,腿卡进护栏孔洞,畅想建造一栋房子的全过程:我们首先会开着卡车从砖窑拉来红砖,找一片空地,将它们垒砌成至少五米高的城堡,房顶尖角涂抹成蓝黄相间的生日帽。我们举起油漆桶,往墙壁上泼洒,豆大的颜料,在阳光下坠落。屋内,木质家具上,白墙根部,涂抹了许许多多鸢尾花,紫蓝色的花束,像是时时刻刻经历着风,茎脉柔软地倾斜着。半透明的窗帘飘动,床单在风中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还必须要有一顶粉色,蕾丝材质,帐篷形状的蚊帐。我们在两米宽的大床上并排躺下,张开手臂,长发铺展开。每当完成这一系列幻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就无从知晓了,我们想到了办party,跳舞,然后想到一日三餐,但都兴致不高。于是就重新从建造房子谈起……
我是在一张老照片中找回了当时情景与已泯灭的感受。那时的我是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她脚踝很粗,脖子上残留着些汗渍,刘海短短的,遮不住杂乱的眉毛。她很自卑,是只有在某个时期才会拥有的真正的自卑,它让她在做每个动作时,都觉得身体的某部分是多余的,多余的赘肉,多余的神情,她没办法将其拿一把斧子砍去,只能统统塞进身体内部,用胃和心脏,日复一日地消化它们。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从她所怀抱着的深渊中,涌动而来。她的右侧胳膊擦着粉白相间的摇粒绒枕巾,身体歪斜,余光瞟到自己的脚尖,刚好碰触着一个女孩的水杯边沿,稍微向左侧挪动一点点,就会落入另一个女孩的不锈钢饭盆中。她的腿脚在下铺女同学推门进来时,赶忙缩回床上。话题也戛然而止。与这场景相关的,是她当时最为重要的,重复的幻梦。
其实我从未期待自己能真的遇见,即使在当时也从未期待此事,她们在那架吱扭作响的小床上,一遍遍垒起的城堡。那时的所有希冀都做好了扑空的准备,城堡也好,感情也好,都是丢进井口的小石子,为那一声“扑通”而欢呼,然后抛掷脑后。脚尖碰触着水杯的边沿,落在饭盆里,再缩回床上,这样的生活带不来什么真正的指望。
我很遗憾。其实至少有一天,我应该前往那个涂满鸢尾花的房子,在蓝紫色的空间里徜徉,拉着女孩指甲里藏有污泥的手,帮她梳洗短发,换上纱裙,方口皮鞋,还有雪白的蕾丝边短袜。至少有一次,她应该得到拯救,不仅仅是回望时,条分缕析的心灵收获,还有真实发生的,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被一处真正坚固,稳定,却只能出现在梦境中的领地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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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照片隐藏在一本书的夹层里,几年前,我从学校外的书摊买到了它。某天深夜从沙发上惊醒后,我将它从书柜里抽出来,翻开扉页的瞬间,照片落在地上。青春期的我与卷发女孩,坐在上铺床沿,冲着镜头傻笑。拍照的女孩究竟是谁呢,实在想不起了,也许是班里家境最优渥的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也有可能是一个男孩子气的走读生,追星族,拥有一台相机。它从拍摄到如今被发现之间的一切线索都丢失了。只有关于城堡的梦,以及当时我的样子,保留了下来。我将这张照片摆放在桌子上,月光照亮了她被铁栏箍住的大腿,卷发女孩胖胖的脸蛋,则隐匿在黑暗中。我将脸颊贴在桌子上,从侧面观察它,薄,泛黄,边角些微翘起……应该被压在一块玻璃板下面,我想着,可惜桌子上已没有玻璃板了,变成了一条桌布。于是我将它插在了两幅电影海报之间,女明星头发飞舞着,在街道或田野中,露出微笑,与我们的肥胖,稚嫩,以及我们的处境,形成对比。
此时的我,正站在他们之外,手边书桌是多年前父母结婚时订做的,掉漆的桌腿裸露着,东南墙角,曾有只壁虎“嗖”的一下穿过,而裹满墙壁的海报上印着巴黎铁塔,油菜花田,灯火通明的城市……我和照片里的女孩看着彼此的眼睛,好像马上就能理解了,我们在哪里,在期待着什么,为什么总是落空呢。我们身处盒子一样的空间,制造梦境,手握罗盘,在望不见的道路上,寻找一个个落脚之地。我闭上眼睛,感受那个女孩的鼻息,在我的体内流淌。再次入睡时,窗外鸡鸣辽远,失真,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清晨的微弱光线泛着蓝紫色,在床沿上滑行。我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鸢尾花花期。十二月最后一天,地球最南端,雪山上,朝阳升起时盛开。在梦里,我也明白那是假的消息。我没有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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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约了卷发女孩来家里做客。她于二十八岁那年结婚,嫁给了一个常年在伊朗爬电线杆的男人。丈夫婚后留给她一栋一百八十平米的毛坯房。所以有段时间,她每天开着小轿车往返于市区各个街道,寻找合适的油漆,木材,电器,家具。当时是夏天,她的纱裙总被汗液黏在鼓囊囊的胸脯上,内衣的镂空花纹浮现出来。那阵子,她常撩起裙子,随便坐在一处,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据她所说,当她终于将几只盒子塞进房间仅剩的空隙之后,那感觉就像,有人嗦干净了她骨缝里最后一丝肉屑。
我去过她的房子,乔迁日那天。她得意地告诉我,房子里每一件东西,她都为其找到了最为合适的领地,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做到这件事。你知道一件内裤应该怎么折叠吗?她几乎眉飞色舞。可在我们推开卫生间门的时候,一柄马桶刷滚了出来。她像是被咬住了尾巴,立即冲过去将马桶刷举起来,塞进墙角,嘴里念叨着,应该为它安置一个卡槽的,我怎么忘了。我赶忙说,没关系啊,马桶刷就算扔在床上都可以,只要日子过得开心。她没有回应我的安慰,而是任由自己露出悲哀的表情。我实在无法理解,一个马桶刷而已,难道它能够将房子捅出个窟窿吗?而后我发现,当她的女儿将玩具丢出门框时,她的表情也与之相类。羞恼,失望,惶恐,那些属于总处于紧张情绪里的女人的表情。
她告诉我她废了好大力气才整理好这一切,安置下来,试着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是她的丈夫,婆婆,女儿,总是在打破她心中所愿。尤其是当丈夫裸着身体在房间中穿梭的时候。从没觉得那玩意儿那么大过,那——么——大——,同时自己的秘密处那么小,小到看不见,在夏凉被下躲藏着,不存在一样。而每当翻开一本书的时候,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像是在对自己示威,嘲笑,戳穿,你只是一个家庭中微不足道一环,你的所作所为都是装模作样,没有任何意义。她说,如果不绷紧神经,将所有物品置于自己的手掌中,就会被拖进无尽的深渊。你没有婚姻生活,你不会明白那深渊是什么,它一直存在着。
她躺在我的床上,张开手臂,摊开腿。朦胧中,说起我们的童年以及少女时期。我们一块躺在她的小床上,胳膊折叠,搭在胸口,抱怨那台被妈妈塞进书架的熨斗。在我们二十三岁那年,她去我考研时租的屋子里看望我。她说,我赤身躺在床上的样子她久久难忘。那时候,我觉得你特别自由,你身上的毛发,被窗子里钻进来的风吹得飘起来,你说自己每天都这样躺在床上,等找到状态再去自习室复习功课。你知道那时我在干什么吗?我在一周相两次亲,和母亲住在一起,还是那个小房间,那架床,那张课桌,那台熨斗。只不过待嫁女的屋子更加像一个杂货间了,冬天,白菜都储存在阳台上,每天闻着腐烂的味道睡觉,滋味很难形容。气味是伤人的东西。我在梦里和妈妈大吵大闹,然后天亮了,又乖乖跑去相亲,盼望早日把自己嫁出去。其实,我也想脱光衣服,在自己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摊开腿。
她很快安静下来,呼吸变得深长之前,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膝盖蜷曲,两臂紧贴着前胸。在我一米五的床上,她只占据了非常小的一块空间。我想她累了,筋疲力尽。而我没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摆满了我的物品,充溢我的气味的落脚之地以外。
我跪在她的身体旁边,扳过她的肩膀。然后抱着枕头去了客厅,躺在沙发上,闭了眼。我习惯性地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内裤里,就像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青春期时一样。只不过,当时当地,我们的距离那么近,她的头发扫着我的床沿,而现在,我们隔有一堵墙,还有最孤独和辛苦的时间,真的对我们构成了威胁的,没有任何人愿意给予帮助的时间。我听见了母亲的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父亲拨来电话的声音,与我一同挤在宿舍里的,她们的呼吸声,窃窃私语声,但我跨过了这一切障碍,发出了我在那瞬间无比想要全然托付予的地方,应该大胆发出的声音……之后,我留意到她的鼾声,没有任何停顿,因而为自己的冲动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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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将坠入睡梦的间隙,我感到房子在颤抖,室内空气扭曲,与心脏一同,左右摇摆。家具、墙壁变了形,跟随我自身的颠簸,压过来,再抽离开。我被绳索拴紧,吊在窗口,房檐上,荡高,屋内与屋外来回穿梭。我的意识越来越趋向熄灭,浑浊之际,仿佛溜进了地板上一条窄缝,填满了它。那里沉闷、坚实,身体被挤压,四肢并拢不得动弹,所能听到的声音都有了重量,父亲母亲,朋友,恋人,与她有关的,与我有关的,砸过来,然后滚落至于不知所踪,彻底地消逝。我放弃了挣扎,寻找,任由所有人跨过我的身体,落在我的眼睛里。我在狭窄的沙发上翻了个身,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一瞬间,我告诉自己,你还是你,没有破碎。
然后天亮了,她站在卧室内,光着脚丫,我站在卧室外,也光着脚丫,我们看着彼此乱蓬蓬的头发,发出夸张的大笑声。对刚刚过去的那夜不置一词。我想我会请求她为我拍一张照片,站在那张我们坐在床沿的合影前。那代表着一个有意义的念头,对于现在与过去的我,所能怀抱的最大希望是,当未来降临,我能从她们的眼神、动作里,听到在领地与领地的嵌套中,我所背负的重壳,终于破碎,洒落在广袤的天空或者大地上。那时,与没有障碍的风,雨,光一同舞动的,将是我肆意延长的身体末端,那些最为敏感的部位,舒展开来,放下心,坦然承担一切侵扰。如同指尖划过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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