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
作者/程惠子
生病后的外婆像一台核酸检测机,需要二十四小时地全面关照,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冲突像不定时的红码一样让人惊惶。
从养老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就在街边画了个圈,拿出纸钱给外公烧纸。引路纸一烧起来,我妈就哭了。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叮嘱过她,烧纸时别再哭了,外公去世一年多,每次烧纸都大哭一场,伤身体不说,外公知道了也不好。我妈说她知道了,可到了纸真正烧起来的时候,她还是哭了。
过了元旦,我妈把外婆送进了养老院。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外婆的阿兹海默症急速恶化。起初在外公的葬礼上遇见熟人,外婆笑嘻嘻去摸人家的衣服,哎呀,你咋长这么胖啦?我妈拉她到一边,教小孩一样跟她说,你老伴不在了,咋还能这么高兴?于是外婆意识到不应该如此,抱着外公的遗像掉了眼泪,昨晚还好好说话,咋突然就走了呢。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听了都觉得难过,葬礼的气氛终于正确了。
我们本以为外婆会保持这个“状态”一段时间,只当作老小孩哄着就是。谁知不到一个月,有天外婆突然找到我妈说,你爸的丧葬费和抚恤金有多少?我怎么一分都没见着?我妈跟她说存到银行里了,结果第二天外婆一大早就跑去银行,坐在门口等着银行开门,她拿了一张多年前的旧卡,回来后直勾勾地盯着我妈和姨妈问,钱呢?卡里没有一分钱,你们把钱搞到哪里去了?
无奈之下,我妈偷偷往卡里存了一笔钱,又带着外婆去银行又查了一次,以为外婆是对这笔钱过于看重,查过之后总该能放下心来。没想到事情过去没几天,外婆又一次找到我妈说,我床头的手电筒不见了,你和你姐谁拿了?她的眼神依然直勾勾的,说,我这房里这两天就你俩来过——只有你俩——不会有别人拿走。
我妈在电话里同我讲起外婆的种种变化,光是听着已经让我感到陌生而恐惧,更遑论我妈每日面对的,都是比前一日更加“恶劣”的外婆。她把保健药片一颗颗缝在衣服里,担心药瓶里的药会被人偷吃;为了找一双多年前的拖鞋,她把家里翻得底朝天,两个女儿都被叫来家里,外婆在一堆旧物中蓬着头发大喊,都是贼!手脚不干净的贼!到了冬天,随着人们接连感染,外婆也跟着病倒,不过她病势较轻,只低烧了一天便再无症状。外婆转阴后,我妈因照顾外婆不可避免地感染了,她症状较重些,烧了几天,咳嗽不停,歪在家里不能动,而外婆的电话就在此时打进来,我才好几天就不来看了?想让你妈死在家里是不是!白养你们这群白眼狼!
去外婆家,就会被质疑为小偷;不去,就被骂为不孝子。外婆像一台核酸检测机,需要二十四小时地全面关照,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冲突像不定时的红码一样让人惊惶。我妈有次在电话里和我哭诉,说外婆动手打了她,当时我妈还在单位上班,外婆打电话来说骨头痛,要贴止痛膏药,一定要我妈过去给她贴,我妈只好在下班后径直过去。到家后,我妈帮外婆脱掉衣服,用手轻轻按一按,问,这里痛是不是?是不是贴在这里?外婆骤然反身抽来一巴掌,喊道,疼死我了,你想让你妈死是不是?我妈慌忙往门外退,外婆直接拿起床头的手机砸过来,骂道,丧了良心的!叫你们来也不来!来了就想害死我!我妈哭着回了家,给自己的背上贴上一贴止痛药膏。
外婆确诊之后,我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想到有天她会不认得我们,或者把谁错认成谁。影视剧中对阿兹海默症如枯叶般脆弱的描述,让我们对此的想象过于单一。我没有想到外婆病情的发展方向竟然如这般残忍:她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人是谁,只是空气中长出了无形的刀,把她和其他人的情感联系生生切断。我妈曾说,小时候外婆很偏疼她,过年灌好的香肠都会专门给她留下几根,全家只有她能一直吃到年后。外婆也很疼我,我小时候生病,她都会来照顾,给我煎药,陪我去医院打针。我上小学时学写第一篇人物作文,写的就是外婆。印象中我一睡醒,就见她站在床头,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蜂蜜,跟我说,捏住鼻子——一口气喝下去,喝完之后便舀一勺蜂蜜给我,教我说,这叫苦尽甘来。现在她见到我,只会同我客气地说话,虚与委蛇地寒暄:回来啦,你好啊。她认得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然后会用防备的眼神将我从头到脚扫一遍,保护着她身后的药瓶子和一堆破烂。我们都成了她的敌人。
外婆十五岁从家中出来,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去外地打工。在这之前,她只上过两年小学,从三年级读起,五年级时遇上招工即辍了学,家中有六个孩子,她排第二。和外公结婚是因为家里人牵线,婚后他们生了两个女儿。那些年,外婆是靠着墙上的标语识的字,最爱听的故事是《白毛女》。促使我妈和姨妈下决心把她送进养老院,是因为外婆偷偷写了大字报,她打算在家属区内张贴,而报上写着:她们是我的阶级敌人,是牛鬼蛇神,不忠不孝,丧尽天良,请同志们帮帮我,救救我!
她像是一只被噬空的壳,骨骼颤巍巍地松了,血管里还淌着赤色的血。外公去世是在西安封城之前,他有多年的冠心病和高血压,那像是一个节点,我们本以为那会是后续记忆中最为痛苦的一点,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我妈一边烧纸一边念叨,爸,我们来给你送钱了,过年了,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舍不得,需要啥告诉我们一声……她揩一把眼泪,又给圈里加了几张纸钱,声线如火苗般颤抖,说,爸,我们把妈送养老院了,实在是照顾不了她,太难了……
我们一直看着纸钱烧尽才离开,地上被粉笔画出的圈铺满,一抬头,满眼都是星星点点的光,一路铺展向前,直到最远端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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