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啊
作者/乌冬
婴儿从三个月起,开始对镜子的自己发出迷幻的微笑,到了五个月,已经能够手舞足蹈,指指点点。显然,在这几个月期间,发生了一些相当重要的事情,令我的孩子几乎是一台人脸识别的机器。她明亮的、不含杂质的(但有一点轻微结膜炎的)眼睛兴致勃勃地扫描着周遭的一切——我想象当她看向我们的时候,我们五官的四周就出现闪烁的方框。她主要辨认的,就是方框里的内容。
“爸——爸!”阿尔张大嘴巴,他脸上的方框就拉成一个长方形。
“妈——妈!”从阿尔失败的抓拍来看,我的表情可能更丰富一些,所以我脸上的方框就更闪烁一些,有时候无法确定自己的边界。
“看看这是谁呀!”我戳戳婴儿的小脸蛋,婴儿看见镜中自己的脸上也有一个小小的方框,娇憨地笑起来。
我想象当我们出门散步的时候,她也兢兢业业地扫描视线范围内的人脸。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方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隐忽现。有的脸出现了一秒,立刻被另一张脸遮住了,无法识别。有的脸逼近了,放大了,向她绽放笑容:“真——可——爱——啊,宝!宝!”这张脸上的方框变成荧光色,闪烁,晃动。
于是婴儿的处理器出现卡顿,睫毛忽闪忽闪,最终闭上眼睛,宕机了。
她睡得真熟啊。耳朵凑过去,能听见均匀的、沉稳的呼吸声。她睡得真美,像是置于美术馆深深的走廊尽头的暖光灯下的一幅小小的静物画。
等她醒来,我们已经又回到电梯里。好几次都是这样。
“哎呀,回家啦!”我们笑她。“刚才看到好多人,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啊?”
婴儿睁大眼睛识别我们,似乎因为熟悉而感到放心。但是我知道,婴儿是真正活在当下的动物,既不为过去烦恼,也不为未来担忧。去诊所的疫苗接种室看看就知道了,婴儿们只在针头扎进大腿后的那一秒开始哭泣。等痛苦的感觉褪去,他们的脸就立刻恢复平静。而那些走进诊室就开始尖叫的小童,已经不可避免地失去了这种能力。他们开始观察,开始预判,开始后悔。他们的心里开始出现两个清晰的句子,一句是“我要!我要!”,一句是“我不要!我不要!”然后他们(也就是我们)之后的大部分人生,都将飘荡在这两个句子之间,一时滑向这句,一时滑向那句。
每当婴儿醒来的时候,都像刚刚出生。即使只是小睡了二十分钟,也像是刚刚从漫长的黑夜中醒来:之前经历的一切只在心里留下了模糊的印象,比如,“一个熙熙攘攘的春日”,那些惊奇的、快乐的、疼痛的瞬间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如果婴儿的脸是澄净的天空,太阳也是崭新的。成年人的脸上,还滞留着昨天、前天、甚至去年的云。这些用旧了的云彩,已经失去了蓬松的质感,一层叠着一层,又灰又暗,随时要变成一场暴风雨落下来。
终于有一天,我照例抱着婴儿照镜子,却忍不住向自己提问:“你看看,这是……谁啊?”
镜子里抱着婴儿的人,笼统来说是一位和蔼的圆脸大姨,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衫,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我感到自己被某种向下的力量拖住了,整个人像一只沉甸甸的梨子。这股力量同我说:从此以后,不要再往上面看了,天空不是你的归宿,大地才是。
我不要!我不要掉下去啊!我还要长大,还要开花的呀!
可是我摇摇欲坠的肚子就是这样印证的。由于是紧急剖腹产的缘故,我肚子上的刀口又长又粗,从肚脐一直延伸到下腹,两边的肉被割开了,至今还没有要重归于好的意思。脂肪懒散地堆在肚腩上方,让这个已经左右分离的肚子又分成了上下两层。远远看去,就像是身体的前方,又耷拉着一个屁股。
我僵硬的肩颈,生锈的关节,早晨起来无法握紧的手指也是这样印证的。医生说,是体内的激素还没有平衡。但是就算疼痛真的会消失,身体轻盈、富有弹性的感觉真的会回来吗?
长到此时的婴儿,正开始享受托举的乐趣。把她举过头顶,她就开心得咧嘴,再抱着她前后摇晃,她简直就变成一颗充满笑声的炸弹。由此,我怀疑游乐园里的一切,都是对年幼时期父母的模仿。
我们的手臂,就是她的旋转木马,她的海盗船。我们的笑声,是缤纷的音乐。午后的一次散步,就是盛大的游园。充满爱意的眼神,是点缀其中的彩灯。可是我又真切地感觉到,我即使是一座乐园,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乐园。我的机械手臂里,真是一点润滑油都没有了。
这就是衰老吧。我心里一惊。这一切,就要从现在开始了吗?
我的妈妈,也都经历过这些吗?
我试图回想起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想给自己一点安慰。然而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有几张照片。一张是我刚出生的时候,照片里妈妈只有27岁,和现在的我相比,是一个小妹妹。她穿一件红格子的连衣裙,留一头短短的卷发,眼睛亮闪闪的,皮肤白皙而富有光泽。还有一张,大概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她挽了一个发髻,抱着手臂站在钢琴前面。
这两张美丽的照片,得以装在相框里保存至今。但是其间许许多多的照片,都在一个晚上被她亲自撕掉了。我那时太小了,不会安慰,也不会提问。
妈妈,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对自己走样的身体不满?
我试图想得更仔细一些:记忆中的我坐在红色的小板凳上,盯着锁住的保险门。这种缠着纱窗的老式铁艺门如今好像已经消失了。我坐在我的小板凳上,等妈妈下班。我不会看时间,不知道几点了。但是妈妈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从一百开始倒数。数到零的时候,妈妈一定会出现吧!九十九、九十八……四十……是妈妈的脚步声!妈妈背着一只黑色的皮包,从楼梯那端出现了。她喊我的小名:西西呀……有没有练钢琴?
然后妈妈又消失了。下一个画面居然是饭桌上的一盘雪菜豆腐。
什么脑子!再想想!
我再想,妈妈的身体一定会出现的地方,应该就是公共浴室。大概到上小学之前,我们俩都是一起去小区里的公共浴室洗澡。在南方没有暖气的冬天,没有空调的童年,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妈妈提一个塑料筐,拎着洗漱用品、我和拖鞋,走十分钟就到了。有时候还会碰到妈妈的同事。
好尴尬呀!赤身裸体的,还得和人家打招呼聊天,还得说“阿姨好”呢。
于是我总是看着浴室的地板——是那种黄不黄、白不白的瓷砖,有一条小水沟连着每个隔间。我匆匆看了一眼妈妈的身体: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有一道浅浅的褐色疤痕。那是我的来处。然后我又继续去看那条水沟,飘过来一小堆泡沫,一大堆泡沫,头发丝,肥皂碎片……
“西西啊,来洗头!”妈妈又叫了一声我的小名,把我揪过去洗头。我立刻紧张地闭上眼睛。毕竟洗发水流进眼睛里,好痛的。
喂,要把眼睛睁开,要看看你妈妈的身体,要把她记住啊!
可是那时的我,又怎么会听见。
妈妈再一次在我面前赤身裸体,就是在康复医院的病床上了。她的身体白白的、胖胖的,气色很好。除了穿了一件成人尿不湿以外,谁会想得到这是一个将死之人呢?
如今妈妈躺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我的乐园被永远地拆毁了。
婴儿匍匐着爬过来,一边分泌口水,一边伸开手掌抓我的头发,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仿佛在说:妈妈,不要担心!我把你吃进我的肚子里,很安全!
可是一个婴儿,不过是活在当下的动物。
我努力睁开眼睛,眼前只有热气腾腾的迷雾。
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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