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
作者/陈功
生活之苦是一种无规律性的微痛。
关于爱情
我喜欢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山之后是更多的山,但是他这样的人,不亲自去看是不会罢休的。婚姻是一座大山,生活是道路荆棘,很多事情都没有外人想得那么容易。
我和老王的情况特殊:我俩是在法定年龄的第一天偷户口本领的证,今年我快二十六了,是的,尽管我始终认为自己毛没长齐,但这已经是我们结婚的第四年。我那时候的处境很不好,没拿到学位证,想搞文艺但怀才不遇,家里生意破产欠了大几百万,除了散在裤兜的年轻什么都没有。领完证回成都的高铁上,老王最好的朋友给她发了很长的一则微信,大意是骂她傻,平白无故地把自己大半辈子赌了进去。逼近两百的时速,老王删掉记录之后转头凝视窗外,那时候她还留着一特别幼齿的梨花头,我试图穿过她的黑发搂住她的肩膀,但靠站的惯性把我的勇气褪了下去。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现代社会的眼光里其实难得成立。我始终认为自己并没有在一项决定里对不起谁过,但我们的感情一直在外界的攻击和挞伐里向前推进。我那时候在双流的一个老破旧公寓里租房子备战考研,老王在哈尔滨念大四,领完证后陪了我一段时间。十月份,先是备考的那所学校发了通知说,双证在手才能进入复试;临时换学校后,老王发消息说,可能是有了,那段时间总吐,测出来是两道杠。我问,那怎么办,想留着就给父母摊牌,要打我就去找人筹钱。她在话筒那边沉默了有三分钟,接着开始嚎啕大哭,我问她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她说不后悔,她只是觉得命运特别不公平。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先后因为我跟自己的好朋友绝交了个遍,她的朋友们说我是自私自利的渣男——这话我只认一半。
老王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姑娘,没有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没有一波三折的原生家庭,除了喜欢迪士尼里的哈巴狗之外甚至都没有自己特别的兴趣爱好。但是那时候的我不一样,我一身反骨,不走寻常路,在刀尖舔血的社交环境里长大,如果说她是一张白纸,那我就是毫无章法的墨,泼好了是一幅画,泼不好就变成了乐色。找朋友借钱的时候,对面说,兄弟,我觉得你真得带怀疑眼光去看这个事,你真以为世界上有那么傻的姑娘啊,这么小就跟你领证。我说,我操你妈,操你全家。俩人动用了一切资源凑出来一万多块钱,说出来让人笑话,活到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做完手术老王给我打电话,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不用担心,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挂了电话我就开始哭,走在大马路上用衣服蒙着头哭。很长一段时间,老王因为骨肉脱离的后遗症而抑郁,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这样的症状一直延续到她考研的那段时间。
研一,老王从哈尔滨的学校正式毕业,也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考研大军。她租的房子比我当时要好,但采光一塌糊涂,属于是白天也懂夜的黑。恰逢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每周五晚上想办法翻出学校,骑一个小时的电瓶车,从城市的这边去城市的那边找她,一年之痒,期间还吵了几次架,我写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就是以丑化后的老王为原型,属于夹带私货的创作。
她的父母特别不理解她考研这事,因为老王的爸爸妈妈都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地方上的小官,大钱没有,小钱不缺,觉得女孩子轻松稳定就好。但我他妈拍板就帮她做了这个决定,我说,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得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说完就往嘴里塞了一口白米饭。后来就考试,老王争气,考上了一所高校的经济管理。我调侃说,人真是越穷越喜欢学经济,像我俩平时兜里加起来凑不上一千块钱,完全没有管理的必要。老王也反过来攻击我的专业,人越没有才华越喜欢学文学,某些人写了大半辈子的小说,发表的字数还没我的毕业论文多。我忿忿地握住她的后脑勺,她的头很小,也很短,脸还没有我的巴掌大,一个回首望月猛掏我的私处,我说,痛,痛。
我俩相处更像是小孩的相处,小孩之间是没有一个定式的。我们不会谈到文学,不会谈到电影,也从没有谈过生活,虽然她总是乐此不疲地给我分享一些英语歌,但出于对中文的忠诚,我也基本上从来不会去听,反之对她也一样。我操,我从来没想过我喜欢上一个对中文毫无兴趣的姑娘,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穿jk裙和小皮鞋的姑娘,只是在遇到她之后,我关于爱的标准最后都失效了。爱多美妙,它是我们各自庸俗而又操蛋的生命里,为数不多能让我们扮演主角、满足戏瘾的一件事情。老王总是以一种阴阳怪气的方式在鼓舞着我,例如“你很优秀,但你的优秀超出了这个世界的认知,所以别人都觉得你是傻逼”,诸如此类的,令我飘飘然的同时又不至于沉沦。
我俩之间吵过最大的一次架就是前几年网上特别流行的男女话题,首先声明,我不是男权,我也不是女权,我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坚信在实践里面才能够找到答案。但老王那段时间特别喜欢给事情一个先设,我说,你得用实证态度去代入这些事,比如说咱们四川人吧,你看男女地位在不同家庭里波动性就挺大的。老王说,你王八蛋,你没有同理心。我说,同理心也得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老王说,那你去跟你妈理性去吧。根据这事,我又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叫《离婚》,当中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出自我报复性的臆想。
老王没什么理想,该吃吃该喝喝,从我这里骗过去一个卡通人偶能自我愉悦大半个月。我觉得她是我的缪斯。这么多年她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上海迪士尼看玲娜贝尔,疫情结束,上个月我们飞到了上海,从电视塔的这头走到那头,路上两个人跟话匣子一样说很多的事,说疫情期间的见闻,美国的中期选举,我曾经在外滩看到过的不明飞行物。我说百年孤独一点都不孤独,它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热闹。老王说,其实她最近也在研究量子纠缠,得出的结论就是肯定是先有鸡才有蛋,鸡是从水栖动物进化来的,番茄炒蛋肯定要先放番茄。我说,傻缺。
大都市的灯光比小说里的每一处幻想都要热闹,它自有一种,不管你乐不乐意,老娘就是要独自闪耀的腔调。南京西到四川中路,我们的资金紧张,于是第二天住在近川沙的城中村。晚八点半,漫天烟火把整座城市的夜空点燃,老王踮起脚尖卖力地把头探出河边的铁栅栏,人很多像潮水拥挤,她的身材不够高大,在推搡的人群里像水分子一样左右摇晃。
我从她的身后用双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肩膀,她扭过头来伸出手指,指着在空气里炸得最绚烂的一朵,说那是一个球诶。她的体态轻盈,像蜻蜓一样轻盈。我蓦然回想到大三那年,她第一次从哈尔滨飞到广州来找我,那时候她比现在还要幼齿,穿一双我最讨厌的羊羔子鞋,碎花裙摆耷拉在自己的白色袜子上。那天晚上我们在二十八楼酒店彻夜聊天,半米之外就是被架空的整个越秀区,几百米的落差让城市像天平一样失衡,天旋地转,我第一次如此赤裸地向一个女人摊开生命里的伤疤。讲我过去的事,她听得很认真,在我说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她突然站起来用力地锁住我,夜空里有飞机划过,不停地响不停地响,月光把我们的倒影折射成棱角分明的两瓣,最终在某一个特定的角度下恰巧契合地拼接在一起。
其实爱情这玩意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但像我们这样的人,不亲自去看是不会罢休的。
关于梦想
我第一次写作是在高一,那时候热衷于干课本以外的任何事,尝试过拍视频、搞说唱、写小说。后觉得人活着还是得实际一点,横向对比,写小说是唯一能让将来的我挣到钱的选项,于是选择在后者上用力——现在想当时但凡选错答案,以我的坚持,现在多半也财务自由了。
那时候看了很多的书和电影,从《且听风吟》到《窃听风云》,《大旗英雄传》到《射雕英雄传》,我的文艺观在那段时间打下了基础。后开始用课余时间创作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武侠题材,带有浓浓的古龙式的装逼色彩,一句环境描写就是一段,喜欢一咏三叹的重复,“下雪,下大雪,下好大的雪”,跟念经似的。一开始发在成都本地的学生杂志上,发了一期就没了第二期,因为印了两千份,最后就卖出去了五十份,还都是我们这些投稿人内部消化。后在小说网站上连载,我对这事严肃相待,一个章节能写两万字,读者骂得也很严肃:他妈的,又臭又长。当时的流媒体产业不像现在这么兴旺,写小说多多少少能挣到点钱,甚至有一次还险些拉到赞助,私聊我说,投广告不,产品保正,实在不行发给你试试。问什么产品,对面答,妇科药品。
创作初期,就是在不断模仿的过程里摸黑走路的过程,用高中生的眼光来看我还是比较有天赋,经常让同学觉得某一段肯定是抄袭,每每听到都心中窃喜,觉得自己特天才,半年的时间就追上了古龙的一生。那是一种很可贵的自恋,仅限于某一个特定的节点,跟青春一样失去就不再会有。
那时候不懂什么叫做人物典型,不懂剧作里冲突的塑造,甚至都不知道大仲马和小仲马谁是谁的爹,但那时候有爱,有自恋,有对于未知前程的无限遐想,在《就这么漂来漂去》里看到韩寒访谈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成为下一个韩寒,连高考都能免过去。但上了大学之后就变得很难了,一是各方面的压力更大,二是自己也开了眼,明白了喜欢是有不同层次的:愉悦别人的喜欢和自我愉悦的喜欢,完全是两码子事。大一的时候转而开始写文艺小说,公路、妓女、生死、命运之类的,花钱刊载在一家妇科医院的宣传册子上代替“每日一笑”的版面,发现同学朋友笑得更大声了,自己也觉得害臊,遂无疾而终。
大学四年,笔耕不辍,写作百万余字,公开发表零。唯一通过了某出版社审稿的作品,是一篇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剧情我都不太记得了,但我留着一张手写的人物大纲。
通过了,但没完全通过,发表可以,得自费,没记错的话是四万块钱的费用,当时说是能给我印两千本,对面的骗子用的还是周国平的笔名。小时候单纯也没想太多,除了开心就想着怎么凑钱,给我姐夫打电话说了这事,特意交代:这事你千万别告诉我爸妈。三分钟之后我爸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开口就骂我不务正业,说你老实说,是不是进传销啦。
后才知道那其实都是骗人的,正规的出版社叫做某某出版社,那家叫中国某某出版社,属于在网上四处留邮箱招摇撞骗文艺青年的皮包公司。本科时就一个工科生,关于投稿、比赛、作协什么的一窍不通,当时还中意于把稿子打印下来往出版社寄的仪式感,在网上百度各出版社的收件地址,四年算下来打印费都花了不少——现在想也是傻,净他妈写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往少儿出版社寄。
冬天恰好赶上我患上了一场很严重的急性肺炎,从早咳到晚,咳着咳着就呕吐,黏膜与鲜血横飞。但男生宿舍一般又比较吵闹,只能每天晚上裹着两件羽绒服,蹲在阳台的洗衣机上码字。现在想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节促使我坚持下来的,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只是一种习惯。大三那年自己也觉得,是时候了,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背着二十万字的手写稿去武汉找出版社,临行前给出版社打电话,又没什么经验又紧张,说,我是来找你们合作的。对面当时就被唬住了,心想这哥们到底是莫言呢,还是余华呢?弱弱地问,请问您是哪位呢。我说,一个大学生。他啪地一声就把电话挂了,说不接受线上投稿。
不过这事也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大门口的保安面对着我一顿冷嘲热讽,出版社星期六不开门,这你都不知道啊?后来认识了一些行业内的年轻朋友,说可以介绍一些投稿或者是交流的渠道,买卖不成人脉在。大三下,又写完了一篇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朋友说找一编辑帮忙看看,看看就看看,三分钟的时间看完了整二十万字,发消息说,你可以把稿子卖给网上收废文的人,一千个字五块。
电影里还有一句话:当你特别想要完成一件事情的时候,日月星辰都会为你排成一条直线。回想一路走来,如人饮水,诸多不易,一生天性拙劣,对事物不善钻研,往往浅尝辄止、杂而不精,相较于日月星辰一字排开的标尺,这一路多是不理解和攻击,往往在感动他人的企图中只是感动了自己。但所幸自己也从没有放弃,后来获得编辑赏识,终发表过几篇文章。朋友们,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时间会给一切平反,命运会让万物归位,但前提是真得卯足了劲去干,高中的时候我指着《很高兴见到你》说自己一定要在one上发一篇原创的文章,一篇就算是不虚此行,朋友都说这哥们肯定是秀逗了,现在我已经发表了快二十篇了。朋友们,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命运往往并没有小说里表现得那样唯心,梦想的最终奥义就是力行,而背后的决心、壮志、困难、受挫,那都只是为了满足剧作的完整性,事后强加上去的一个说辞。朋友们,梦想就只是化粪池里散落的一叠纸币,虔诚的人丢钱,虚伪的人砸屎,不要脸的下去捡,没头脑的笑着脸,还总有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在旁边捂着鼻子说,真香,而很多实干的人在这场群像戏里早已经跑得很远了。
关于生活
疫情时候,朋友给我发消息说写不出来东西了,问为什么会这么想?答文学的改良功能在生活的残酷面前,显得太过于孱弱,不堪一击。
文艺青年对生活的感知往往充斥着不切实际的臆想,在庞大的时代洪流下面一碰就给碎掉了。奥斯维辛不写诗,我的感受也类似。放开前的最后一个月整晚整晚在楼底下瞎晃,我租住在主干道旁边的一栋连通街道的公寓,每晚一两点有富二代开着改装后的跑车轰隆隆地驶过。隔壁住着一位孤寡的老大爷,养一只小型的中华田园犬,性格不太好,总是对人叫,也是到晚上才敢放出来。
于是那段时间每到点就出现两人一狗在花坛中间瞎溜达的场景,马路上时不时还有各种颜色的跑车划过,路的那边声色犬马,路这边有俩各怀心事的人,两相对比有一种分裂的美。大爷无儿无女,老伴早逝,把狗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来养,取了个类人的名字叫圆娃子,有一晚小狗彻底失控,脱离缰绳四处跑马,大爷在身后踉踉跄跄地追,嘴里高呼圆娃子、圆娃子。我看着他们并肩的背影抽了根烟,上楼给朋友发消息说,生活比写作更重要,对于生活给的反馈,人应该诚实。
诚实地面对生活给的反馈,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很难。人这一生就像是一场战役,少的是同伴,多的是子弹。作为并不典型的小镇做题家一枚,我时常在生命进程里感受到一股负罪感:小学在县城,初中进市区,高中去成都,大学到广州,见识过繁华,终回到冷淡,既无法面对过去,也无力畅想未来。放眼望苦难,常会激起一些不切实际的共感,这对于写作是一种必须,但对于生活是一种拖累。
高中毕业,我已经有一整年时间没回到过自己的家乡了。那时候我的父母刚离婚,母亲投奔广元的亲戚,父亲远去他市打工,我坐六个小时的大巴车颠簸着回县城,到的时候已是傍晚,家门口抄近道的小巷子里长满了一种不知名的藤蔓,只觉有一种白云苍狗的荒芜。
打开从小长大的房门,比起回忆,首先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灰尘。你们能想象那种幻想被现实瞬间击溃的即视感吗?白瓷砖上结了大概有五毫米厚的灰,走两步就能撞到一根蜘蛛丝。停水停电,我出门买了一整箱矿泉水,想要把整间屋子的泥混成泥水冲走,但杯水车薪,卧室的书架上还摆着几本《冒险小虎队》,我打开了手机闪光灯茫然地站了一会,就连枕套的图案都和我离家那年一样。
比起文艺,生活的残酷就来自每当你想要跳出一段故事的时候,总有一些若隐若现的痕迹把你拽回去,义正辞严地告诉你,你他妈的哪都不准去。家肯定是住不了,但那天恰好赶上公务员考试,县城到镇上的酒店几乎都满员。后来只能在一家网咖的卡座里将就了一晚上,空调冷风正对着吹,满脑子都是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带上耳机听歌,但不幸是有线耳机的接触不良,只有把头仰成某一个角度才能听见双声道,于是我以仰头的姿势睡了一整晚上。
第二天和发小吃饭,我俩小时候狼狈为奸,皮得没有上限,经常顺着空调管道爬到别人家里乱扔鞭炮。他那时候已经辍学了整三年,在一家酒吧做保安,还跟小时候一样爱打架,这几年赔的比自己赚的还多,我谈大学志愿、暗恋的姑娘、高考没做出来的最后一道大题,他谈老板养小三、政治野史、用啤酒瓶子如何如何给客人开瓢。饭过三巡,他指着隔壁桌客人说那哥们他老熟悉了,某某局将来的一把手,喝酒的时候都要叫自己一声哥。说完晃悠悠地去敬酒,对面白着眼睛问了三个字,你哪位?
这个世界不一样了,生活也不一样了。小时候我总是崇拜那些满身腱子肉,一个能干翻五个的小混混,长大后反而觉得克制是一个好东西,男人的魅力来自他的才华、执着和善意。人生苦短,人是得不断往前的,至于前面是哪?只要你一直在走,那就是往前。小时候我总是和朋友从城市的这头跑到城市的那头,天很蓝,水很清,我们在种满蒲公英的小道上骑自行车单手脱把。现在那地方全部改造成了成排的居民楼,但还是有很多小孩在同样的地方骑自行车,只是路径从崎岖变成了平整,身边的伴随物从牛车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小轿车。
小时候的生活是没有止境的,就像一条道路笔直地延续下去,没有尽头可言,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后来我走过了不同地方的不同道路,从成都到广州,从上海到甘肃,于是生活就变成了一场不带休止符的重复,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次修行。大三那年我拿了处分,被学校扣掉了学位证,感情上也受到了一定的伤害,整天活在顾影自怜的情绪里面,靠一些精神药物来维持日常起居,为不让他人歧视,每晚还得偷偷溜到宿舍楼下的小树林吃药,五米之外就是上下其手的小情侣。
临近期末,我翘了最后一堂学业考试,坐二十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南京听朴树的演唱会。入场时站我前面的那哥们比我还文艺,操北方口音,说自己坐了四十个小时。恰巧位置离得也近,《猎户星座》首唱的时候,那哥们的眼镜恰逢其时地掉在地上,低头抬头,泪如雨下。后面我又去了青海,去塔尔寺拜佛,求助宗教,因为我觉得太苦了,生活之苦是一种无规律性的微痛,它不会像jump scare那样一瞬间就跳在你的脸上,只是豌豆公主床垫下的一颗芝麻粒,渐渐地,疼痛会让人变得麻木。出了火车站,我住在据说治安最好的一个片区,北方的冬天暗得很快,到傍晚七点的时候马路上已经没人了。入住半小时,酒店座机响,问我需不需要保健按摩。拒绝后又是半小时,房门啪啪地响,打开后是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姑娘,手上提着木箱子。
我说,我在电话里拒绝过了。她的普通话有口音,说我知道,就是想来试试。我问,西宁本地人?答,外地来的,汉族。我说,进来吧,我洗素的。当时我正用酒店的铅笔和笔记本写日记,一张白纸上涂满了草书,她一边用塑料膜将木桶套上,一边抬头对我说,哟,原来你是个画画的。
那姑娘的艺名叫做小翠,像刻意汉化后的一个名字。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嫖客,但是一个很有耐心的过客,我俩一直聊天,脱离了宏大叙事,聊青海的特产,饮食,文化信仰,种种,话题里没有生活,但处处都是生活。小翠说自己谈过唯一一个男朋友就是四川的,跟我一样也喜欢画画,她给他取名叫做绿豆糕,但她觉得他一点都不像自己最喜欢吃的绿豆糕,他就像一块压缩饼干,正常人是不会想吃压缩饼干的,只是她过得太不富足了,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所以她比别人都需要压缩饼干。
我带着揶揄问她,那后来呢,压缩饼干到哪去了。
小翠说,后来他发现我在干这一行,就没有后来了。说这话时表现得云淡风轻,西宁的冬天很冷,酒店里还没装暖气,她用力地把一包烟全倒进木桶里。
《美国丽人》向我们描述了一种操蛋如塑料袋般的生活范式,贝勃定律说人是会变得麻木的,从前我感同身受,现在觉得不是那样。生活是没有错的,生活它原本就是那样,大悲大喜或者不悲不喜都只是我们必须要去经历的出厂设定。得病之后我觉得全世界都戴着有色眼镜看我,康复之后回想,其实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用了最大的努力去让我重回正轨。大家都只是生活的配角,不存在那么多对抗世界的臆想。
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发现生活,明白生活,重返生活,热爱生活。在成都市郊度过了三年的学术生涯,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开始学会用热爱去弥补生活的平淡,学会了用表达去为别人撑伞。疫情结束之后,收到了一位高中读者发来的私信,讲了自己的很多事情,说自己因为肥胖而自卑,吃很多减肥药,培养出了催吐的习惯,喝口水忍不住要抠喉咙,渐渐地就开始掉头发,报复性地暴饮暴食,觉得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我特别严肃地讲一则《圣经》里面的故事,我说,耶稣受刑之前,左脚和右脚是叠在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你能想象吗?但是他影响了整个世界。她说,但宗教故事都不是真实的。我说,生活也未必是真实的。她说,就跟打怪升级一样。我说,对的呀,生活它本身就跟打怪升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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