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殃
作者/张紫晨
今天过后,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从此只能站在望乡台上,遥望故乡。
我吃了一碗红枣,下楼热车。
红枣是我爸煮的,我喜欢吃他煮的红枣,能做到汤浓皮不破,我问他方法,他说用冰糖,小火。我试了,都不成功,要不红枣在锅里炖烂了,要不汤被炖干了。他说不可能,他爸就是这么教他的。
车里温度上来了,我爸夹着茶杯走过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我说:“你昨晚也没打牌啊。”
他连眨了几下眼睛,说道:“鞭炮闹的,放了一夜,不得安生,禁燃令还需要更深入。”
车从车位出来,倒了一把方向,出了小区,沿着马路一直向东,雨还在下,车窗上沾着一些鞭炮炸完的纸屑,我刮了刮雨刷器,没刷掉。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放鞭炮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从晚上放到早上,没间断过,还是我爸那话,禁燃令没深入,我的车去年被鞭炮砸了个凹坑,至今没抓到凶手。我问我爸:“我妈起了吗?”我爸说:“没呢。”又聊了几句,到南桥老家了,今年特殊,大铁门上没贴春联,空着两块长方形的地方,比其他地方新出不少来,像是一张皮上掉了一块疤。
老家两栋楼房,一栋我们的,一栋我叔的,八年前我爸搬到了镇里,屋子就留给了我爷爷奶奶。两栋屋子以两棵玉兰树为界限,我就觉得这两棵树长得标致,生命顽强,扎根十来年,如今树顶已经高出了院子一半多,远远就能看到。早春的时候开花,一棵开白花,一棵开红花,轰轰烈烈,大杀四方,杀得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前两年我叔说要把两棵树卖掉,卖树的钱一人一半,我爸这次没舍得,已经先后卖掉了两棵芭蕉树、一棵桂花树、一棵广玉兰、两棵银杏。
我叔站在院子里,板着脸,我们刚从车上下来,就听他抱怨:“你俩旅游来了?有时间观念没?”
我没搭他的话,往屋里走,我奶奶坐在书房里闭着眼吹空调,挂墙上的字画还没拿下来,总共三幅,两幅字一幅画,字是不同字体的寿,画是罗聘的《群仙祝寿》,可惜不是真迹。我叫了声:“奶奶。”我奶奶睁开眼,整张脸上的皮肉都跟着这个小动作一起动起来,我拉一张椅子坐她对面,她推过来一盒威化饼干,说:“来,吃东西。”
我说:“不吃,吃过早饭了。”
她又站起来,两眼在房间里四下搜寻,“那就喝点茶,我给你泡一杯蜂蜜。”
我按住她的肩膀:“奶奶,你坐着,我也不喝,要喝我自己来。”
我奶奶就继续闭着眼睛,身体一前一后地轻轻晃动着,我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牌,自己算二十四点,翻到个3、3、5、7,想了半天,没算出来。我爸在外面喊我,我打开窗户把脑袋探出去半个,他又冲我摆了摆手,说:“算了,等会儿。”
我打开电视机,都是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越来越没意思,变成个仪式了,每年反正是好是赖都得走一遍,对我妈来说,这个仪式必不可少,哪怕再无聊,她也得坚持到《难忘今宵》。我切到体育频道,画面刚蹦出来,我奶奶在我身后说:“就看刚才那个。”
我问:“联欢晚会啊?”
她说:“嗯,联欢晚会,热闹。”
我又切到中央一,播小品,几个人马猴似的上蹿下跳,也不知道我奶奶能不能看明白。就听见她跟着笑,边笑边指着一个男的说:“你看这人,多像你爸?”也不知道她这话是看不起谁。小品后面是唱歌,几个人穿红戴绿,眉飞色舞,表情到位,舞台效果没话说,就是唱半天不知道唱的什么。
我奶奶说:“你说怎么不请宋祖英?”
我一乐:“哟,你还认识宋祖英呢。”
她颇有些得意:“怎么不认识?唱歌的我就觉得她有本事,其他人都不行。”
我说:“我给你倒杯茶。”
她说:“我不喝茶。你知道不,东头的小迪,今年没回来过年。”
我说:“不知道,小学毕业就断了。”
她拉着椅子凑过来,小声地附在我耳边说:“好的不学,被抓了。”
我说:“你什么都知道。”
她煞有其事地说:“都知道,小时候就瞎玩,你还记不记得,上学的时候他每天早上来喊你,你不想跟他玩,就叮嘱我说,奶奶,小迪要是来喊我,你就说我已经走了。”
我疑惑:“奶奶,是小迪吗?你上次说是赵杰。”
我奶奶笃定地说:“小迪,你记错了。”
我说:“哦,是有这事,我记不得是小迪还是赵杰了。”
我奶奶说:“小迪,我记得呢。”
看了会儿春晚,其间手机响了好几次,有一些不太相熟的人拜年,还有一些朋友约下午打牌,我挑了几个回复了一下。刚把手机收进口袋,我奶奶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弓着身子往外走,我说:“奶奶,你去哪儿?”
她说:“上厕所。”
几分钟后回来,手里抓着一只红包,“给你封压岁钱。”我不语,她又说:“以前都是爷爷封,今年我来给你封,他以前给你封多少啊?”
我说:“八百零六。开始是四百零六,后来不是涨工资了吗?就改六百零六了,再后来又涨了一次工资,就一直是八百零六了。”
她拍拍我的手,笑着说:“好,好,八百零六就八百零六,奶奶给你包。”说完从墙角的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翻出一个信封,把信封护在怀里,对着信封口伸进两根手指,一张一张点着,然后抽出几张来放在桌子上。又把信封口折好,塞进布包,把布包放进橱子里,关上橱门。刚转过身来,又转回去,重新打开橱门,脑袋往里觑了觑,伸出手臂来把布包又往橱子最里面推了推,扯了几本旧书挡着。
我从她手里接过红包,她说:“给你买吃的去。”
说完又往外走,我说:“奶奶,你又干嘛去啊?”
“上厕所。”
“不是刚上过吗?”
“刚才忘了。”
我靠在椅背上,胡乱翻着书桌,找到一本没有封皮的练习本,里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些字,难以辨认,从字迹上看,是我爷爷后期写的,那会儿已经没力气了。我一页一页往后翻,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稍微能够看出写的什么了。但我没看完,我奶奶进来了,我把练习本放回原处,院子里传来我叔的声音,急促洪亮,好像在跟我爸说什么,听不到我爸的声音,我奶奶问:“谁在外面说话呢?”
我说:“你儿子。”
她说:“说什么呢?”
我说我也没听清。她没再说话,捧过桌上的威化饼干桶,揭开盖子,抓了一把在手上,让几个给我。我接过一个,看见她往嘴巴里送,边嚼边说话,喷出一嘴的饼干屑,你吃,好吃的。我说:“我也去趟厕所。”
我没在屋里尿,走到了院子后的墙角边,雨停了,乌云翻滚,像海浪,一层叠一层,我避着风点了一支烟,烟往外飘。我的视线也跟着往外看,院子外有一棵光秃秃的水杉树,紧邻着河边,树龄比我大。十岁那年,我叔抓了一条蛇,用钉子贯穿七寸钉在这棵树上,淋一勺开水,撕开一道口子,直接剥皮,跟鸡一起炖了一锅汤,我爷爷喝了两碗,吃了几块蛇肉。我不敢吃,问我爷爷什么味道。他说香,但他吃过比这还好吃的蛇肉,好几种蛇混一块儿炖,加上鸡肉、干贝啥的,有个典雅的名字,我爷爷说了一遍,我就一直给记着了,叫太史五蛇羹。长大后问过我爸,我爸说,吹呢,那时候都快揭不开锅了。我觉得不像是吹的,因为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蛇肉到嘴里就化了。
回到屋里,看到我奶奶抹眼泪,我问:“奶奶,你咋了?”
她没答,反问我:“你爷爷走多少天了?”
我心里盘了盘日子,说道:“十来天,腊月二十走的。”
她神情变得有些凄然,垂着脸对我说:“对,是腊月二十,我在看电视呢,电视里唱《安寿保卖身》,他就睡在后面的躺椅上,跟我说晚上想吃碗蛋花汤。我还挺高兴的,多少天不吃东西了,只要肯吃东西,他就没毛病。后来他还问我在看什么,告诉他《安寿保卖身》,他问我是不是李开敏唱的,我说是,他说李开敏唱得好。我问要不要把他扶起来看一会儿,他说不用,就躺着,不看,听。听一会儿睡一会儿。三点钟吧,不错,是三点,电视上正好报时,我出去倒了一杯茶,进来看到他两条手臂垂在躺椅边,我喊他,不应我,我就赶紧出去叫你叔,晚了,已经走了。”
我说:“至少没遭罪。”
她说:“三十几岁时候得了一场病,以为挺不过去了,没想到活到现在。”
我安慰道:“都过去了。”
没想她的情绪却更消沉,似是对我,似是喃喃自语:“没几年我就去找他了。”
我打断她:“奶奶,你说啥呢。”
她说:“活到九十八,不过就十年,你看能活到九十八吗?”
我说:“活一天算一天,想那些都没用,我再陪你看会儿电视啊。”
电视看了十来分钟,又侧过头来又问我:“你爷爷走多少天了?”
我说:“腊月二十走的。”
她似是终于全部记起,再也不会忘记:“对,这下记住了。腊月二十,我看的《安寿保卖身》,他说晚上想喝蛋花汤。我以为他能撑过年,活到九十岁,以前人家说八十三是道坎儿,他迈过去了,没听说八十九有道坎儿啊,怪我麻痹大意了。”
我说:“不怪你。”
她眼眶儿微微泛红,问了我最后一句:“火化的时候你们在吗?”
我说:“不在,没让进。”
火化那天是腊月二十三。
连续晴了一周的天,腊月二十三凌晨下起了雨,我一夜没睡,前半程打麻将,后半程他们顶不住了,趴桌上打盹儿。我睡不着,没困意,出门抽烟,雨下得密,冷冰冰的,像钢针,一支烟抽完。我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我爷爷的棺材前,看了会儿,跟照片上不像一个人,嘴巴两边完全陷进去了,嘴瘪着,戴一顶漆皮帽子,瘦得皮包骨,肚子却鼓着,里面塞了一刀纸。我就这么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我就不认识他了,好像这里躺着一个陌生人,又扭头一瞥,看到了供着的照片,才意识到躺着的是谁,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跑了出去。站在走廊上,感觉喉咙被什么堵着,阻断了空气。续了一支烟,抽着抽着,眼泪就滚下来了,开始是一滴一滴往下掉,后来就像黄河决堤,止不住。不想被人听到,就缩在走廊角,缓了几分钟,走进屋里。
凌晨三点,灵车过来,几个人进屋把棺材抬上灵车,我坐进后面一辆小巴,出发前撒了一把纸钱,几辆车往火葬场驶去。严格来说,在此之前我的人生还算幸运,活了三十年,至今不知道这个城市的火葬场在什么地方,汽车沿着几条熟悉的路开了半个小时,然后左拐右拐,拐了两三趟,我就不认识了。天还没亮,雨势渐止,路过一条陌生的街,几间早餐店已经开门,每家门前都架着比人高的笼屉,蒸腾着热气儿,看起来暖和极了。时间虽早,笼屉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我想起,还有一个星期就过年了,按照习俗,这叫年蒸。汽车拐了最后一个弯,进入一个大院子,里面停满了车,火葬场到了,我们从车上下来,跟着棺材走,被一个工作人员拦住,不让进,我爸问:“遗体告别呢?”
他说:“取消了,一切从简。”
我叔嘴巴快,立马问:“谁定的规矩?”
那人没瞧我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上头。”可见业务纯熟。
我爸给他散烟,被他推开,正声道:“都这样。”声音挺大,好像是要给后面排队的人听到,省得自己一遍遍解释。
我爸锲而不舍:“通融通融,最后一面了。”
他一皱眉,问:“你俩是死者什么人呢?”
我爸说:“儿子。”
他说:“心情能理解,但规矩不能破,人人要我通融,我还干不干了?”
我爸还想说话,他懒得再费口舌,一句话把我爸给堵死了:“做子女的,在心里,有这功夫赶紧去取号吧,等着烧的人多呢。”
我爸收起烟,想起了正事,赶忙往大厅跑,不一会儿又回来,告诉我们,十九号。人群里有人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爸说,这会儿到十三号了。阻拦我们的工作人员又冒声儿了:“特殊时期,节省你们的时间,现在都混一起烧了。”
我叔眯着一双眼,这架势我熟悉,代表恼怒了,别人喜欢瞪眼,他喜欢眯眼,意在使人觉得高深莫测,他说:“放屁,混一起烧,烧完谁是谁你分得清啊?”
那人也不生气,慢腾腾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做子女的,在心里,另外我告诉你,不想混也行啊,第一你就得等着,第二你得加钱。”
我叔快步走上前去,溅起一地水花,我爸把他拦住,正了正嗓子,央求道:“最后一程了,别让我爸走得不安心,咱们不说了,按人家规矩来。”
我折回了车上,突然觉得周围安静无比,车里虽然没开暖气,却也不冷。他们在外面抽着烟,说着话,在一支一支的接力下,天就慢慢擦亮了。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不出意外的话,我的爷爷已经进了焚化炉,他的肉身正在一点一点告别这个世界,我靠着椅背,感受到了一阵困倦。
七点钟不到,火化结束,我爸捧着骨灰盒从领取处出来,外面闲聊抽烟的众人纷纷上车,安静的车厢内又吵闹起来,我缩在椅子里,听他们抱怨混烧的荒谬,后来话题就越聊越远,聊到谁家火化完抱错了骨灰盒,谁家墓碑刻错了名字,似乎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到家时,天已全亮,风很大,吹倒了门前的一只花圈。我上前扶起,红色的假花经过雨水的冲刷开始掉色,染了我一手的红,搓不掉。屋里我爸在叫我,让我磕头作揖,我对着照片拜了几拜,我的爷爷穿一件白色的衬衫,和善地注视着我,或者说,和善地注视着照相机镜头。照片拍摄于十六年前,院子里,算是一张全家福,他们说这张照片最好,显得我爷爷精神,摆在桌上后又咂巴着嘴,说还是差点儿意思。开始说不出哪儿有问题,后来说着装差点儿意思,应该穿件黑色的衣服。
唱经的假和尚等着结账,为首的拎着他的小广播,前一天晚上,小广播循环播放了一夜,直到棺材被抬出家门。负责哭丧的老太太站在假和尚的身后,她是有些真本事的,扑通一声跪在棺材前,说哭就哭,一点也不含糊,声震穹宇。她也等着结账,我觉得她值得一些额外的报酬,因为受她的感染,很多人都跟着一起哭了,但是她只是自觉地拿了应拿的那一份,另外多要了两包香烟。送走他们以后,我爸抱着骨灰盒,我们跟在他的身后,重新迈上汽车,去往墓园,把我爷爷的骨灰盒安葬在那里。
汽车走走停停,十公里的路程开了一个小时,其间停了三次,设了三次路祭,摆一张小方桌,放上骨灰盒和贡品,每个人拜一拜,然后将贡品一扫而空。我什么也不懂,别人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他们抢贡品,我也跟着抢贡品,抢到一只小面包,没有吃,放进了口袋。随着一把纸钱抛向空中,汽车再次出发,直到抵达墓园。道路泥泞不堪,走出十来米,我的裤脚已经溅满了泥浆,远处升腾着一团火焰,有一群人围着火焰不断扔着纸钱、元宝。骨灰盒入墓坑,大家返程,我跟在队伍最后,回头去看,我爸还在墓前,点了一支烟,放在地上,说:“爸,抽支烟,中华的。”
回到家时,走廊上坐着一个小老头,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抓一支毛笔,伏在一张长桌上写个不停,我叔跟我爸围到他的身边,俯身去看,被他拨开,说道:“挡着光了。”我坐在一张矮凳上,看他笔走龙蛇地写满了一张白纸,然后拎起两角,在空中晾了晾,待到笔墨变干之后,叫来我叔和我爸,说:“贴墙上去,后面的事情我已经写得一清二楚。”白纸贴上墙,我看了一眼,还算好认,写的是从头七到尾七每个时间点需要做的事情以及忌讳,中间还夹着一些我不太了解的习俗。掏出手机查了查,基本也都查得到,只有一个,叫做避殃,怎么也查不到,我问我爸啥叫避殃?我爸没搭理我,我又对着白纸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正月初二。
“奶奶,啥叫避殃啊?”
“死了的人这一天会再回来看一眼,活着的人要避开他来的时候。”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我们要避哪儿去?”
“不知道。”
院子里传来一阵电动车刹车的“嘎吱”声,我往外看,是那天写字的小老头,裹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袄子,戴一顶毡帽,下车先接过我叔递去的香烟,我爸替他点上火。他吸了两口,满院子打量,我奶奶问:“谁?”
我说:“上次那老头。”
我奶奶显得有些激动:“张先生来了,我要去迎一迎他。”说完弓着身子,拖着棉鞋快步走了出去。我重新坐回书桌前,找到我爷爷的练习本,随手一翻,直接到了最后一页,前半段的内容已经看完,还有后半段。我接着往下读,字迹瘦长,就像他人一样。
写的是自己的身后事。操心太多,连这都要记上,列了几点,一是不要和尚念经,二是不设路祭,三是一切不忌,最后来个总结:丧事从简,一定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不要理会旁人议论,切记切记。一页没写完,背面还有,我没来得及翻过去,我爸在外面再次喊我,我打开窗户,他说:“过来。”我跑出去,四人齐齐站在小老头的面前,他严肃地说:“我下面说的话,你们一定要记住,按照我的要求来做,千万不能出一点错。”
我叔说:“张先生你说。”
他又开口,六七十岁的人,嗓门儿比年轻人还亮:“今天避殃,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五点,这个时间段,家里不能有人。”
我爸说:“知道,我们避哪儿去呢?”
他说:“按照推算,你们下午要往西南方向避,西南三公里以外。”
他们齐声说行。他继续字字珠玑地叮嘱:“老人家最后一次回来看看,从此以后不食人间五谷。他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做儿做女的,不可再生留恋,屋内屋外,凡有冒尖的、带钩的,一律包上银箔纸,不要勾住老人家的仙袍,误了他往生极乐。”说完取一叠银箔纸交到我叔和我爸的手上,反复强调:“记住了,每一个地方都要查仔细了,但凡有一个地方给漏掉,你爸就走不了。”两人点头,我爸冷不丁分一些塞到我手上,说:“帮忙。”
他们在院里搜寻起来,我趁他们没留意,又钻进了书房,把银箔纸放书桌上,小老头站在院子中央,一遍一遍地嘱咐,找仔细了,不要漏。我的奶奶这时候开门进来,手里也捏着几张银箔纸,我扶她坐下,说:“奶奶,你坐着吧,让他们做去。”
她不肯坐,说:“屋里有些地方他们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说:“放心吧,他们找得到。”
我奶奶一侧身子,看到了电视后面的挂衣架,一圈挂钩高高竖起。连忙数出几张银箔纸,沾了口水,一张一张撕开,包住挂钩,最后用一根皮筋扎住,又用手揪了揪,确定银箔纸不会掉下来。我觉得她太较真儿,不厌其烦地劝说:“奶奶,你还是坐着吧,别闪了腰。”
她反倒把我也安排上了:“你来,有些地方高,我够不着,你站椅子上帮我包。”
我说:“你放心吧,我够不着的地方爷爷他也够不着。”
她执着得很,跟我强调了好几遍:“他够得着。”
我笑道:“他比我还高啊?”
她作势要捂住我的嘴巴,说:“他是飞进来的,不是走进来的。”
我说:“奶奶,你不要信他的。”
她说:“我不是信他,万一你爷爷真来了,出不去了可怎么办?”
我说:“爷爷说了,他了无牵挂,要我们一切不忌。”
她一个错愕,问:“他跟你说的吗?”
我说:“那倒没有,但他写下来的,我读给你听。”说完翻开练习本,念道:不请和尚念经、安葬途中不设路祭、往后日子照旧过,一切不忌……我没念完,我奶奶已经走了出去,我点了一支烟。抽完之后,从房间走出来,站在走廊,我叔见我站着,眯着眼冲我喊道:“你干嘛呢?”声音洪亮急促,吓得我一哆嗦,回头又见他眯着眼,心里不忿,也不敢多说。训完我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我爸那边,没敢再眯眼,但也不忘数落:“哥,你这检查工作不到位啊,墙上还有根钉子呢。”我奶奶慢腾腾地跟在后面,问:“哪儿呢?让我来。”我叔猛一转头,一个劲儿地冲她摆手,嘴里十分不耐烦地说:“没你啥事,家里都弄好了?”
小老头倚着一面墙,一支接一支抽烟,我手捏银箔纸,见我奶奶步履蹒跚地往屋里走,突然来了火气,指着他问:“谁告诉你我爷爷今天回来的?”
他没听明白我的话,对我说:“都这样。”
我几乎是咬着牙齿让字节蹦出来:“好,我今天就在家守着,他要不回来怎么办?”
我爸抢在小老头前面对我大吼:“你发什么神经?”
“我问他呢。”
“这是你该问的?”
“我就是要问清楚了。”
我爸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看来是被我气到了,骂道:“你闲得慌是不是?不做就滚回去。”
我没说话,把银箔纸一把抛到天上,我爸眼角一抽,迟疑了一秒钟,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捡起来。”我没搭理,进了书房,外面传来鞋在地上拖沓的声音,是我奶奶,她把门打开一条缝,说:“不闹。”
我说:“奶奶,你坐。”
她跺了跺一条腿,苦巴巴的脸上,五官挤在了一起,说:“你快出去把纸捡起来。”
我不屑地说:“奶奶,你别管了。”
我奶奶哭了,说:“你爷爷回来看到了心里不安呐,你不能让他心里不安,他疼你。”
她过来拉着我的手,抹了一把眼泪,袖子上留下一块深色的印渍,我说:“我出去捡。”
我奶奶眉头终于放了下来:“对,你去捡起来,你心里不愿意,奶奶不勉强你,你就在屋里坐着,家里的我来包,高处的你帮我扶着椅子就行。”
我说:“奶奶,说什么呢?我哪能让你站凳子上?我来就是了,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
我奶奶又落了几滴泪,不停地说:“好,好,你爷爷看到也开心,他没有白疼你。”
跟我奶奶后面爬了几处,她扶着我从椅子上下来,我说:“奶奶,不用扶,你闪开点儿,我跳下来。”
她伸出双手,好像要接住我一般,嘱咐道:“慢点儿。”
我从椅子上跳下来,她总算是安了心,说:“家里就算结束了,我去叫张先生。”
她走到门外,对着抽烟的小老头喊:“张先生,屋里都好了,你来看看。”
小老头吐出一口烟:“我就不看了,你们说好就好。”
我叔闻讯风风火火地走过来,满屋子看了好一阵,没发现什么问题,也不忘告诉我们,这事重要,不要出个问题,把人勾住出不去。我把头转过去,不看他,兀自抽烟,他又对着小老头说:“都好了,下一步。”
小老头走过来,像老师布置作业一般地说:“包了纸的地方你们都要记住,晚上回来全部取下来烧掉,一个都不能少。”
我爸也赶紧跑过来听,跟在后面点头,然后给他发烟,一脸歉意:“张先生,刚才的事别往心里去,孩子不懂事。”
小老头说:“理解,跟爷爷感情深。”
我爸朝我一招手:“过来,给张先生道个歉。”
我没道歉,反问:“是不是冒尖儿的地方都得包住?”
小老头也不含糊,说:“没错,不能勾住老人家的仙袍。”
我指着两棵玉兰树说:“那上面树枝都冒尖儿了,怎么办?”
我爸踢了我一脚,铁着脸说:“你存心啊?”
我态度不卑不亢:“既然要做,就要一板一眼做好,钉子勾他仙袍,树枝就不勾?”
我爸走进厨房,举着一把菜刀出来,吓得我奶奶赶紧拦腰抱住他,他说:“妈,你撒手。”又一指我说:“你不要一板一眼吗?来,我把刀给你,你把树去砍了。”
我也没客气,走过去夺下他手里的菜刀,走进院子里,对着树干就是一刀,砍了一道痕,作势要下第二刀,我奶奶在屋里沉着嗓子喊:“爷爷来了心里不安。”第二刀没能砍下去,我垂着手,捋了捋头发,将菜刀扔到地上,“咣当”一声,让人心惊。
小老头没理会这出闹剧,继续着他的流程:“下面上香磕头。”我爸点好香,挨个对着我爷爷的照片磕头,我在他们的注视下走进屋子,跪在铺好的纸上,磕了几个,小声说:“爷爷,不是存心的,我知道你不忌,我也不忌,我以为他们听你的话,但是他们不听。”我爷爷还是那样和善地看着我,小老头看了一眼钟,一拍大腿,说:“哟,十二点了,你们赶紧吃饭,吃完赶紧出去,没我什么事了,我先走。”
我叔连忙上去握手,一边抓着小老头粗糙的大手一边说:“辛苦张先生,今天的事别往心里去。”
小老头倒是大度,笑笑说:“不碍事,你们忙。”
我余光瞟见我爸给他塞了一包中华烟,小老头不推辞,揣进了口袋,往门外踏出一步,又回头说:“记住,往西南方向,三公里外。”
小老头走到他的那辆没有挡泥板的电动车旁,尽管雨已经停了,他还是从车篓里拿出雨衣套在了身上,不知道是对我们说还是在自言自语,穿上挡风。他们对他挥手,说张先生路上慢点。小老头说:“走了。”一条马路上,他是唯一一个穿着雨衣骑车的人,他们在家中做着最后的检查工作,防止还有冒尖儿的地方没有被发现,待会儿勾住我爷爷的仙袍,我背靠着大铁门,看着小老头一路往北,在路尽头的拐角处,与一辆对向而来的面包车擦身,面包车拐弯角度小,压到了对面道上,小老头避让不及,连人带车一咕噜钻到了路边的排水沟里。
我的奶奶站在客厅里,对着我爷爷的照片,照片前摆一张方桌,供着青菜豆腐、一碗米饭,点两支蜡烛。我走过去,站她身边,院子里,我爸跟我叔不停地走来走去,我奶奶说:“这张照片好,精神。”
我说:“那时候身体好,每天下午都打牌。”
她说:“早就不打了,也不跟人说话了。你记得他最后一次跟你说话是什么时候吗?”
我觑着眼,想了半分钟,告诉她:“半年前,那一阵精神头还可以。”
我奶奶问:“跟你说了什么?”
“让我给他到书橱里找一本对联书。”
“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是他没看。”
那天他难得有了一些与人说话的念头,跟我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然后给我出了个对联,上联是削圆方竹杖,考我下联,我没答上来,他就让我给他到书橱里把那本对联书找出来,我以为书里有答案,但是他说没有。书是一个叫做周会山的人给他的,对联也是这个叫做周会山的人给他出的,他也没对出下联。我问:“那下联是什么呢?”
我爷爷睡在躺椅上,眼睛半张着,声音像是直接从肚子里冒出来的,隔着一层,使我听不真切:“我也不知道。”
我说:“哦,那周会山知道吗?”
他继续用那模糊的声音告诉我:“他也不知道。”
我懂了,说:“哦,绝对,没有下联。”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能听到他的头发摩挲着椅背的沙沙声,“有下联,我们都不知道而已。”
我说:“哦。”
他唤我过去,我在他面前蹲下身子,他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干枯无力的手,像一杆葡萄藤,说话已经开始喘气:“哪天你要是知道了下联,你就回来告诉我。”
我握住他伸来的手,郑重地说:“好。”
我想,既然有下联,那么只要上网搜一下,就能知道答案,但是回去之后,我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连同那个给他出对联的人的名字也一起忘记了,直到此时才全部想起,我站在照片前,说:“爷爷,我给搞忘了,你不是想知道下联吗?我这会儿就给你查一查。”我掏出手机,在搜索栏敲出上联,还没按下确认,我叔走过来,说:“别看了,赶紧走赶紧走,不要误了时间。”他总是这么着急,好像我的爷爷下一秒就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样。我奶奶看了一眼摆在香案上的钟,说:“对对,走,要来了。”
一点差一刻,我想,如果他真的回来的话,那么这个时间,他已经到哪里了呢?或者,他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些事情小老头都没有说,他只告诉我们,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今天过后,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从此只能站在望乡台上,遥望故乡。说到这里时,我奶奶哭了,木然地站在风口里,面无表情地流着眼泪。我吹灭了两根蜡烛,冒起一阵白烟,直直地飘向屋顶,饭菜已凉,我对着照片又拜了拜,刮起一阵风,吹落了一排挂在屋檐上迟迟未落的雨水。我的奶奶拍了拍我的手臂说:“走吧。”
我说:“好,你先出去,我再把家里检查一遍。”
我的奶奶很是欣慰地说:“好孩子。”
我几间屋子转了一圈,冒尖儿的地方也不多,主要集中在两个挂衣架上,一个在他们的房间,一个在书房,十几个挂钩,还有几个伸手够不着的地方,有几根钉子露在外面,也不知道原先是干什么用的,都被银箔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又传来我叔的催促声,我应了一声,站在书房的挂衣架前,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将挂钩上的银箔纸一把扯下,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里。
从书房出来往外走,我奶奶还在我爷爷的照片前,我搀住她的手臂,轻声说:“奶奶,走了,不然又该催了。”
她说:“走,你先出去,我关门。”
我一只脚踏出门外,听到她在说:“我们这就走了。”我以为跟我说话,转过头去,看她凑近了照片前。
她用袖子擦了擦照片上我爷爷的眼镜,继续说:“怕你回来看到我们舍不得,我们就出去避一避,都这样,看不到我们你也不要多想,也不要难过,我们都好。我把钥匙留门上,你回来自己开门,屋里屋外你就看一看,转一转,家里冒尖儿的地方都包住了,勾不到你的仙袍,你放心大胆地走。”我说:“奶奶,走吧。”她说:“就走,还有最后一句了。你不要舍不得,早点来早点走,不要误了仙家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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