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伋说
作者/释戒嗔
卫伋每次看到卫寿和卫朔的时候,总是很难把他们和“弟弟”这个词联系起来。
因为如果按年龄算,卫寿和卫朔差不多可以当卫伋的儿子了。
卫伋年轻的时候,订过一桩婚事,与卫伋结亲的女子是齐国的公主,齐僖公的女儿宣姜。
对于这桩婚事,卫伋的父亲,卫国的国君卫宣公很是高兴。因为在诸侯林立,国与国之间战争随时爆发的时代,和强大的齐国国君结为儿女亲家,无疑让卫国的安全多了一重保障。
对这桩婚事充满期待的还有卫国的百姓,那些百姓们从来没有贪图太过份的要求。他们只是希望有一份安宁的生活,而齐国的庇佑显然会让他们的理想更容易变成现实。
在这桩婚事中,最不激动的反而是卫伋,因为卫伋很早便知道,身为卫国的太子和齐国公主的这场政治婚姻,只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在卫国,卫伋并不是第一个娶齐国公主的人,卫伋的祖父卫庄公便娶过齐国的公主庄姜,而卫伋的母亲夷姜同样是齐国公主。
卫伋想,反正是一场注定的政治婚姻,娶一个美貌的齐国公主,总胜过找一个随时随地给自己惊吓的黄脸婆好吧。
卫伋知道,并不是所有人对这种政治婚姻都采取妥协的态度。就在前几年,齐僖公也曾经看中了郑国的太子忽,还想把自己的另一个女儿文姜嫁给他。
可是太子忽却说,郑国太小齐国太大,我配不上文姜。
卫伋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挺佩服太子忽的,因为郑国的国君郑庄公的几个儿子都有当国君的可能,太子忽如果迎娶了文姜,无疑会让自己的太子位置变得更加稳固,
可是太子忽却没有因此妥协。
后来太子忽当上了国君后,被弟弟郑厉公篡位,太子忽不得已逃到了卫国。
卫伋和落难的太子忽一起饮酒的时候,心里挺想问问太子忽,是否后悔过当年说出那句“齐大非偶”的豪言,导致得不到庇护。
只是卫伋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卫伋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卫伋的心里总是怀揣着希望,希望那个对宿命说不的人存在,虽然自己不是那个说不的人。
宣姜到卫国的那一天,卫伋不在。
等卫伋回来后,宣姜已经成了父亲卫宣公的夫人。
卫伋后来听人说,自己的父亲听说宣姜十分美貌,便找了借口支开自己,直接迎娶了宣姜。
那件事过了许久,卫伋依然不愿意回想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心情。
但那种混杂着屈辱的伤感,却一直在那里,久久不散。
卫伋知道自那一天后,那个曾经在卫国人心目中,庄重得近乎神圣的太子伋,不再高高在上了。
父亲毫不顾惜自己感受的行为,让自己成为了全卫国的笑料。就连最粗鄙的贩夫走卒都可以在茶余饭后,带着嘲讽和讪笑,对太子伋的婚事评头论足。
卫伋曾经以为亲情是这个有太多虚情假意的生活里最后一方净土,但是这一天之后,卫伋知道,所有的感情在诱惑面前都可能背叛。
卫伋知道,自己和父亲之间,曾经紧密得像最坚固的玉石,无暇且坚不可摧的关系,终于裂开了一条深深的缝隙。
卫伋还知道,这条缝隙还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至彻底分离。
宣姜刚刚生下了卫寿和卫朔之后的那几年,卫伋每次遇到她的时候,彼此之间都觉得挺尴尬的。
卫伋不知道,这位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母对当初的那场婚事是怎么看待的。
卫伋从来没有和宣姜谈过这个话题。
卫伋想,自己和宣姜这一生也许都会这样不冷不热地相处下去,就像我们这一生遇过的无数人一样。
卫寿和卫朔长大了一点之后,那场有些荒诞离奇的抢婚事件影响终于开始减退。
卫伋觉得,人生中所有的伤痛,终有一天会像一张记载着故事的书页,翻过去便不再翻回来了,不管那场记忆曾经多么得痛彻心扉。
只是卫伋发现,宣姜和自己之间那点自己原以为可能存在的情分,也随着那场淡去的记忆渐渐消散了。
如果不是有位和卫伋要好的内侍告诉卫伋,宣姜开始在国君面前说卫伋的闲话了。卫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宣姜居然变成对手了。
卫伋总觉得,人生的际遇很奇妙,只是在父亲听说宣姜美貌的那个小小瞬间,自己和宣姜的关系便走向了完全相反的地方。
卫伋知道,自己在这个曾经可能和自己白头偕老的女子眼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很大的障碍,一个阻止自己儿子卫寿承袭卫国国君位置的人。
卫伋看到父亲与宣姜母子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种孤独感,卫伋觉得在这座宫殿中,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外人了。虽然卫伋曾经以为,这里会是自己永远的家。
父亲对卫寿的宠爱,常常让卫伋想起当年的自己。那时候母亲还活着,父亲也会这样含着笑意,不声不响地远远地看着自己。而如今卫伋能得到的只是父亲不冷不热的注视。
卫伋一直也没有弄清楚,为什么卫寿和卫朔这对同母同父的两兄弟,性格却相差得如此之大。
卫朔跋扈的性格像极了父亲,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卫伋的嫌恶。
卫伋面对着这双带着挑衅的目光,但和自己有些相似的眼睛的时候。会忍不住去想,也许自己极其讨厌一个人而愤怒的时候,也是这样吧。
卫伋总觉得,卫朔对自己的愤怒没有必要,因为以卫朔无理骄狂的性格,即便卫伋不是太子,也轮不到他承袭这个位置。
卫寿则是另一个极端,卫伋觉得,如果卫寿不是有一个同样温和漂亮但满怀心计的母亲,自己一定会被他温和儒雅的外表所欺骗。
比起那个常常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卫朔,卫伋觉得卫寿更让自己难受。
卫寿每一次客气的问候,每一次仿佛带着善意的微笑,每一次在众人面前道貌岸然的客套。
卫伋都不得不一直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卫伋知道,如果没有宣姜随时随地,看似不经意的煽动,或许卫伋和父亲还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关系。而卫寿只是另一个翻版的宣姜,在明媚的外表下,有一颗阴狠的心。
卫伋用淡淡微笑回应卫寿的时候,心中总是冷冷得想,你所会的一切伪装,我也会。
卫寿将成为新太子的传闻,一次又一次地传进卫伋耳朵里的时候,卫伋从紧张渐渐地变得麻木了。
卫伋常常茫然地去想像自己未来的命运,卫伋知道自己丢失掉太子位置,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卫伋听说过许多争权失利后的公子们命运,运气好的是在各国间流亡,在余生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而运气不佳的,则是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丢了性命。
卫伋觉得,自己的未来已成定局的两条路。不管是向左还是向右,自己都无法走去自己向往的人生。
卫伋有时候会遇见卫寿,卫寿总会停下来和卫伋说上几件无关痛痒小事,卫寿的态度随意得像一个真正的弟弟。
听到卫寿充满着温和,带着亲近的话,卫伋常常会恍惚起来,觉得那是一个兄弟间该有的状态。
卫伋很希望自己是一个是傻瓜,那么自己便可以痴痴呆呆地信任所见到的一切,然后沉浸在虚幻的喜悦中,等待注定悲怆的结局到来。
卫伋知道,在一场悲剧故事中,最痛苦的不是最傻的那个人,而是向着未来的悲剧结局前行,又无法脱离现实的聪明人。
卫伋无奈地发觉自己是一个聪明人。
卫伋接到出使齐国使命的时候,觉得这应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父亲赐给卫伋一根白旄,那是一面缠着牦牛尾的白色军旗,也是这次出使齐国的信物。
卫伋不知道这次的使命,会离开多久。
但卫伋想,至少在挺长的时间里,自己不会在别人的眼前碍事,也不再见到让自己烦恼的那帮人了。
卫伋临走的时候,有点意外地见到了卫寿。卫寿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卫伋觉得有些奇怪。
卫寿后来说:卫朔和父亲合谋要杀掉你,他们在卫国和齐国的边境线上收买了一些异国的盗匪,只要你一路过就会袭击你。你手中的这根白旄就是标记。
卫寿的话,让卫伋有些意外,卫伋心中揣摩着卫寿话里的真伪。
卫伋记得那天和逃亡在卫国的太子忽一起喝酒的时候,太子忽说:自己像一块阻挡在别人脚尖前的石头一样,被人远远地踢开了,但事实上,逃亡的结果并不是最糟糕的结局。
因为在曾经的岁月里,有挺多流亡的公子,借助外部的力量回国篡权。所以,对胜利者而言,杀掉曾经的竞争者,才是一劳永逸的。
卫伋无法相信,父亲会对自己动了杀机。因为在父亲一手遮天的国度里,卫伋并没有能力和被父亲宠爱的卫寿争夺国君继任者的位置。
卫伋不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让父亲忌惮得要杀死自己的地步。
卫伋看着卫寿仿佛真诚的脸,忽然明白了卫寿的心思。
卫伋想:自己惊慌失措地流亡,对卫寿来说应该是一件太重要的事情吧。
因为自那一刻起,卫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取代自己成为太子。
卫伋知道,即便有着必胜的把握,卫寿也不愿意继续等下去了。
所以卫伋用最平静的语气对卫寿说,我不会违背父亲的命令,即便为了保命也不会。
卫伋发觉,原来淡淡的毫无起伏的语气,也能伤人。
卫伋想,如果来报信的不是卫寿,也许自己会犹豫吧。
卫伋和卫寿坐在小船里饮酒的时候,卫伋看到卫寿带着笑,却掩饰不住低沉的样子。
卫伋知道,没能成功地阻止自己出使齐国,对卫寿的打击挺大。
卫伋发现,自己难过的心情居然远远地超过了幸灾乐祸的喜悦。
卫伋觉得,让这场离别的酒,喝得如此难过的竟然不是离愁,本身便是悲剧吧。
那种曾经有过的恍惚,在杯子里酒的作用下又来了。
卫伋想,在清幽的夜色,温润的月光下,和自己的亲人共饮的感觉很美好。
卫伋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失去理智的瞬间。
非常非常喜欢。
卫伋倒在船舱里的时候,最后看到的,是卫寿有点悲伤的脸。
卫伋知道自己的酒量远不止此,但卫伋发现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再也无法控制。
卫伋所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只是,卫寿,他打算做什么?
卫伋睡醒以后,发现自己依然睡在小船里,身上还盖着毯子。
卫伋疑惑地回想着睡去前的场景,卫伋能记得的只是卫寿那张有些悲伤的脸。
卫伋走出船外,外面依然是昨日的场景。
这一切都让卫伋困惑,卫伋原以为自己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醒来,或者就此不再醒来。可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但卫伋很快便发现自己丢了东西,那根代表着自己使者身份的白旄不见了。
卫伋忽然害怕起来,害怕喝酒前的卫寿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卫伋更害怕的是,卫寿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卫伋赶往边境线的路上,遇到了卫寿所说的那群盗匪。
那些普通人打扮的盗匪,卫伋原也不会认出他们的。可是卫伋看到了手中紧握白旄的卫寿,像一个战利品一样,静静地躺在他们的车子里。
如果没有衣服上那片殷红的血迹,卫寿的样子确实很像睡着了。
卫伋看着已经不会再醒来的卫寿,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怎样一个差劲的哥哥,居然要让自己的弟弟用生命来赢得自己的信任。
卫伋曾经痛恨自己生命中有那么多假的、假的、假的。
可原来,那一声关切的问候是真的,那一次带着善意的微笑也是真的。
卫伋看着那群兴高采烈地打算回去复命的盗匪。
卫伋知道自己的弟弟卫寿的计划成功了。
在那道边境线上不会再有人阻止卫伋逃往自由的人生了。
卫伋向着那群盗匪大喊着:“你们杀错人了,我才是太子伋,我才是太子伋”的时候,也知道自己的喊声,会让自己弟弟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
卫伋知道自己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债,因为那个给他最宝贵东西的人已经不在了。
卫伋觉得自己的弟弟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君的,因为他知道怎样去爱别人。
而自己让这一切变成了不可能。
卫伋站在自己人生的最后一个路口,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望去。
卫伋原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个白昼到暗夜的历程,就像我们人生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我们总是从光彩非凡走向黑暗,直至完全被吞噬。
可如今,卫伋发觉自己生命中那段黑色的时光里,原来曾经被点点光亮照耀着。
也许人生中,总有一些光亮不会熄灭,就像夏夜里那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尾翼的亮光一样,永远不会被夜色席卷。
无论多么深沉的夜。
(参考资料:《史记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第七》、《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第二》、《史记卷四十二·郑世家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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