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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边境漫游

二向箔2023-03-01 14:51:10文章·手记337

东北边境漫游.jpg

作者/宗城


 

如果记录生活时会不可避免地涉及人性的复杂,那么这种对复杂的呈现,真的能够等同于抹黑吗?




旅行是一个从幻想走进现实的过程。


长大以后,我不再对旅行抱有玫瑰色的幻想,也对一座城市的地标性景观失去了执念。我依然会去,如果去不了也没关系,在天安门、颐和园,你并不能了解真正市井百姓的活法,在我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时,我第一次去北京逛了那些最著名的景点,充满喜悦,仿佛拥抱了一个美丽新世界。当我后来在北京实习时,有两年时间,我很少再去天安门、圆明园、长城这些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华清商务会馆、706青年空间、地下美食城、皮村、三里屯、鼓楼大街、望京等,那些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与景观并不重叠,我意识到自己最喜欢的是感受人与人的联系,没有人,风景只是无趣的拼贴,但人太多,风景又成为变相核酸检测点。旅游和旅行的区别在于:旅游是你看见了风景,而旅行是你走进了别人的生活。前者,你是绝对的中心。后者,你开始真正看见他人。我渴望感受不同的活法。


去海拉尔并不是蓄谋已久的结果。一切都很随机。我原本要去的是满洲里,虽然朋友告诉我那里其实很无聊,但由于喜欢的几部小说都提到满洲里,我对那地儿始终有一股执念,不是觉得它有多好,就是想去看看。


结果因为疫情,我的计划不得不改变。疫情年代,旅行写作者与防疫政策周旋,旅行文学的写作也在随着疫情改变。比如写满洲里,在疫情之前,你可以写一篇轻快的边境之歌,怀揣着文学幻想和对于远方想象的笔触,但是在疫情之后,对于远方的幻想已经被“此地与彼地的共苦”所取代,你看到的不是陌生,而是也曾发生在你身边的事情。


 


九月份,满洲里仍不确定,我查阅了当时的疫情地图,索性决定去海拉尔、根河、额尔古纳,理由很简单——那里足够遥远,没有新增数字。


正当我兴高采烈地准备出发时,手机弹出信息,高铁停运。台风让上海的高铁站陷入停滞,我不得不紧急去12306退掉上海到沈阳、沈阳到海拉尔的车票。前者因为停运,可以全额退款。后者正常运行,24小时内退款需要付10%手续费。这就带来一个悖论——我因为列车停运被迫退票,但却无法全额取出原本属于我的钱。


而在此之前,我对海拉尔说不上了解,但旅行的好处是问一些愚蠢的问题可以被原谅。只要你保持好奇、谦卑、愿意干活,当地人看在你到此一游的份上,就不会介意你问愚蠢问题。作为一个轻度社恐,我在旅途中必须表现出热情的一面,不用太夸张,但至少别让外人觉得你不好接近。我在出发之前耐心阅读了关于“东北以北的书籍”,电子书里存着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和一些关于东北的书籍。


终于在2022年秋天,我来到海拉尔,跟一个公务员坐上了同一辆车。他坐前面,我坐后面,天气转冷,他和司机聊起天气预报:“免费的天气预报不够准,种地的花钱买天气预报,几点下雨就几点下雨。”


那还是在防疫期间,我从上海出发,经沈阳北站换乘。半个小时,中间扫了七八次健康码,填一个行程登记,进到火车站二楼,空荡荡,黑飕飕,只有去海拉尔的检票口排了长队。那里有手上留下烧伤痕迹的女人、穿绿色大衣的黝黑男人、扛着大袋的工人,也有年轻女人和长得像梁龙、范伟的人。去海拉尔的火车空间狭长,床铺下没有放行李箱的地儿,睡在上铺,只能靠别人帮忙递行李箱,托到上铺边的储物柜。我睡在上面,脚蜷缩着,身体好像《悬崖》里躲避高科长一行人搜查的顾秋妍。


我从绿皮火车出来后,引导员将我们分流到两个区,一个是呼伦贝尔域内区,一个是呼伦贝尔域外区。我是呼伦贝尔域外而来,被安排去登记,那里有好几个口,对应不同街道。我去相应的街道登记,对方问我从哪里来、到哪个酒店,他记下,包括我的身份证号、手机号,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通行证,并告诉我需要去做核酸,做完核酸之后,我就能出来了。


 


出火车站,我看到直插蓝天的烟囱。在海拉尔附近有因为煤矿开采而建起的小镇,往年还有淘金热,海拉尔、满洲里和额尔古纳都有。启程去酒店,打车费很便宜,这里没有地铁,出行靠打车和坐公交。如果你要转一遍这座城市,打车费也只要20块钱,所以打车在这里是非常普遍的出行方式,但是如果你要从海拉尔去额尔古纳,你就要坐大巴车,或者跟别人一起拼车,价格在五十块钱左右,大巴车贵一点点。


海拉尔曾经是市,现在是区,隶属于呼伦贝尔。这座城市被伊敏河、海拉尔河分开为东西两部分,河道上依次建设有中央大桥、呼伦桥、海北二桥。在河道西侧,由呼伦贝尔古城、俄罗斯商城、伊势丹购物广场、华汇购物广场组成的一带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人流量大约相当于东部三线城市的商业区。附近有个苏联红军纪念广场,老头子老太太会去那儿闲逛,但那里的历史,许多年轻人已经不关心了。


在河的东侧,最有名的是成吉思汗广场,那里记录了成吉思汗统一草原的历程,也记载了成吉思汗麾下的哈萨尔将军如何征服鄂温克草原。在当地,你依然能够通过语言、文字和道路感受到蒙古人的影响,这里最长的大街名叫哈萨尔大街,这里有条路就叫成吉思汗南路,在这里,人们会将成吉思汗形容为草原上的征服者、一个遥远而伟大的人物。


海拉尔的城区并不大,游客两天就能逛完,但相比起根河、额尔古纳,它又算得上是周边最大的城市。在这里的几天时间,我认识了一位技师,她选择住在海拉尔,是因为这里的生活相对平缓,收入也稳定。她其实是哈尔滨人,父亲和母亲都是农民,感情非常好。她原本在哈尔滨做美容生意,一个月的收入在三四千块钱,从哈尔滨到海拉尔,期间她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在她怀孕期间,丈夫跟女同事出轨,女同事是她的好友,她和丈夫因此分开。之后几年她也谈过其他一些朋友,但那些男人在谈婚论嫁的时候都不能接受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所以就没有结果。辗转多年,她搬到了海拉尔,期间认识了现在这个丈夫,现任是一个不计较她有孩子又对她负责任的男人,他们在一起也已经有很多年。


技师风平浪静地对我说,他们在一起三年之后已经没什么激情,剩下的是爱情跟亲情,到了这个年纪她也不是很在乎激情,她只希望她的男人能够对孩子好,对她好,除此之外没有太大的要求。有时候,他们也会过一些甜蜜的日子,但是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会为各自的生活操劳。


我和女技师聊到了九十年代。她年轻的时候性格开朗,身材高挑,喜欢跟几个姐妹一起去迪厅玩。那还是90年代的哈尔滨,她笑着说当时的哈尔滨其实挺乱的,尤其是在迪厅的时候,很多男人看到漂亮女人就经常会围在一起,用她的话说叫打仗。什么是打仗?比如说两个男人同时看上一个女人,他们就会发生口角,干仗,甚至有的男人会拿刀,那女孩子就吓坏了,也不敢动,就只能等他们干仗,万一女孩子不服从的话,那个男人甚至会拿刀来威胁女人。所以,当时哈尔滨的迪厅其实很不安全。


她有六个要好的姐妹。有一个很漂亮的姐妹后来去了韩国,嫁给一个韩国男人,那个韩国男人在她出嫁三年后就得肝癌死了,那个朋友当时已经换了韩国国籍,也不回中国,就在韩国发展,至今还在韩国生活。她的另一个姐妹,年轻的时候爱喝酒,经常失恋,失恋了就喝酒,几瓶白酒,几瓶啤酒,哐哐下肚,特别能喝,喝着喝着就慢慢变胖,现在已经有150多斤。


90年代末,下岗潮,很多国营企业关停了,下岗工人拿到一笔买断费后就自谋生路。有些工人的买断费被贪了,没处说理,只能吞咽痛苦。酗酒、干仗、灰色收入、大街上失魂落魄的人,那些年格外频繁。女技师说,哈尔滨的人们生活很看关系,从前国营企业就是一个小社会,小社会倒了,进入大社会,就看家里面亲戚的门路。没有门路的就步入灰色行业,或者从事洗浴、按摩生意。还有很多就直接瘫在家里,按现在的说法,就叫躺平。下岗潮对很多人的一生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影响。


在我抵达海拉尔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起街坊议论的新闻,那是一个11岁的孩子,他因为成绩不好被父母责怪,选择了自己跳进冰河里自杀。那个技师对我说起这件事情,她说:“现在的孩子,可能心灵相对脆弱,没法扛住太大的打击,所以你也不要去怪他们,他们是什么材料就是什么材料,有的人天生可能就不是成绩很好,那也没办法拔苗助长。”这也是为什么,她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太大压力。她的孩子在研究游戏上有一些才能,她就觉得说不定孩子以后做一个游戏研究师,也还好。


我询问了她的收入,她现在的收入在1万块钱左右,有房子,需要还房贷。1万块钱在海拉尔属于中间偏上,本地很多事业编的收入也能到大概七八千以上的水平。跟他们的生活成本相比,已经算是个不错的收入。


 


在东北边境,除了海拉尔,我也去了根河和额尔古纳。当时,我在做一个关于鄂温克族、鄂伦春族等边疆民族的写作计划,在路上,我带上了纪录片导演顾桃的旅住日记《敖鲁古雅·敖鲁古雅》和迟子建的小说,电脑里下载了顾桃拍摄的纪录片《犴达罕》,还有一系列关于东北的书籍。


寻找使鹿鄂温克族的故事,因为已经在另一篇文中道明,这里按下不表,但在这里我不妨分享关于根河和额古尔纳的见闻。“根河”是蒙古语“葛根高勒”的谐音,意为“清澈透明的河”,它东与鄂伦春自治旗为邻,西与额尔古纳市接壤,南连牙克石市,北接大兴安岭,曾因伐木业和边境贸易而兴盛,近些年转归沉寂。如今提起它最闻名的,乃是使鹿鄂温克人的敖鲁古雅据点,分别在根河市附近的敖鲁古雅景区和满归镇的老敖乡。


九月底,我乘坐大巴车从海拉尔客运站出发,四个小时后到达根河,它像是一条细细的马尾隐匿在辽阔的北方大陆。在根河,本地年轻人大多出去了,去沈阳、大连或者更南方的地方打工。这是一座典型的边境小城,因为伐木业被限制而走向萧条,房价低廉,冷清程度比互联网网红城市“鹤岗”更甚。从根河去到额尔古纳、海拉尔,会觉得后者都像大城市了。小城镇,有一两家麦当劳、肯德基,没什么书店,夜生活仅限于KTV、烤串店和没几个人的酒吧,到了九月气温就到了零摄氏度,冬天零下十几二十度,说得好听叫清净,说得平常叫孤独,宛如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根河最有名的就是敖鲁古雅景区,外地人来这基本都是为了看驯鹿。敖鲁古雅素有“驯鹿之乡”的称号,在根河和满归一带有中国最大的驯鹿种群,2008年,敖乡代表中国成为世界驯鹿养殖者协会的成员,其后在2013年,根河市举办了第五届世界驯鹿养殖者大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敖乡驯鹿共有400余头,1964年上升到815头,1982年上升到1082头,1994年有811头,2005年1043头,而如今,敖乡的驯鹿在1200~2000头之间。


我在下榻宾馆的第二天去了敖鲁古雅景区,听司机说国家要投入三亿元扩建它,我对这个数字感到怀疑,司机也就那么一说,我没细问。进入景区,能看到工人在施工,看到有着一口流利粤语或东北话的游客,也能看到棕色兔子、黑色松鼠在吃瓜子。飞鸟穿林而过,茂密的松林散发着清香的气息。


这片景区是当地政府安排给使鹿鄂温克人的定居点之一。使鹿鄂温克人原名为“雅库特人”。他们的先祖在贝加尔湖畔耀眼的冷气中打猎,在“聚木为屋”的“撮罗子”里定居。元明时期,他们游走于西伯利亚地区勒拿河上游的森林里,到了清朝,他们迁徙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也就是小说家迟子建描绘的那片美丽世界。整个鄂温克族超过三万人,他们在历史上先后被叫做“室韦人”“林木中生活的人”“野人女真”,近现代,他们有三大部落:索伦、通古斯和雅库特。1957年被中央政府合并为鄂温克族。


在抵达根河之前,使鹿鄂温克人经历过多次搬迁。1957年,当地政府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奇乾村盖了30座俄式木刻楞房子,便于管理分散的部落,但使鹿鄂温克人更愿意生活在林中。1965年9月,他们被安置到了满归镇附近的敖鲁古雅乡,后来才被安置到了根河。


 


时过境迁,在敖鲁古雅景区,沉重的历史隐入尘烟,你在这里能看到的是轻盈的部分。说粤语的游客提着一篮青苔,等待挂着大角、皮毛或棕或白的驯鹿往他们身上蹭。鄂温克妇女在撮罗子里烤列巴,而住在景区的驯鹿爱睡懒觉。它们并非死气沉沉,但就像家猫和野猫的区别,它们已经是被人工驯化的物种,消散了原始森林里的野性。只要你的手上有软软湿湿的青苔,它们就会凑近你,你抚摸它们的屁股,它们也不会攻击,它们少有展现攻击性的时刻就是跟同伴切磋“鹿角”,那场面像极了两个击剑手比剑,倘若鹿角卡住,还要鄂温克饲养员帮忙解开。


驯鹿是“圣诞麋鹿”的原型,它们生活在环北极地区,在中国只有大兴安岭及周边地区才有。敖鲁古雅景区的驯鹿属于西伯利亚森林驯鹿。它是全球驯鹿中最南方的一支。《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曾经介绍道:


“(驯鹿)以泰加林里的苔藓、菌类和低矮的草本植物为食,最钟爱生长缓慢的苔藓。驯鹿的特殊茸毛使它异常耐寒,宽大的脚掌则使它适合在苔原、林地、雪地快速行走,被誉为‘森林之舟’。鄂温克人过去也用驯鹿拉雪橇(东北称为爬犁),因为它们在雪地里行动自如。驯鹿走路的姿态非常优雅,远远望去,灰白的身影就像在飘浮,悄无声息。”


我问驯鹿员该如何寻觅林中人的足迹。他说,你可以去满归碰碰运气。我决定乘坐去往满归的火车。那是往后的一天,而当天,当我从景区回到宾馆时,司机在前方唠嗑,他说:根河七十平房子五六万没人要,这地方人手一套房,棚改后,十个全覆盖,商品房三千来块钱一平,新盖的电梯房没人住。


这使我想起了鹤岗,耿军在《东北虎》里拍摄的城市,那是在东北失落的背景下,在时代变迁和旧产业瓦解的过程中,一座城市夕阳下的剪影。大雪天,疯诗人,患了精神病的无名者,被体制和家庭绑定的女人,还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人、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一些消失的人。


鹤岗一度在网上很火,因为有个海员在那里五六万买下房子,在网络上传开,一些精神游牧民动了心,也去鹤岗过起隐居生活。但流失终究是常态,冰天雪地产业凋零的北方小城,已经习惯了夜晚提前入睡。


开车师傅是根河本地人,孩子在根河念小学。他对我说,孩子大了,他上哪我就上哪,这地方不能长待。如果孩子高中去别的地方,他会跟着,到了大学,他就不管了,因为孩子独立了,随他走。


下车后,我去做核酸,宾馆附近的核酸检测点关门了,我去到中蒙医院,拐入后侧铁门,花16块钱做了单管核酸。出医院门口,得耳布尔街空空荡荡,云朵像是一只只发福的绵羊,被大如斗篷的巨型云彩覆盖。金光下,一个老人推着轮椅上的老伴儿,向辽阔的远方走去。


 


翌日,我乘坐绿皮火车前往满归,沿途草木森森,金色与绿色堆叠,落叶松、青杨树、白桦林徐徐后撤,越往北,空气越冷,而幽蓝的长夜上星星闪烁。根河、满归、莫尔道嘎宛如一座大型的森林公园,森林下是一片金黄的草地,群马穿行而过,从天空俯瞰牛羊如草原群星,这一带有新建的俄式木刻楞房子,也有闲置的J50型林业用拖拉机,我漫游的土地曾见证过伐木开采的喧嚣、中苏交恶下的暗影,也曾日复一日迎接阿龙山上壮美的黄昏、激流河中清澈的明月。驯鹿者隐居其中,自有命数。


在路上,我继续翻阅着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她这样书写了冬天的严酷:


很多出生在冬季的孩子,常由于严寒致病而夭折,我有一个姐姐就是这样死去的。她出生时漫天大雪,父亲去寻找丢失的驯鹿。风很大,母亲专为生产而搭建的希楞柱被狂风掀起了一角,姐姐受了风寒,只活了两天就走了。如果是小鹿离开了,她还会把美丽的蹄印留在林地上,可姐姐走得像侵蚀了她的风一样,只叫了那么一刻,就无声无息了。姐姐被装在一条白布口袋里,扔在向阳的山坡上了。这让我母亲很难过。所以生我的时候,母亲把希楞柱的兽皮围子弄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再有一缕寒风伸出吃人的舌头,带走她的孩子。


额尔古纳河边的大兴安岭生长着成片成片的白桦林、隐于林中的蘑菇和苔藓,也有喜欢用角决斗的西伯利亚驯鹿。在大兴安岭的深处,呼玛河沿着森林缝隙哗哗流淌,河边连缀蘑菇,面朝白桦、马尾松、稠李子树、兴安落叶松。若是好运,漫步林间,你会看到挂在树上的桦树皮仓房,那是使鹿鄂温克人的住所之一,他们也会居住在“撮罗子”,那里夏天以桦树皮做盖,冬天用兽皮围苫。如果你遇到一个热情好客的使鹿鄂温克人,他会请你吃羊肉、烤列巴,也可以分享给你蓝莓、红豆和糖果。


在满归镇,我本想寻找多妮娅·布使鹿部落,这是一个距离满归不远的猎民点,部落主人多妮娅·布是玛利亚·索的养女,她仍保留着使鹿鄂温克人的传统,在森林中饲养驯鹿,只可惜那一次我并没能看到她。


后来我去往额尔古纳的鹿园,鹿园里有驯鹿、梅花鹿、白鹿、马鹿(四不像),还有困于笼中的大灰狼和獾子。在鹿园,有些鹿的鹿角是平的,鄂温克人有割鹿茸的传统,我向鹿园的看守人询问其中细节,她说,每年夏天是割茸流行的时候,公鹿能割两次,母鹿茸角长得慢,只割一次。以前鄂温克人会割鹿茸,拿到山下卖,新鲜的一对能卖七八千。


鹿园的鄂温克女士说,如今纯血统且住在山林里的使鹿鄂温克人已经很少了,也就两三百人。其他人已经走出山林,他们中有人跟汉族、蒙古族等其他民族结婚,后代是多民族血统,也已经失去了林间驯鹿的技巧。


使鹿鄂温克人懂得取材于自然,他们驯鹿、打猎、吃肉、剥取白桦树的桦树皮,把树干上粘稠的浆汁刮下来食用。一把小巧的刀是他们的随身工具,他们会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白桦树,在桦树皮最厚实的地方从上往下划一道口子,用刀横切上面,绕树一周,再横切下面,将一块白桦树皮揭下,但并不会对相应的白桦树造成致命损伤,一两年过后,被剥的地方就会长出新的嫩皮,仿佛黑色的腰身又穿上了白色旗袍。


 


纪录片导演顾桃曾经长期观察鄂温克人的生活。他深入使鹿鄂温克族群十余年,期间与族人同住,留下了“鄂温克三部曲”:《敖鲁古雅·敖鲁古雅》(2007)、《犴达罕》(2013)、《雨果的假期》(2010)。但片子流传到网络后,有当地人质疑顾桃的纪录片是在抹黑鄂温克人,为此双方打了官司。朋友谈到这件事情时很无奈,如果记录生活时会不可避免地涉及人性的复杂,那么这种对复杂的呈现,真的能够等同于抹黑吗?


《边地记事》里有一段话:“边地不仅仅是地理版图上的一个个地名,它由一个个活生生的普通人组成,还有他们的梦想、欢笑和悲伤……”这使我想起旅途中印象深刻的部分,其实都与具体的人、具体的感情有关,是你和另一个人推心置腹的时刻,你在自然旷野与一种陌生相遇,从猎奇到被抛入焦灼之中,去除你的种种防备,真正沉入在某种境地。


十天后的一个寒冷夜晚,我重返海拉尔,夜色使我想起与技师告别的那天,我们互相祝福,她消失在了楼道深处。那是返回南方的前一天,我走下楼,迎着风,很多房屋已经变得昏暗。当我抵达酒店时,楼下卖烤冷面的小摊子还在开着,隐隐约约,黑夜中传来一个哭声,还有几个看起来单身的男人在大街上游荡,而烧烤店成为最后的聊天场所。


这里的光棍不在少数,就和事业编广告一样显眼,在海拉尔,考公咨询是和成吉思汗一样无法忽略的存在,它在表面看上去和我的故乡截然不同,内核又颇为相似,以至于当我看到考公、考英语、考教师资格证的广告,听见本地人对于婚育的议论时,感受颇为恍惚。


全球化后,和店铺一起连锁的,原来是观念。


或者说,早在全球化到来之前,这些观念已经连锁了。


 


附:一份「东北以北」书单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伪满洲国》、胡波《大象席地而坐》、金特《冬民》、迈克尔·麦尔《东北游记》、全勇先《霍尔瓦特大街》(《悬崖》原著)、杨知寒《一团坚冰》、顾桃《敖鲁古雅·敖鲁古雅》、戴逸《清代中国与世界》、巴义尔《蒙古摇篮——额尔古纳》《满洲里》、黄定天《中俄关系通史》、格·瓦·麦利霍夫《满洲人在东北》、高永龙《东北话词典》、周思成《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百年满洲里》(画册上下)、马洪祥 《呼伦贝尔旅蒙商》及《满洲里市商业局志》《满洲里市饮食服务公司概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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