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沈浩波
1
父亲我二十四岁开始抽烟
你不知道当我沉迷于此不能自拔时我是多么害怕因为
你就是二十四岁开始抽烟因为
家里永远笼罩在一片呛人的烟雾中因为
母亲的哮喘因为
你臭烘烘的嘴巴和焦黄的手指因为
我竟要变得和你一样吗
父亲你有阴郁的舌头
像暴风雨来临前翻滚的黑云你有
坚固的牙齿愤怒地咀嚼食物一脸阴霾你有
一双横断的手掌呼啸的耳光落在妻子和儿子脸上你有
天生的大嗓门母亲躲在角落里垂泪而你旁若无人你有
一双劣质皮鞋的双脚愤怒地踢向我的胫骨
父亲你揍我因为我在课桌上写字
但是你不能折断刚刚给我买回的圆珠笔
那是我的第一支圆珠笔
是你给我买的
父亲你揍我因为我写作业字迹潦草
但是你不能让我下跪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让所有人看到
我血管里的血都快喷出来了但是我不能说
父亲你揍我因为你喝酒的时候吹牛而我小声咕哝了一句
但你不能永远在酒桌上当着那么多人吹牛所有人
都知道那不是真的都知道我的父亲在吹牛
父亲你揍我因为1982年分田到户时你和村里的队长吵架你像
一只鸡冠通红的公鸡冲了上去却像青蛙一样被那农民
一把扔到水齐膝盖的稻田
父亲你揍我因为1983年他们不让你入党1984年
他们不让你入党1985年他们不让你入党1986年他们
仍然不让你入党
如今你终于揍不动我了
在我的家里
像一个拘谨的客人
你学会了沉默地吃饭
大家都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饭
沉默多么好!
和你在一起的岁月里
我几乎从来没有吃过一顿沉默的饭
如今你沉默地喝一杯酒,吃自己的饭
我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你变得如此沉默
我享受着这三十年来难得的安静
2
父亲,其实你心里知道母亲从来都不爱你
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你知道她还说你什么吗?
她说你是个“小男人”
哈哈哈哈哈
父亲,你遭天谴了
你的已经揍不动的老婆
她告诉你的儿子
你是个小男人
无法想象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
在心里对你的蔑视如此强大
竟一次次告诉自己的儿子
父亲,我不想听她这么说
我不想听这个女人这么说
但是我爱你吗?父亲
有人爱过你吗父亲?
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父亲,你不再是一个君王,垂下了苍白的脑袋
你逡巡着找不到任何一块属于你的领地
那天被我随口说了两句你居然失声痛哭
你哭得那么大声几乎是号啕大哭像被抛弃的婴儿
父亲,你一直就是被抛弃的你被那杂种抛弃了你一直
拼了老命想赶上你终于知道再也跟不上了父亲
你哭吧今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你的眼泪
我知道你懦弱你胆小你坚强你自卑你脆弱你下了狠心你挺了过来
但我从来不知道你有着怎样的内心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大声地痛哭在你的儿子面前
父亲,也许我是爱你的
3
父亲,你从来不谈你的过去
以至于我根本无法想象你这懦弱、瘦小的属鸡的男人
竟然也有光辉的岁月
父亲,那时你该多瘦
吃糠和咸菜的父亲
裹在肥大的军服里
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
你是怎么成为一个学校的造反派总司令的
你是怎么让你的弟兄们服你的
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我问过
你只是说:“我们没有打死人!”
父亲,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儿子
母亲才告诉我
你读高中的时候
与你相恋的是学校的校花
舞蹈队的队长
白杨般的少女
令所有女生自惭形秽
母亲在年迈的时候提起她
口气里依然只有羡慕
那是怎样一个女人
终你一生不再提起
你是老三届的高中生
轮到你们的命运
是不允许也根本没有大学可上
你只能也必须返回农村
你拒绝了她
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她
你后悔过吗?
她后来在苏州
嫁给了一个瘸子
4
父亲,那摧毁你的不是岁月
父亲,那啃食掉你所有皮肉脑浆心脏肝肺的不是你的儿子
父亲,如今你颓然老矣
父亲,那杂种毁了你
vol.208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节选)
作者/李樯
大学毕业生人才招聘会,日,内景,夏
招聘会现场大厅里,人山人海。大厅里一排排布置的都是各个用人单位的展位。每个展位的接待桌后面的隔板上,都在顶端位置醒目地贴着他们各自的单位名称,下面是介绍公司概况的图片和文字。
郑微挤在人群里,四下寻找着。
中建招聘展位前的队伍已经排了不少人。
郑微远远看见排在队末的陈孝正,他身边站着曾毓,两个人隔着一米的距离。一向娴静的曾毓激烈地向陈孝正表达着什么,表情恼怒而愤慨,她伸手朝陈孝正比画了一下。
陈孝正异常地平静。
曾毓尝试着把手放到陈孝正的肩上,嘴里依旧在说着什么。
陈孝正淡淡地回答了几个字,肩膀却不落痕迹地避开曾毓的手。他转身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对上身后的郑微,于是露出了笑容,草草跟曾毓说了几句,就朝郑微走来。
郑微:你们在干吗?
陈孝正看了她一眼,用手敲了敲下巴。
陈孝正:我猜猜,玉面小飞龙吃醋了?
郑微(生气地):我才不会呢,懒得管你们!
陈孝正牵住她的手。
陈孝正:笨蛋,她也来中建应聘,正好碰见了。我跟她毕业实验分在一组,现在是准备阶段,有些问题的看法她跟我不一样,争辩几句罢了!别苦着脸,本来长得就不怎么样,生气就更丑了。
郑微:我不管,以后五十岁以下的雌性动物都给我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还有,你什么时候让我去见你妈?
陈孝正沉吟了一下。
陈孝正:等找完工作再决定好吗?
两个男人坐在展位前。
陈孝正把自己的简历递过去。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翻了翻陈孝正的简历,将它递给了身边的另外一个男子。
郑微赶紧把自己的简历也递过去。
男子:我们只招男生,不招女生。
郑微:不招就不招吧。
郑微看了一眼陈孝正,又看着工作人员。
郑微:他很不错是吧?
男子:是不错!怎么,他是你小男朋友?
郑微:是呀,我们都觉得他很好,看来我跟你看人的眼光很相似哦!
陈孝正都觉得有些汗颜,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男子:这倒也是。
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郑微,似乎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说法。
郑微:你们觉得他好,一般来说都想留住他是吧?听说大企业都担心人才流失,照我说,什么感情留人、报酬留人都不管用,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让人才“双职工”化,这样就稳定了哦,你说对不对?
男子:然后呢?
郑微:然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和他成为你们的“双职工”,这样我们就能尽心尽力地为企业献出全部的青春和热血呀!
陈孝正觉得无奈,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男子用手中的简历轻轻敲了敲桌子,也笑起来。
城市的林荫道上,日,外景,夏
陈孝正和郑微两个人骑着自行车。
陈孝正闷闷不乐的。郑微看了他两眼。
郑微:怎么从招聘会回来你一直闷闷不乐呀?
陈孝正:郑微,我一直没有实现我的一个承诺。你不是一直让我陪你去海洋馆吗,我现在就陪你去好不好?
郑微:啊?要二十块钱一张票啊,你带学生证了吗?
陈孝正:没带。
郑微:那算了,不看了不看了!
陈孝正:就是两百块钱我也要请你看!
海洋馆,日,内景,夏
海洋馆里的座位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为数不多的观众。
郑微和陈孝正看着海豚表演,郑微看得异常入迷。
郑微看了一眼陈孝正。
郑微:我要能亲自摸一下海豚就好了!
陈孝正忽然站起来离开座位。
郑微诧异地望着他。
陈孝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驯兽师的跟前,跟他低语了几句,然后伸手朝郑微的座位这边指过来。
驯兽师顺着陈孝正指的方向,朝郑微这边看。
郑微看见驯兽师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郑微欣喜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路小跑着来到驯兽师的跟前。
驯兽师吹了声哨子。
一只海豚游到了池边,从水里浮起身来。
驯兽师:摸吧!
郑微激动地在池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海豚的头。
海底世界的玻璃窗前,日,内景,夏
郑微余兴未消。
郑微:阿正,你跟驯兽师说了什么,他答应让我摸海豚的?
陈孝正笑笑。
陈孝正:一个秘密!
陈孝正拉着郑微向前逛去。
建筑学院女生宿舍水房,日,内景,夏
水房里,郑微和阮莞在洗头。
黎维娟一脸是汗地跑进来。
黎维娟:郑微,出大事了!我听说了一个恐怖的消息……
郑微抬起脖子,用毛巾擦拭头发。
郑微:切,你哪天没有劲爆的八卦传闻呀?
黎维娟:我说你呀,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我刚才在学生会得到的可靠消息,全校仅有的两个公派留学名额你们家陈孝正就占了其中一个,听说去的是美国,签证都下来了!他可真有出息,这么大的事瞒得密不透风,你这傻瓜还蒙在鼓里吧?
郑微愣在那里,扑哧一声笑了。
郑微:你真是小喇叭,他都去中建应聘过了!
黎维娟急了,指着郑微的鼻子。
黎维娟:你真是二五眼,这事儿能开玩笑吗?这消息全系都传遍了!你真是风暴中心,全世界都知道了,就你一人不知道!
郑微:谁胡说的?我是他女朋友,他的事儿我还不知道?
黎维娟顿足。
黎维娟:好好好!算我放屁!
黎维娟转身就走。
郑微愣了一下,忽然拔腿就跑。
阮莞:郑微!等一下!
建筑学院男生宿舍水房,日,内景,夏
陈孝正正在洗衣服。
郑微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喘着气,走到他跟前。
陈孝正猛一回头,有一丝惊讶,但很快平缓如常。
陈孝正:你怎么湿着头就来了?
郑微笑着。
郑微:我忽然想来看看你。你知道吗?刚才我从黎维娟那儿听说了一个笑话,她居然说你就要出国了,而且又是美国!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陈孝正静了静,扔下手里的衣服,回身抓住郑微的手。
陈孝正:郑微,你先跟我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郑微:不用了,在这儿说挺好的!
陈孝正站定,松开她的手。
陈孝正深呼吸。
陈孝正:郑微,对不起!
郑微:为什么要对不起?你是不是又做坏事儿了?
陈孝正: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中建是我的备份选择之一,我没想到签证下来得那么快。
郑微(茫然地):这么说,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陈孝正:我想了很久,但总是找不到一个办法,能让你不那么伤心。
郑微:我不伤心?你瞒着我,直到再也瞒不过去了才承认,这样我就不会伤心?陈孝正,这是什么逻辑?
陈孝正:我说过,我的人生是一栋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楼,所以我错不起!郑微,哪怕一厘米也不行!
郑微:所以你现在才幡然醒悟,及时纠正你那一厘米的误差?公派留学,我喜欢的人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只是我不明白,你的前途跟我必定是不能共存的吗?即使你一早向我坦白,我也未必会阻挠你。是不是因为你的蓝图里从来就没有我?
陈孝正不说话,郑微吃力地推搡着他。
郑微(声嘶力竭地):解释!你可以解释!阿正,我要你的解释!(变成哀求)给我个解释,说什么都行,就说你是迫不得已,或者说你是为了我好,说什么我都接受。
陈孝正握住郑微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陈孝正:郑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首先要爱自己,我没有办法一无所有地爱你。
郑微:所以你要爱回你自己。
陈孝正:可能说出来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习惯了贫贱,但是没有办法让我喜欢的女孩子忍受贫贱。
郑微:你就认定了跟我在一起必定会贫贱?为什么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也许我愿意跟你吃苦!
陈孝正情绪激动。
陈孝正:但是我不愿意!
郑微:海洋馆是你给我的分手礼物对吗?
陈孝正忽然哭了。
郑微笑了。
郑微: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为我哭,真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可是该哭的是我!
郑微转身离开。
本文摘自李樯新书《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改编自辛夷坞同名小说
vol.209 一只老狗的记忆,是一朵即将凋萎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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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走走
现在,二十年后,他们又在我身边坐下了。
签到簿上的那些签名,我只能认出,那些名字是他们的。
我已经忘了,那三年。
那三年,家里的地板咯吱咯吱作响,书页在包书纸里被翻软,变成波纹状因而看起来更厚。夜晚,会有一两只昆虫像用来解闷一样,出现在橘黄的台灯灯罩上。
那些没怎么变过的脸,使记忆不情愿地苏醒过来。还好,他们看起来个个温和而满足。
二十年前,我是一所市重点中学的初三学生。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但也没怎么落在人后,而且在语文方面,表现得特别好些。在“学生手册”上,老师给我的评语一般是,表现良好。但,“希望积极参加集体活动”,这算是一种指责吧,虽然他们不曾说明,“集体活动”究竟是指什么。
教室里总是很吵,我把自己比成,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安静的泡沫。或者,一个观察者。一旦对自我的认知这样降临,就会停留在身上,并在那儿扩散。比如,注意自己呼吸的节奏;把那些描述的话语,记在本子上;尽量轻轻走动并保持沉默,因为,对于一个观察者而言,对他人,最好是不存在的。在那几年里,我想我在慢慢地退出这个,集体。
这所中学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我记得花园里有一只摇摇晃晃的老狗,中考前的那些下午,我在园子里背着书,同时用眼角余光一直看着它。它总是躺在有阳光的地方,只在一开始,它才会抬头看看我,有一次我蹲下来,看到它那不透明却光滑的眼球体,居然映出了天空上的云。我重新站起来,在英语课本的空白处写下一句:一只老狗的记忆,是一朵即将凋萎的玫瑰。
我常常绕着园子散步。在紫藤花架下,一个女孩安静地走着,开始显现出比实际年龄更早熟的模样,就像一个写作者,怀着最初的秘密。我还记得那些一串串,从棚架上垂下来的紫色花朵,它们在温暖的微风中懒洋洋地旋转。
“嗨,我看你穿了高跟鞋,你现在还像以前一样走路飞快吗?”一个女人用高扬、尖锐的声音在餐桌对面呼叫我。
是什么原因让我同意参加这个初中毕业二十年聚会?好奇心?对我而言,他们几乎完全是陌生人了。我彬彬有礼,但一言不发。
“那一年你为什么把学校里的玫瑰花全采走了?那个花匠来告状,说是‘剃了光头’……”
“早上的早自习,你总要念检讨,你是因为那样爱上写作的吗?”
我都检讨些什么了?
“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抄作业,偷偷抽烟,在教室里玩火,以及,虐待一只小狗。”
“上完图画课,你用洗画笔的颜料水,淋在那只小狗身上,你给它吃过一次肉馒头,所以它总是跟着你……”
“那时我们都觉得,你实在太不像一个女孩子了。”
在那些声音出现之前,我的内心一直十分平静。但是现在,已经被淘汰的绿皮火车再一次经过我身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噪音里,我听不到自己了。
聚会结束后,我交了四百元份子钱,没有去唱卡拉ok,提前离开了。外面下起了小雨,我走在路上,竖起风衣领子。感觉不到雨的寒气了,就像那时,我感觉不到,那只在我身边蹭来蹭去的小狗,因为突来的冷水,颤抖着,并且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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