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同志
作者/王秋璎
没有谁规定哪个年纪不能做哪件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与祁湘去Livehouse看新裤子演出,散场后已是夜里十一点,两人紧赶慢赶去挤末班地铁,一人分一只耳机,随《After Party》的节奏奔跑:“It's too late,It's too late,我已赶不上地铁;It's time home,It's time home,我不想回家睡觉。”
曲子太欢快,两人一路蹦蹦跶跶,在地铁车厢内旁若无人舞蹈起来——音乐从《你要跳舞吗》切到《别再问我什么是迪斯科》。祁湘在意旁人,一边打量周围人眼光一边束手束脚地摆动身体,自是跳得不够痛快。
出站回家,进小区,继续蹦跶。我拽着他往前冲,没跑几步路,他上气不接下气告诉我得缓一缓。
我兴奋地高举双手大声宣布:“家庭Disco大赛!Round1!我赢咯 !”
1
与祁湘约会,有60%的时日是泡在Livehouse里度过的。一场现场演出票价在80元到1280元之间不等。每月,我们在这上头的花销近千元。听现场音乐最密集的时候,这笔花销甚至达到了几千元。
听音乐是神圣而又浪漫的事,选择同谁一起听音乐也很重要。既然一起吃饭的人叫饭搭子,一起听音乐的人理所应当就该叫音乐搭子了。如此说来,祁湘是个绝佳的音乐搭子。
我不太认路,方向感也差。每去到一家新的Livehouse或者剧院,祁湘都会提前查好路线、距离和往返时间,再整理成信息汇总发过来。有时,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周围的交通和路况,甚至会直接发来一张生动形象又立体的手绘地图。向左走向右拐,只要看箭头指示,便一目了然。地理坐标上,就连最细小的胡同,他也不会放过。若是搭乘地铁,哪个地铁口也写得一清二楚。走出地铁口一抬头,便发现他早已站在那里等着。
祁湘心细。一场演出长达几小时,中途很少有休息时间,若是下班晚,他总会提前准备好热豆浆和面包,让你不至于饥肠辘辘饿着肚子享受音乐。偶尔因加班、堵车等原因迟到,祁湘会将票据留在检票口,为了不暴露个人隐私信息,他还会再写上一两句只有彼此听得懂的暗号。
周末的晚上去看现场演出,祁湘的背包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无论心中想什么,里头都应有尽有。两人第一次约去听交响乐,需要穿越大半座城市,坐在公交上小憩时,听到邻座传来一阵窸窣声,睁眼扭头一看,祁湘正小心翼翼往外掏东西:樱桃、草莓、汽水、餐巾纸……冲他摆摆手,表示不饿,他再一样一样塞回去。
这几年,Livehouse和剧院是我们的避难所。每当两人心有不快,无处可逃时,就钻进人群里随着音乐起舞,大汗淋漓之后,两人心上的褶皱立刻被熨烫得平平整整。冬夜,如果演出结束后时间还早,也一定会散步去附近的酒肆喝上一杯烧酒暖胃。酒肆不过区区几平米,桌子挨着桌子,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到前所未有的靠近。我和祁湘也像两只小松鼠,紧紧依偎在一起。
2
爱是什么?马尔克斯说“爱情是一种违背天性的感情”,马丁·瓦泽尔把爱形容成“人的尴尬、不知所措和无能”,塞林格在《破碎故事之心》则表示“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在我尚且不太明确爱究竟为何物时,我跟祁湘说,我要爱上一个“正常人”。祁湘听后感慨:“听起来好难,什么是正常人?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正常,不过就是表面上看起来与他人相似罢了,你要求的正常总归不会是这个吧?”
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一日,看到一个反面例子:某高校教授性侵女学生,校方处理后,网友赞“这应该是这类事情里处理最高效的了”。我立马将其发给祁湘。
“你看,这个盛赞就不太正常。做错事的人本来就该受到惩罚,无需夸赞。”
“因为整个(世道)不正常,那些偶尔看起来正常的,就会让大家觉得很珍贵,甚至到了讴歌的地步。我们不过是太习惯坏了,所以偶尔见到一点好,就感恩戴德的。我有时都觉得这跟斯德哥尔摩本质上没太大差异。所以,你想要维持的‘正常’就是守住那些本该存在的秩序,对吧?”
祁湘完全说出我心中所想。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不过是一次次在验证,当下的生活中,要做一个正常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当周围大部分人已经逐渐适应不正常并开始附和不正常时,另一部分依旧渴望维持正常的人,就显得鹤立鸡群,甚至可能被边缘化。
那一部分正常的人,要么还在挣扎着、抵抗着,即使放弃了许多光鲜亮丽的生存机会,要么则是物质条件夯实,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坚硬的温室。
我和祁湘显然还是前者。祁湘坚持认为:我们需要先向自己证明,当一个正常人也可以活得很好,然后才有资格去要求一个正常的生存环境。
拗不过他,我决定陪他一起去证明点什么。
3
一日傍晚,坐地铁路过三里屯,刚一走进车厢,便留意到座位上有些泥土。当下的第一反应是掏出随身携带的餐巾纸将泥土拂去,又俯身吹了吹,才安心坐下。
屁股刚着凳,这才留意到旁边坐的是一位建筑工人。工人约莫刚收工,凳子上的泥土,想必也是他留下来的。他见我坐下,身体局促地往旁边挪了挪。
两道目光对视,我第一反应是羞愧,像在课堂上犯错被老师抓个正着的小孩。当下,我双颊发烫,只得迅速低下头去,躲避邻座的目光。
下地铁站走回家,和祁湘念叨了一路此事。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做得不好?”
“这样显得很嫌弃他啊,我其实只是单纯觉得座位有些脏,我是无心的。”
“我看,你擦凳子没伤害他,擦完凳子再看向他的那个歉疚的表情,才是真的伤害到他了。既然是无心的,就不要觉得这个举动是看不起他,或是伤害了他,有这种想法才是错的。
大众传播渠道里,之所以有那么多人会看到并且认为,这个动作就是不尊重‘他们’,并且宣扬他们的辛酸,跟背后的逻辑有很大关系:太多人天生带着阶级优越感了,认为建筑工人、农民伯伯是底层人民。这种逻辑才是对一个人的轻视。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呢?这是一个公共场合,就做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啊。正常人看到凳子脏了,自然是会擦一擦再坐上去,为什么要自动给弄脏它的人进行身份或是社会地位的划分呢?让他们感到局促的,不是这个动作,而是背后的群体切割法。我们就是应当让他感受到,无论是谁,在公共场合弄脏了设施,都会给他人带来困扰。即便今天是一个穿衬衣打领带的白领坐在你旁边,你也会这么做,是不是?”
我仔细回想起来,当下我在意的,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对“他”的歉疚,还有别人的眼光吧。我害怕别人发现我的这种歉疚,认为我是一个轻视底层劳动人民的人。而拥有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不正常了。
人活一世,态度还是应当坚定些,否则迟早被外物所侵蚀和负累。
4
在北方,苍蝇是不多见的。夏天夜晚,家里无端多出几只苍蝇来。那东西不咬人,却很恼人,整夜整夜嗡声吵闹,叫醒着的人、睡着的人,都不得安生。
我睡眠极浅,任何一点响动,很快就能把我吵醒。睁眼时,发现祁湘正鬼鬼祟祟踮着脚尖轻轻拉开卧室门,准备往外走。我疑惑地起床跟过去,看到他打开房子的大门,把紧紧贴合在一起的双手分开,苍蝇嗡了几声,便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他回过身来,我赶紧回到床上躺好,假寐。折返回卧室的祁湘半跪在床沿,继续低头闷声同苍蝇搏斗。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好几趟,卧室的几只苍蝇居然全被他抓光了。第二天午后,他得意洋洋把我牵到门口,说要给我表演一项绝活。他松开手,一只黑黑的小东西飞出来,他神情里满是骄傲。“这是最后一个在逃犯!”
我转头在网上下单一个苍蝇拍和几块粘蝇板。没有提起前一夜他为我抓苍蝇一事。我取笑他:“年纪已经不小了,为何总是这样幼稚?旁人看到是要笑话的。”
“怕什么?谁规定了年长之人就不可保有童心吗?俗话还总说老小老小呢!”
“那为什么不直接买个苍蝇拍?bombombom的也很好玩。”
“那是要杀生的!不想杀生!而且你想想,若刚才藏在我手里的是蝴蝶……”
祁湘憨憨笑,凑过来,我竟也有些忍俊不禁。我常常在他身上看到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最本真的状态,未经修饰,不加掩饰,有点儿粗粝,但是在四肢百骸磨砂久了,就会凭空生出一股暖意来。
我有写手帐的习惯。又一日,朋友来家中做客,看到书架上摆放得满满当当的胶带和素材纸,取笑我幼稚,说这小嗜好与我平素在社交场合的状态实在太违和。祁湘只讲:“美好的事物和习惯当然要被沿用下来啊!没有谁规定哪个年纪不能做哪件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正常人”就是会永远对世界维持一丝天真。这天真里带着一点较劲,带着一点笨拙。
5
隔壁新搬来一个男人。我们的居所是一栋1990年的老楼,空心墙,隔音效果极差。这是老房子最大的弊端。
一天半夜,祁湘沉沉睡去,隔壁男人打游戏的声音再度传来,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打算再次挺到天明。但是,睡眠不好便会情绪差,我忍无可忍,最后只好敲敲墙壁以示警告。有些意外的是,隔壁男人的脾气似乎比往常还要暴躁。在三次敲墙提醒之后,我感到他拎起什么重物,朝着我们共同拥有的这堵墙狠狠砸了一下。墙壁剧烈晃动几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响动太大,祁湘也被吵醒了,他睡眼惺忪看到我直挺挺坐起来,眉头紧皱。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抬起手臂用敲门的力道再度叩了叩墙壁。紧接着,对方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过来,然后我们就听到了类似凳子脚砸墙的声音。这一夜,隔壁声音不间断,甚至有更嚣张的趋势,我们折腾到凌晨五点才缓缓睡去。
第二天傍晚,我在厨房择菜准备晚餐,祁湘突然告诉我,他要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事情已经解决了。
“住隔壁的男人是做游戏直播的,我注意到他房间里有两个很大的显示器,和一些耳麦。他总是夜里工作,现在,他已经道歉了。”
“你怎么没叫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露面比较好吧。你是女性。这样即使有纠纷,他也不知道你就是这家的住户,没什么安全隐患”。
祁湘本就身型瘦弱,看起来单薄,加之爱读书写字,实在斯斯文文,还带着几分书卷气,完全零杀伤力。我还是后怕。
“你应该叫上我一起,虚张声势也好。”
“讲理的人一个就够,不讲理就算去一群人,也不顶用的。而且我没说这屋子里有女生,我只是说我朋友病了,昨晚在我家住,被折腾到早上才睡。并且我给他列举了扰民的相关条款,表示后续如果事态还是如此发展,我会直接报警。”
事情好歹算是被化解。幸亏这个人是禁得住“吓唬”的,摆事实讲道理才还算有几分用。若还是昨晚那个状态,我简直不敢想象,祁湘是不是要受欺负了。
祁湘太体面。这是我常常为他担忧的一点。一些真实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体面老实人的遭遇大多不算好:一个人礼貌、克制、共情,最后就是被践踏、凌辱、嘲笑、无视。
“你这样活了几十年,现在不也还算好?放心吧。而且你讲过,我们要一同验证看看当一个正常人究竟是否能够明哲保身呐。”
祁湘还是很乐观。
6
世人都爱才子。李银河的王小波,三毛的荷西,林徽因的梁思成。活在文字里的神仙眷侣总是令人心生艳羡。我也爱才子,但我知道许多才子,到了现实中,则无一避免化身为徐志摩、顾城或是胡兰成。要求才思敏捷者是道德的践行者,这基本等同于一种天真至极的幻想。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抛弃了对精神伴侣的一切憧憬跟想象。
忘了在哪篇文章里看到过,爱情不纯粹是一种如童话一般优美的状态,也不是年少里虚幻的梦境,它有时是一种人类生成转换的行为,一种状态: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创造、修改的状态。既然要被创造和修改,那另一些东西就显得弥足珍贵:幽默风趣、不卑不亢、温润有礼、中正平和……
关于记者周轶君和老公的爱情故事,流传过许多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是说,周轶君工作期间坐飞机头等舱,遇到了坐在隔壁的老公,两人看同一部电影,她看到一半睡着了,于是醒来后询问隔壁座的人剧情进展,两人由此搭上话了。周轶君是在哪一刻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想要找的那个人的呢?她说了一个细节:当两人一起吃饭,她剩下一点,对方自然而然夹起来吃掉的那一瞬。
我仔细凝望过去,也试图从我和祁湘过往生活的一些蛛丝马迹里寻找到我们相爱的证据,最终发现:惺惺相惜是很重要的事。精神上的某种共通,可以抵抗一切琐屑。
在岌岌可危的日子里,我是不愿意爱上一个人的。我们爱一个人,就是交给这个与我们对峙的世界一个人质,世界便从此得知了我的痛处,若它要以此对付我,我毫无办法。我抗拒这种无力感。可是,仔细想想,我对这世界实在太多戾气,如今,因为有人和我比肩而立,我感到没那么孤单,戾气被消磨了一些,倒也真真是美事一桩。世界没那么好,我也没那么好,但是因为爱他,我看到了变好的可能,甚至对这个世界多了些许宽容跟期待。
“你像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大多数时候,我们既是爱人,也是同志。因为拥有了这么好的爱人同志,因此我们决定选择对世界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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