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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最寂寞的一天

二向箔2023-02-27 14:16:52文章·手记289


作者/罗迟迟

“他俩好惨,真的被银河隔开了。”




1.习惯


“今天想吃车厘子了,下班给我带一份吧。”


“好的。”


“这周六去看《莎士比亚的朱罗》吗?我买好票了。”


“好的。”


路心关掉了聊天界面。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到下班为止,他们两个都不会再聊天了。


她是通过相亲认识现在这个男朋友的。在一起的半年,虽说没什么特别值得回味的故事,但总体来说,还不错。平时接她下班,周末约会一天,两个人也都有看电影的小爱好。除了路心妈妈有一点不满意:“哪能每次约会都是你安排的啦?小姑娘不能太有主见的呀,男的都欢喜崇拜他的,懂伐?”


“我晓得的,妈。”路心笑着回她,“但我要是不安排的话,他能带我在宜家坐一天。省钱。”


只要降低对生活的期待,一切都会变得轻松起来。人生就是一个不断降低预期的过程。18岁的时候,也根本想不到十年后的自己会接受相亲吧。28岁的路心对待感情的态度就是“低欲望”。虽然这段恋爱食之无味,但要戒掉对一个人的习惯,再去认识新的人,培养对下一个人的依赖,这个过程想想都累。和莫琛分手的时候经历了一遍,几乎蜕掉她的一层皮。她不想再来第二次了。做人不就是要吸取教训吗?


不过,偶尔想起曾经和莫琛在一起的片段,还是觉得胸口发闷。走过安福路的时候会想起他在咖啡馆门口蹲下给自己拍照的样子,经过淮海中路的小居酒屋,会想起他最爱吃的鲥鱼寿司。当时真的想过,有些路这辈子都不要再走,有些东西这辈子都不会再吃了。但人类真是一种自愈能力强大又过分自洽的生物。那条路还是会走,那家店还是会跟朋友去吃。习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或者说,已经懒得再花时间去改变自己了。


习惯就好。这是路心现在的口头禅。什么都会过去的。


 


2.正常


有那么一个月,莫琛每天都像人格分裂一样活着。白天去公司的时候像个正常人一样,对产品经理丢来的需求来者不拒,回到家后就像满身伤痕的猫一样,抓心挠肺地哭。坐在沙发上吃着外卖看视频的时候,都能突然哭出声来。三年以来,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习惯于讲给同一个人听。以至于当这个人从生活中抽离的时候,手足无措到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填补心底的空白。


2020年4月8日,路心在微信上祝他生日快乐。那是她向他提出分手的第九天。当时因为疫情,他们的散伙饭甚至拖到了7月份才吃。8月中旬的时候,路心又约了他一次,他拒绝了。拒绝之后又无比后悔。他是真的想见她。很想见她。哪怕见面之后什么都不做,看着她就好了。她在身边的那种感觉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朋友大宇见到他行尸走肉的样子,强行拉他一起去健身房撸铁,再有的没的安慰了几句:“你们是异地恋,能谈三年已经很不容易了。想开点。你看,上海漂亮的小姐姐这么多,再找一个不是很容易吗?我要是有你这个身高长相,做梦都笑醒了,什么样的妞泡不到啊?”


对。他说得很对。但世界上的玫瑰再多,他的那一朵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以前总觉得路心是更爱自己的那一个,没想到,分手以后更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却是他自己。


8月过后,他开始彻底改变原来的生活习惯了。买了索尼单反,把原来的电脑拆了,之后再也没和朋友一起开过黑。下班以后就到健身房练背练腿,直到筋疲力尽为止。机械式完成目标后获得的满足感是真真切切的。周末,他会带着相机去上海的郊野走一走,拍到好照片的时候还是会有阵小得意:我还是挺牛x的吧。


大半年之后,公司来了个新的实习生,不到一周就向莫琛发起了强劲的追求攻势。22岁的女生总是天真烂漫,热情似火。每天到公司打开储物柜,都能看到她放在里面的礼物和小纸条。今年生日那天,莫琛和她在一起了。


偶尔,还是会忍不住翻翻前任的朋友圈,看看她写的公众号。只是他不会再点赞了。她确实是个很有才的女生。读清少纳言,听细野晴臣,看洪尚秀的电影然后写长篇的影评。他承认,有时在她面前他感到自卑。以前刚恋爱的时候,他还会陪着她一起看看书,后来也懒得再装了。对这些文艺兮兮的东西,他着实没太大兴趣,有这功夫宁可多打几把游戏。


这么说的话,他和现在的女朋友确实般配得多。她完全就是一个“正常”的女生:逛淘宝,做美甲,周末跟小姐妹一起喝个下午茶,平时热衷谈论的也是明星八卦。虽然,这种“正常”确实让他感到索然寡味。


“哥哥,你又在发呆啦。”思绪陡然被熟悉的嗔怪声打断,这时他才想起还在和现女友一起吃饭。抬头看向餐桌对面,他看见她又有些生气地噘起了小嘴,把烤肉的夹子往他盘里一扔,撒着娇命令他:“继续帮我烤嘛。”


“好。”他笑着回应,在心里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些让他觉得撕心裂肺的时刻,本以为会刻骨铭心一辈子。其实真的过去以后再回想起来,也没太大的感觉了。


 


3.立夏


2017年4月末,路心在十号线站内的季风书园书店听完讲座后,遇到了一个叫莫琛的男孩子。那是她第一次因为和一个人聊得太投契而错过地铁末班车。


不过,她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心上。当时,她已经拿到了一家头部咨询公司的offer,五月中旬就要离开上海,去深圳入职。


他们认识的第六天,男生在微信上问她,在上海的最后几天,要不要专门找一天出来玩。


她答应了。


5月5日,在巨鹿路一个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新叶的露台,路心再次见到了莫琛。他看起来有点紧张。那天,他们点了两杯马提尼,绿色的柠檬片像满月一样缀在杯沿。两个极少喝酒的人不约而同地微醺了。对视时看到彼此微微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下午四点喝酒确实不是个好主意。”路心说。


摇摇晃晃地往长乐路的方向走,他们又去了Garden Books,在二楼角落里窝在一起分食一份覆盆子冰淇淋。整个晚上,他们都在漫无目的地聊天,通常是路心说得更多一点,莫琛则笑意晴朗地偏头看她。


那晚他们一直聊到了书店打烊。在去地铁站的路上,莫琛突然说:“这是你在上海最后几晚了。要不,干脆忘掉末班车,我们玩个通宵吧。”


他们骑单车去外滩乘了轮渡。在上海7年了,这是路心第一次在凌晨看到完全熄灭了的万国建筑群。从滨江大道走到笼在阴影里的海航大楼前,路心忽然停下说:“之前在法国交换的时候,学到过一个很好听的词,le sillag. 意思是‘某人来了,又走了,空气里似乎还留着他的味道。’像小船划过水面留下的痕迹。无声无色。”


 “就像我们之间一样吗?”


气氛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是的。”她轻声呢喃,“是不是一切浪漫都因为有限,才变得真实?”


莫琛突然牵住了她的手。


很多年后的跨年夜,路心在电影院看完了《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那个摇摇欲坠的长镜头让她回想起那一晚整个世界的震动。是如出一辙,叫人头晕目眩的恍惚。


在天空快要破晓的时分,他们决定从浦东搭乘通宵的公交,去徐家汇爬一栋没有门禁的大楼。夜晚开始有了要消散的迹象,车上除了他们就只有拎着大包小包要去上海火车站赶首班车的乘客。他们在公车的最后一排比肩而坐,沉默开始蔓延,而困意已经悄然爬上路心的眉眼。莫琛转过头看她,忽然伸出右手扶住她的后脑,示意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睡吧,到了我叫你。”


凌晨四点,路心在通宵的公交线上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他的肩膀有种熟悉又宽阔的安心,让她舍不得就这样睡着。在车子驶离隧道,窗外东方既白的时刻,她听到他低声说:“我不想你走。”


心脏像是被微微揉皱的纸团,酸楚地缩在一起。


“对成年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工作更重要啊。”路心以前常常这么说。但在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心里地崩山摇的犹豫。


长镜头的结尾是楼顶一个绵长的吻。那一天是立夏。春天结束了。


 


4.偿还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话,故事应该在这里就结束了。然后,他们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一边忙碌,一边遗忘。


可是,心底里密密麻麻的遗憾要怎样才能消解?难道,所有的故事都只能变成一个“回忆”吗?


别无他法。除了续写这个故事,他们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可以破除心里的执念。三个月后的立秋,他们在一起了。


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两个异地恋的人儿,像长夜走路的孩子,迷上了萤火虫般闪烁的屏幕。无人舍得中止的对话,来回击传千次的“晚安”,还有看到对面传来讯息时从心尖盛开到唇角的花。一切爱意都是有迹可循的真实。


见面成为他们每个月最期待的事情,路心的出租屋成了莫琛整个深圳最熟悉的地方。他像一个贪婪的猎手,无限贴近她的脉搏,企图侵占她的每一寸肌肤,有时又像婴儿般贪恋她的拥抱。异地恋的黑夜与考验,永远可以在那些深邃的安慰里抵消。


而路心最喜欢的回忆是上海的周六傍晚,和莫琛一起在天平路的老小区饭后漫步。这样的时光,总会给她一种缓慢到永恒的错觉。一次,路过一对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时,无神论的她也忍不住偷偷祈祷,让她和莫琛也如这对夫妇般相依到老吧。而莫琛在同一时间跳了起来惊呼:“你知道刚才走过去的是谁吗?交大研究核物理最牛掰的教授啊!今天赚翻了。等等,我现在就要发个朋友圈。”


他们是这样截然不同。可那又怎样呢?他们永远渴望彼此。


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琛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忙。聊天界面每一次最后的回复变成了路心,而莫琛开始选择性忽略她的信息和状态。有几个晚上,他甚至忘了说晚安。


2018年,他们相遇的季风书园谢幕了。路心想去实地告别,而莫琛回应是:“哦,倒也不必那么麻烦吧。”2019年,莫琛跳槽到大厂以后,他们见面的频率更是骤减。而他的解释永恒地围绕着加班。


“前段时间项目太忙了,天天搞到一两点,完全不想看手机。宝宝,我不是故意不回你的。有时候你给我发一堆消息,我真不知道回什么,所以就没回了。”他说。委屈的语气让她瞬间心软。


我的男孩不善表达,所以我要懂他的温柔。路心这样想。


敏感多思的她。处处为他着想的她。


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来到了2020年。在疫情爆发的几周后,他们得知了新年见面无望的坏消息,路心把积压的火气全部在那次通话里倾泄而出,而莫琛直接挂断了电话:“又不是我搞出来的疫情,你冲我吼什么吼?”


时至今日,路心已经回忆不起来,那段日子因为莫琛的沉默落下过多少眼泪。居家隔离的那几个星期,她完全活在了一种巨大的自我怀疑和恐惧里。那种感觉就是,走在街头都能幻听到春秋时代战争的兵刃相接。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他是否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那样对你就是冷暴力。这样的还不分留着过年吗?”和闺蜜秦子衿视频通话的时候,路心把和莫琛的现状和盘托出,而她没想到子衿的回应是这个。这两年子衿在美国工作,跟男友郑风也总是分分合合,还以为她会支持自己跟莫琛继续走下去。


 “可是,会不会是疫情和异地,让我想太多了?”路心犹豫着说,“之前我们不止一次这么吵过,但只要见了面就能和好。”


秦子衿在屏幕那一端扶额叹气,神色带着些不忍的心疼:“我是觉得,你在这段感情里太累了。你以前的性格这么要强,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知道的。但是,顶着几十亿人的缘分在一座城市相遇,我没法做到说放弃就放弃。而且,为了那些小事分手岂不是太可惜了?莫琛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秦子衿认真地摇了摇头,看着路心的眼睛说:“你要是这么想就错了。如果只是为了不分手而谈下去,这段感情已经毫无意义。你应该找一个懂得珍惜你的人,宝贝。为了一个莫琛不值得。”


“好。谢谢你,小矜。”低头思忖良久以后,路心轻声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2020年3月31日,莫琛和大宇他们约完饭回来,看到了安静平躺在信箱里的分手信。展开信纸的时候,路心清逸的字迹赫然在目,而有些地方的墨水已经晕开,隐约像是眼泪的痕迹。


亲爱的莫琛哥哥:


展信佳。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必须了解我无法继续下去,到未来那许诺之地。在那里我是那么那么爱你。


这些日子,我总是试图为爱情的结束寻找一个答案。是你太松懈,还是我一向太尖锐?可我后来发现,这根本就是道无解的题。


因为见过你爱我的样子,所以我完全无法接受现在这样的形同陌路。我有试图去理解你,想要让你快乐。但我真的太累了。我也有我的尊严,我的感受啊。难道,因为我比别人更坚强,就应该让我去承受一切吗?


和你在一起的三年,有太多珍贵的片段。即使是异地恋,每一天也都是开心的回忆。虽然过着各自的生活,但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我总以为,要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不管明天发生什么,这些回忆会一直珍藏在我心里。


爱可能不像你擅长的代码一样好懂,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变量。但我仍然觉得,它是最值得学习的一件事情。未来有一天,你身边的那个人不会是我了,你依然要学着怎样爱她。不要再走进她心里然后又一次离开她了。


对不起,未曾与你共度一切。


路心


2020.3.15


 


5.银河


2021年8月13日,七夕节的前一天,进张江高科地铁站的时候,莫琛看到了路心。


他设想过一万种重逢的方式,却没想到是在一个世界上最无趣的地铁站。在他下手扶电梯的时候,路心正平行地从另一边的电梯上来。对视的一刻,他完全愣住了,只呆呆地看向她,任由扶梯把他们的距离越推越远。而她没有打招呼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捏了捏口罩鼻梁处的位置别过脸去,身体写满了欲言又止的回避,似乎想假装没有认出他来。


莫琛回过神来,慌忙朝电梯的反方向往上跑,在路心出站前截住了她:“Hi。”


“这么巧。”她又一次对他笑了。是熟悉的如沐春风。


“你回上海了?也没说一声。”


“是的。乙方实在太累,跳槽到甲方了。是以前一个项目客户的公司。”


“确实。你之前那家加班太厉害了。”


“嗯。你呢?还在原来的大厂吗。”


“对的,我老样子。”


他们勉强尬聊了几句,冷场的气氛弥散在每段对话里,路心则时不时看看手机。终于,她像长出了一口气般松弛下来,看向莫琛说:“我打了车去公司,师傅到啦,我就先过去了。”


未等他有什么回应,路心就准备向路口走去。


“路心。”莫琛叫住了她。


她转过头来。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很高兴今天遇到你”,或者说“有时间一起约个饭吧”,甚至更暧昧一点,可以夸一下她今天穿的制服很漂亮。然后目送她远去,从此做个陌生的微信好友,成为她人生的路人与观众。——但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跟我走吧,路心。现在就跟我走。我想跟你结婚。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结婚的人。你离开以后每一天我都在后悔。真的。对不起,我全都改了。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你。”


莫琛在那一刻冷汗直冒。他感觉自己像是犯下死罪的囚犯,静静等待法官的审批。


“怎么了?”直到路心困惑地发问,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没事。”莫琛如释重负地笑了,“下雨天路上注意安全。”


“行吧,我得赶紧上车了,司机又在给我打电话了。有空一起约个饭!”


“嗯,好。”


路心挥手向莫琛告别,冒着雨一路小跑到街口,若无其事地上了车,若无其事地报了手机号的四位尾号。窗外的雨天模糊,视野里的一切都在迅速倒退,而电台里的歌不偏不倚地放到了孙燕姿的《雨天》:


是否太晚 路已走远


我的眼眶泪太满 走不回你身边


她嚎啕大哭。眼泪像决堤一样飙了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毫无形象可言。前座的司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大哭怔了一下,频频紧张地回头看她:“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师傅。”她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淡去了。路心想起2019年的七夕,他们在天荒坪上面那个滑雪场看到了牛郎星和织女星。莫琛看着单反里的照片说:“他俩好惨,真的被银河隔开了。”


在那个瞬间,路心缓慢地意识到,她和莫琛之间也早就有什么被银河隔开了。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即使再努力也永远无法进入对方的世界。孤独是人生的常态,但两个人在一起时的孤独,更是一种无穷无尽永远也无法填补上的黑洞。他们在春天结束的时候相爱,莫琛曾经是她对爱情全部的想象,一并掏空她对永恒的形容。但孤独的遐思有限,春天已经走远,她无法爱他到夏末了。


那是夏日里她最寂寞的一天。那一天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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