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市守夜人
作者/姜尤硕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没一件事是顺心的。人人都说什么乐观点,这怎么乐观得了……
1
从二〇二二年十月六日晚到十二月上旬,K市一直处于封控状态,市民禁止出门,无法走出社区半步。这座城市的各个系统悉数停摆。如果想要离开,需办理离省申请。经过几番周折,我们的第一次申请总算有了结果。供准备的时间所剩无几,收到结果的第二分钟,我们就决定收拾行李,翌日——也就是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出发。
中午,我和其他三位朋友正打算乘车驶上高速,却被告知暂时禁止出行,即便具备近两天的抗原检测也无法通过。无论怎么追问,都没有准确答复。一行人就这么被云里雾里地赶回家,按照他们的说辞,静候通知。幸好我留了条后路,没有立刻退掉租赁的公寓,至少有个栖身之所。其他四位心急的朋友可算心急如焚,找不到去处,只能在我那面积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将就着。于是,有睡沙发的,有睡地板的,还有一个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的。
我们在负责部门那边打听不到有效信息,只好打开手机搜索新闻,看了看网友的留言,才得知当天高速公路出了车祸,还死了人。于是只好猜测是车祸耽误了交通。具体怎样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类似的事情对我们而言已经见怪不怪了。能说也罢不能说也罢,总之朋友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咒骂着有关部门的不负责和怠惰。
不止朋友。那段时间,我被各式各样的杂乱琐事扰得心烦意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K市,返回C市,此后敬而远之。至于考虑到在K市开的店,五人也一致认为转手卖掉的好。半个月后,第二次申请通过。然而当晚还是没能走成。同行一位朋友的纸质检测结果没能及时出来,拦路警察说什么也不肯放行。
“电子版不行,我们只要纸质版,”对方这样说,“等纸质凭证出来再说吧,反正就一晚上的事。”
四人只得再次乘车原路返回。进入城区,活像穿梭于一座空城,任谁看都难免心怀不安:马路空空荡荡,各个酒店和便利店全部关门,警务站也空无人响应。很难想象,这是我刚来到这里时所感受到的城市,那片热闹景象,如今几乎成为一潭死水,简直像被孤零零扔到荒无人烟的世界尽头。
车里的五人面色凝重,谁也没有多说话,各自低头看着手机,回复着亲友的信息。等到达我所在的公寓小区门口,又被保安拦了下来,说疫情当头,政策规定居民只能出不能进。这下连住处都没有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车里过一夜,等待审批结果。
这天是十二月四日,室外零下十三度上下,冷风呼啸,活像无形的巨型冰锥,撞得车体摇晃。好在车内备有棉被和食物,我们熬一晚不成问题。
为了能早点出去,朋友将车停到高速公路检查站附近,打算原地过夜。周边同样等待的还有数十辆车。检查站旁边有十几人聚在一起,他们大概在询问放行的问题。听朋友说,是因为核酸检测出问题了,大家都没有三天的核酸,但大车经过又必须出示。于是,一辆接一辆车堵塞在检查站前,进退不能。
此时差不多已经凌晨一点。四人疲困交加,把窄小的私家车当成房车——但终归不是房车,座位间距只比飞机经济舱的稍微宽敞一点。随后吃了点东西,放下座椅,盖上棉被,准备休息。
我没有朋友的高质量睡眠,听了半小时音乐,读了半小时《夜晚的消息》,脑袋还是异常清醒。想起来,睡个安稳觉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生活的诸多压力伴随我躺下,压在我胸前,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然入眠。
翻来覆去却又无事可做,索性下车吸烟打发时间。绕到车后面,才发现另一个姓张的朋友也在。张头顶鸭舌帽,穿着厚羽绒服,靠在后备箱上,神情显然在琢磨什么。他脚下零散着三四根烟蒂,看样子一直没睡。
“你也没睡着?”我笑着说。
“能睡着才奇怪了呢,”张说,“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走成。”
“不冷吗?”
“早冻麻了。”
该说的话都在车上说尽了,两人干脆沉默着吞云吐雾——张本是相当健谈的性格,这番郁郁寡欢的模样还是头一次见。
道路较之来时安静了许多,司机大都像我们一样躺在座椅上睡着了。天气寒冷,汽车不敢熄火,几百束车灯如建筑物般凝然不动。身处其中,仿佛步入电影中灾难过后的世界。
穷极无聊下,他向仍亮着灯光的检查站走去。我问他打算做什么。他说问问明天具体几点能走,接着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摇摇头,什么话都不想说,告诉他去上个厕所就回车里休息了。
在这上厕所也是件麻烦事,只能一个人躲进黑树林里。俄而阵风吹来,从裤缝里钻进,深入骨髓,身体不由得打起寒颤。我便这么怅然地打量着眼前的黑林,心底满是对生活的感慨,甚至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俨然是梦中的荒诞世界。
解决完急事,我顶着冷风在树林里散了会儿步,直到冷风吹得身体激起呕吐的冲动。这种天气没人会愿意在室外多待一秒。
回到车中,关门声吵醒了睡着的朋友。他裹紧棉被,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问几点了。
“两点十分。”我说。
“得,在这儿守夜到天亮吧。”
约莫过了半小时,张火急火燎地跑来,敲敲车窗,让我拿点吃的。我问怎么了。他说要给检查站的小哥送去。毋庸置疑,检查站里都是早早起床,忙到晚上才休息的那类人。尤其疫情期间,早出晚归、昼夜不息几乎是家常便饭。这我早有耳闻。然而当我走去了解实情还是吃了一惊。
2
检查站旁边,张正和一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值班人员坐在油漆桶边的木板凳上。那桶里烧着木头,冒出滚滚黑烟,靠近了呛得咳嗽,靠远了又不暖和。能落到这步田地,想必烧木柴是唯一的取暖方式了。
还在远处时,我就看到两人比划手势说着什么。朋友伸手指一个方向,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另一个人摇摇手,指往另一个方向,旋即环抱双臂,缩紧身躯以此御寒。
见到我,朋友说了声“来了”,疾步走来接过我手中的烙饼、火腿肠和红牛饮料——这也是我们的晚餐。我本以为朋友只是想吃张饼充饥,但见他直接递给了身边的白色防护服男人。经过朋友提醒,我这才知道男人没吃晚饭,张好心想分给他一些。但这些食物显然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人果腹,更何况在这寒风剧烈得近乎极端的天气。
男人再三道谢,一个饼拿在手里吃,一个塞进口袋里。他摘下口罩咬一口饼,饼有些硬,只好再含一口红牛濡湿后一起吃。有几次,因为饼太过干黏,难以下咽,他还是没有停止咀嚼,往嘴里送饼。直到口中塞得满满当当,连连咳嗽,再喝一大口水,一点点咽下去。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相貌。他的眼眶凹陷,颧骨突出,脸颊有些黑渍,下颌长满了密密丛丛的胡茬,大概很久没有打理了。如果不是身穿防护服,恐怕会被人认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阵阵冷风呼啸而过,他的身体不断打颤,像是生了病。问过后才得知,明明是需要羽绒服的天气,他却连秋裤都没有。平日做一些不常用的姿势时,关节总会隐隐作痛。
吃完了第一个饼,他却没有再吃第二个,转而喝光了红牛和暖水壶里的开水。我问他怎么不继续吃了,是不是没有胃口。他说吃一个就足够了。
“一个怎么吃得饱。”我说。
“另一个得留到明天,抢不到饭的话就只能吃这个了。”
“因为太忙了?”我不明所以,继续追问。
“因为值班晚点了。”他简要回答。
见他不愿多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张给他发烟,他只是慢慢摇头回绝,双目凝视桶中摇曳的火苗,默然不语。疲惫自不必说,但他神情除了疲惫以外,还有更为复杂的情绪。他上身前倾,抱在胸前的胳膊支在膝头,视线继而脱离油漆桶,向我们身后的车流散去。那里不见人影。
收回视线,他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在感慨这短暂的宁静。见气氛有些沉闷,我索性打开话头,说点什么。我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旋即递给他。这下他终于接过去。吐出的烟还不过一秒就被吹到数米之外。
“你们一般都几点下班?”我问。
“早上交接班,就回去了。”说着,他向身后的一片干土地抬起下颌。那边依稀能看到几个帐篷。“回那边睡觉。”
“住帐篷里吗?”张问。
男人以肉眼难见的幅度点头,接着朝帐篷方向深深吸一口烟,说只能住在帐篷里。
“疫情嘛,要隔离在外面,不能回单位,”他说,“有同事睡帐篷,有同事睡车里。”
“吃饭呢,平常咋吃饭?”
“饭是单位的,单位管饭。”他拾起脚边的两块木柴,丢进桶中,又拿起结了冰的矿泉水瓶,靠近火苗,等冰融化了,拧开瓶盖抿了一小口。那喝凉水的动作,反倒像是在喝热开水。这让我想到《百年孤独》中将冰的感觉形容为烫的段落。
我问他平时用什么消磨时间。他说没人的时候就戴耳机听会歌,只有这件事不用拿出手来。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摘下口罩,先握拳朝手心吹了口热气,随后打开音乐软件,将声音调大。蔡琴的《把悲伤留给自己》。歌声相当撩人心弦,总会让人想起那些被遗忘的时光。期间他闭目合眼,像是打了个盹儿。他下到了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样貌宛如等待神恩时刻的信徒。歌曲结束,下一首依然是《把悲伤留给自己》。
“单曲循环呀?”我说。
“就爱一首听歌到天亮,”他顿了顿,说,“女朋友也爱听这歌。”
“女朋友,在哪呢?”
“也在这座城市住着。”
“一起考过来的?”
“不是,当初她来找工作,结果到K市的时候就已经封城了,只能从高速这块地儿下来。那段时间我俩认识的。我俩都人生地不熟的,等我到了单位置办好之后,就给她找了个宾馆先住着。”
“不容易啊!怎么样了?”
“早分啦。不过也可以理解她,从早忙到晚,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这种日子不知道要持续到啥时候,要我的话也会分手。”
我和张面面相觑。张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男人看样子没能听进去。想必也听烦了。我知道这时候的劝导毫无意义,于是点燃第四根烟,活动四肢,确认它们还归我控制后,把烟递给男人。
他喟叹一声,说:“来这儿之后没一件事是顺心的。说什么乐观点,这怎么乐观得了……”
“你不是本地人吗?”我问。
“老家在G省。”男人说,“考上交警公务员之后被调到了这儿。”
“来多久了?”
“快半年了吧……都好几个月没发工资啦,一直问父母借钱过。”
说到这儿,男人不断借助吐烟来叹气。即便叹气声微乎其微(或许是他刻意为之),但通过他腹部的起伏也能轻易看出情绪的波动。一些忧伤涌上我们心头。在这天寒地冻的黑夜里,三人守在火桶前缩身取暖,活像被遗弃在了世界角落,以致后来看到某一部末日生存电影时,下意识想到了这天的情景。
张已经哈欠连天,眼看就要坐着睡过去了。我让他先回车里休息,自己还不困,想坐在这儿再陪男人聊聊天。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的左腿有些麻木,不知是坐久了还是太冷了,像是安装上去的假肢。我一瘸一拐地和张走回车里,取了些面包、果干和水,以及座位上那本《夜晚的消息》。
3
从远处看,男人一身白色凝然不动,如同夜里的幽灵,衣装之下空洞无物。
坐回火桶前,我将食物和书送给男人,却发现他眼球泛红,脸颊还有泪水流过的痕迹。我装作不知情,告诉他如果饿了就吃这些面包,在帐篷里睡不着觉的话可以读读这本书。他双手接过了我的好意。对我道谢的时候,我知道他内心颤抖了一下,尽管那是短暂的一瞬间。
经由火光照耀,他的后半身仿佛被夜色染黑。恋人的抛弃,工资的拖延,对家的思念,环境的恶劣,以及无处诉说的愁苦,种种因素混杂在他心中,如一团死结,越理越乱。他逐步趋于崩溃,吸了三口烟后,带着哭腔说起近期的种种经历,以及对那些经历的感受和看法。我尽量不开口,侧耳倾听。我想,眼下对他而言,诉说心事要比听到安慰更重要。况且,听他诉说自己的故事,我却竟然有所共鸣。
“我就想自己能阳了,就能去方仓里睡个好觉休息休息,还能吃顿饱饭了。”
说到这儿,他那潜藏着的近乎绝望的感情终于决堤。他想要憋住鼻尖的酸楚,却不承想那情绪太过强烈,转而化成泪珠滑出眼眶,连连吐出的雾气也显得格外沉重。他挠挠额头借以掩饰,却阻不住泪水汹涌而出。见他那副苍白而疲惫的面容,任谁都会于心不忍。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些安慰的话,他却哭得更严重了。我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会让一个不畏严寒坚守岗位的男人失声痛哭。
过了五分钟,他慢慢恢复冷静,仰头长呼口气,目光仿佛在夜空中寻觅着什么。也许是对未来的猜测,也许是对恋人的遗憾,也许是对家乡的留恋,也许是在说服自己坚持下去。我不知道,也没有询问。
无助地生活着——这种感觉我深有体会,如同在迷雾中摸索着前方的路。我究竟是何时从中走出来的呢,大概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变成过往云烟的时候。但作为过来人眼中的不过如此,在当事人身上却不能受用。那是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结果,知道痛苦和迷茫会止于何年何月,但男子仍于五里云雾,俨然像是一个竭力想要看清远方的高度近视患者。我想,通过男人生活的写照,已足以表明一些如今尚且存在但得不到解决的社会问题。
其后,两人在无言中度过了一刻钟。再看眼时间,三点三十七分。除了失眠以外,这还是近年来头一次如此盼望天亮。然而此时这里的黑夜过于漫长,或许得等到八点钟左右才能迎来第一缕曙光,就是说还有四个多小时才能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新的一天。
少顷,男人问我离开K市的原因。
“很多原因,”我说,“主要原因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的封城,所以打算回老家待着,再不济还有个家。”
“来这儿工作吗?”
“原本是想和朋友一起开家酒吧的,结果刚装修好,就下令关门了。”
“酒吧呢?”
“转手卖给别人呗。”我苦笑说,“还得欠一屁股债呢。”
“谁都不好过啊……”
“当然也有趁机赚得盆满钵满的人。”言毕,我意识到这句话有些不合时宜。“反正,实在没精力应付疫情带来的杂七杂八的问题了。”但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厌倦了那种事事不见着落的日子,等待和疑惑几乎成为在K市的全部生活状态。男人问我准备去哪。我说去C市。
“是个好地方啊……”他嘟囔说。从他加重的语气听来,的确有几分憧憬。
“你呢,要一直留在这儿?”
“说不准,大概率是吧。”他顿了顿,说,“如果有机会,还是得多出去走走。”
“倒也去过不少地方。但是说到底,住的时间再长也是外地,跟在家乡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真好啊,我只在老家和K市长时间住过。真想回家,爸妈知道我的情况,都担心得要命。”
男人露出苦笑,兴许是怀念起了家乡。从见面到现在不过几个小时,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虽然在与我交谈,脑袋却在思考着其他事情,偶尔眉头紧蹙,问他怎么了,又即刻恢复如初,摇头说没事。然而刚刚他的哭泣却不能视而不见。
时间不早了,白天还要赶路。尽管我很想无所谓地忍着寒冬陪他聊到天亮,但保持清醒地驾驶汽车更为重要。我告诉他,我得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他“啊”了一声,像是因我而从思绪中跳脱出来。接着他说:“没事,你去吧,不出意外的话中午就可以走了。”我们再三道别,就像挂断电话之前不断相互说拜拜那样。最后,我把兜里的两盒香烟全部送给了他。不是多么贵重的烟,但足以聊表心意。
我想要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平常以朋友的身份慰问或闲谈,却囿于羞赧迟迟没能开口,直到困意席卷全身——已经整整十六个小时没休息了——我最后一次向他道别,回到车里,戴上耳机播放起《把悲伤留给自己》,望着他独自一人坐在油漆桶前守夜的画面渐渐睡了过去。
4
醒来时已是正午,天光大亮,脑袋却还有种被不断敲击的昏沉感。清醒过来,见朋友们正在整理行李。我按摩着落枕的脖子,用视线找到检查站。那里的工作人员清一色身穿白色防护服,根本认不出谁是昨晚的男人。
我打开车门,问在外面抽烟的张那男人在哪。他不耐烦地说:“人家一早就下班睡觉去了,还惦记着呢。”
这时,另一位朋友走来,让我收拾东西,说检查站准备放行,可以出发了。朋友一再催促,我也顾不得那个男人。换下衣服,叠起毛毯,就地刷牙洗脸,又去树林里解了手,总算跟上了进程。路过检查站时,我看着那些防护人员,看着被丢弃到建筑角落的油漆桶和远处的帐篷,总觉得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那里。只是,时间走得飞快,还来不及多想就驶上了高速。
为了避免疲劳驾驶,我们几人轮流开车。轮到我时,汽车已抵达G省。我从后视镜看向张,问他记不记得昨晚那小哥的老家也是G省。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手指却没停止划弄手机。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我初次来到G省。也仅仅是路过而已。高速公路两旁的风景,不论哪个城市都相差无几。路上我拍了很多照片,想给那男人发去,才后知后觉昨晚根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现在他大概还在睡梦中,做着过上了理想生活的好梦。只是,当我坐到副驾驶位,躺倒座椅,闭目合眼休息时,黑暗中总会浮现出白衣男人坐在火焰前的场景。经由回忆加工,那场景活像一幅油画。倘若我擅长绘画,必要将其展露纸上以纪念这段经历。
两天后,抵达C市。没有封锁的城市。一路上颇为顺利,悬着的心安然落地。嗅到家乡空气中特有但外人难以察觉的气息,也听到了那些久违的方言,就像投入了一个热情女孩的怀抱。当然,期间也有不少麻烦,但比起在K市的所见所闻,简直小巫见大巫,不足一提。
回到家里,我闷头睡了一天一夜。因为实在太疲惫了,疲惫到除了呼吸以外不想做任何运动。打开手机,发觉信息通知一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大多是同我出省的几位朋友。他们经过了前几个月的“憋屈”日子,如今有点报复性娱乐的意味,夜夜出门喝酒吃饭、看世界杯比赛。他们发来信息毋庸置疑是要叫上我一起。我于是决定抛开杂念,像他们那样专心玩个三天再说。
当晚,我洗了澡,刮了胡须,精心打扮一番,按照约定的时间去到了酒吧。他们四人早早喝上了鸡尾酒,见到我来,都咧嘴笑着,想必背后对我开了不少玩笑。不到一刻钟,桌上就摆满了啤酒、烧烤和炒菜。店内一片燥热,驻唱歌手在台上唱歌,烟酒与美食的味道以极大密度弥漫空中,各色光彩闪烁其中——这种场所总让我有种错觉,好像另一个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自然,这种感觉也同样出现在了K市。
十一点钟,几人大都填饱了肚子。俄而,音乐结束,大荧幕播放起世界杯比赛。巴西对战克罗地亚。几个人买了体彩,压巴西赢,看得津津有味。遗憾的是巴西发挥失常,常规赛时间两队打成平手,点球赛中克罗地亚领先两球赢得比赛。朋友中有一人中了比分,于是大家怂恿着让他今晚买单。而他也毫不吝啬,大手一挥,又要了一桶啤酒。
待歪歪扭扭走出酒吧,差不多是凌晨三点了。几个人说着醉话,分别坐上网约车各回各家。等车的时间里,我望着街头灯火,再次回忆起K市的守夜人。恐怕他此刻依然坐在油漆桶前,顶着冷风,默默守候着K市的夜晚。惊讶的是,我本身记性并不好,那晚的经过却在脑海中异常鲜明,甚至连对方说过的话、做过的表情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心有所感,却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情绪,该说是“同情”还是“怜悯”呢?我搜肠刮肚,竟只想到《夜晚的消息》中《踩着月亮的脚步》一诗:
那夜,我俯身在窗边,
我看见世界变得轻盈
不再有屏障。所有
在白昼里束缚我们的事物似乎
现在带我走向一次又一次敞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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