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知道一切
作者/程惠子
人生总会突降一格一格的空白,只有当这些个空白被幸福感填满,我们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定。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身边人都有了猫。有猫的人大多会在第一时间公示这件大事,从此之后,就在朋友圈不可抑制地晒猫。含猫的朋友圈下往往排列着整齐的祝福,官宣爱情有时还会招来议论,甚至是反对,即使是朋友,或许也只敢小心翼翼地点一个赞,而不会大张旗鼓地祝福——万一以后分手了呢——这实在是太常见的现代爱情故事。
但猫不会。单身者与猫的结合令人毫不犹豫地相信,这是一场注定长久的情感缔结,没有背叛和争吵,更没有消磨和失望,即使出现一时的不和,也总能在毛茸茸的拥抱中和好如初,更不会留下所谓的“伤痕”。爱侣共迎新猫入户,象征着他们感情的稳固,且任何一方与猫的情感缔结都不会受到另一方的影响,同样能收获一段长久又稳固的关系,万一情侣不幸分手,拥有猫的一方可以幸运地延续与猫缘分,而失去猫的一方至少也能收获一段美好的记忆,有遗憾和失落,但断不至于有恨。至于那些在分手后双双弃养的情侣——很抱歉,他们的分手是注定的,为一时的欣喜冲动决定,又缺乏责任感与担当意识——就此而言,他们不能归入成年人的讨论之列。
总而言之,在结婚率新低,离婚率新高,主动单身率不断攀升的当下,人与猫关系的牢合度远大于人与人的关系。我们愿意爱一只猫,相信一只猫,愿意为一个纯消费者倾力付出,甚至掏空家底,也不愿意为与他人的关系再后退一步,抑或向前一步,人们对缔结情感的犹疑与恐惧可见一斑。
家楼下有两只流浪猫,一只叫大咪,一只叫小白。我和男友一起喂了半年多,渐渐与它们熟悉。大咪和小白是“半路夫妻”,之前投喂它们的阿姨说,大咪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不幸出了车祸,万幸的是被人及时送去进行了救治,康复后即被领养了;小白也曾有丈夫,还生过三窝小猫,然而生下小猫后,就把原来的领地留给孩子,自己独自跑出来谋生,寻寻觅觅一番,最终和大咪共同成为了这片领地的主人。
起初大咪凭借身形优势,总是对小白恶语相向,一起等待投喂时,不时向小白伸出爪子,经常是吃完了自己的那份还要惦记小白的。后来大咪生了些病,胃口不佳,每顿饭都要吃益生菌和营养膏,还需定时治疗猫癣,加之大咪是短毛猫,到了冬天容易受寒,久而久之就变得怏怏起来,吃饭的时候也打不起精神,吃两口就要回窝。与此同时,小白作为长毛猫的优势则逐渐显现,在优雅地吃完自己这份后,不慌不忙地走去把大咪剩下的那份吃掉,而大咪则默默蹲在一边,目睹着一切,也无力再做出攻击。小白吃完了,慢慢踱到大咪面前舔爪洗脸,不动声色地展示着优越性,某个瞬间,在一只猫身上,几乎能看出一个复仇者的欣快: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日本作家小林美希在《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一书中也提到过类似的情况,在承受了丈夫大半生的霸凌后,妻子终于等到了丈夫垂垂老矣的时刻,她毫不犹豫地与丈夫分了居,自己轻松独身轻松生活,而被妻子伺候惯的丈夫,一朝失去保姆,生活根本无法自理,加之病痛缠身,晚年几乎是一团混乱。妻子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大仇得报,痛快地高唱凯歌——其实书名翻译得过于委婉了,直译过来应该是:《希望丈夫马上去死的妻子们》。
原来人与人,猫与猫之间的相处都这样难,电影《男人四十》中插曲《相爱很难》中唱过:爱不爱都难,未快乐先有责任给予对方面露欢颜。证明爱的方式是让对方快乐,这可以说是爱的责任,可是如果连自己都不够快乐,爱的责任会变成爱的负累,“榨不出一滴吻”。由此看来,又如何不能理解,为何相爱的人越来越少呢。
从夏天到冬天,因几乎日日都要去看猫,大咪小白同我们越来越亲近。岭南刚有了些秋意的时候,一天晚上我们喂猫回来,忽然看到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口罩也掩饰不了慌乱的神色。本要打烊的小超市,忽然涌入大批的人,连街边便利店的架子也被一扫而空。没有正式的消息,但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我们扎进人堆中采买,排队,结账,所有人都戴着口罩一言不发,超市冷气不足,我匆忙将手里的篮子装满萝卜、土豆、西蓝花还有莲花白——叶菜早就被一抢而空。队伍漫长不见首尾,我拖着篮子透出一身汗,手脚却是冷的,回头一看,男友拿着同样的篮子站在我身后,额前的头发也已经湿透。
我们的活动范围受到限制,每日一睁眼,就开始规划今天吃什么,那些在腐坏边缘岌岌可危的食物总是最先出现在餐桌上。而当这份食物被吃掉,我们先是为在它坏掉之前吃进了肚子而庆幸,接着看向冰箱,又会为空出的那一格空间而焦虑,此时的人生中没有比这一格更大的空白,只有当这一方空间再度被新的食物填满,我们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定。
我们在抢购、做饭、看群聊信息中度过白日,做饭和洗碗成为了比天还大的任务。我们从一天三顿变成一天两顿,最后变成只吃一顿。生物钟失了效,白日太过漫长,我们在交错的睡眠中做着分隔的梦,我无比盼望夜晚的到来。
黑夜给予人的安全感来自无人知晓。白天总在既定的秩序下被整饬规划,所以失序才令人焦虑;但夜晚本就是自由的,它原本就属于空无一人的街道,门窗紧闭的商铺,属于那些潜游的风和被它惊起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啼鸣。黑夜知晓这一整个秘密,但黑夜又让一切似乎如常,黑夜将秘密压得很死,它对我们说,出去,出去看看,我不会告诉别人。
隔离板横在常走的路上,我们只好翻墙。墙的那边,地上已经搭起了好几个棚子,黄色大号塑料袋遍地都是,桌子、椅子、塑胶手套凌乱铺在桌上。装着采集液的小盒子倒是空了,留下一颗颗蜂窝煤似的小洞,刚好放得下一根手指。黑暗原谅了这硝烟散尽的战场,我们跳下围墙,就像潜入了风中。
轻声呼唤之后,两只猫从栏杆下探出脑袋,他们看着周围的一切,又看向我们,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向我们走来。还好我们屯有大包的猫粮,足够和它们共度一个又一个夜晚。它们安静地进食,我听见男友和大咪轻声说话,病好后不能再欺负小白了哦,人家都没嫌弃过你。小白在我脚边埋头吃饭,洁白的毛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回去的路上,我们还要再翻墙一次,他在下面接着我,不断跟我说,脚踩稳,踩稳一点。我拉住他的手跳下去,没有人看见这一切。我问他,你说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朝着家的方向,我们在黑暗中行进,他说,当然,猫知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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