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归来
作者/陈麒凌
如果一个人年纪大了变得自私,可能是因为自己拥有的不足以和人分享,爱是这样,空间也是。
01
十一岁那年自东北还乡,四千多公里,冬夜,雪国列车一路向南。
我们从二井子站上车,那是距离中俄边境二百多公里的一个小站台,蒸汽铁轨,混雪的煤渣,站台上卖热包子的小推车。我妈领着两个小女孩摇摇晃晃挤上火车,零下29度我们穿得像熊。
一天一夜到了哈尔滨,换乘北京方向的车,我妈让我们脱下棉帽子、大厚棉袄和大厚棉鞋,脱下了,扔了,不要了。“以后再也穿不着了”她语气轻快地说。大厚棉袄还带着温度,因为那温度我有些舍不得它,却被我妈几下扯开了,“快点。”
又一天一夜到了北京,换乘广州方向的车,车声咣当咣当,长方框的车窗日夜换着画,有了山有了花样有了起伏转折,灰黑至苍黄至锈红的土地,荒芜至青绿至浓稠的草木,那么丰盛肥厚的绿,遍地流淌,还有焰火般的花蕾,那是春天,那是南方,那是吾乡。
北郊农场不这样,大到没有尽头的平原,麦子在风中摇摆,夏天没有尽头的绿,秋天没有尽头的金黄,冬天茫茫一片雪,没有尽头的白。白桦树高而直,叶子依稀可尽数,每棵树生来都带着疤,那疤痕好像老兽的眼睛。夏天我们去森林里采蘑菇,摘桑果,回来时嘴唇被汁水染成紫红,秋天我们去森林捡柴禾,落叶如厚毡,偶尔闪过一只火狐狸。
我生在大雪封门的正月,爱吃馒头土豆粉条和婆婆丁蘸酱,穿着大厚棉鞋嘎吱嘎吱踩雪小脸蛋冻得通红,过年渴望冻梨槽子糕饺子杀猪菜和花红柳绿的扭秧歌高跷。然而我爸我妈说,你的家乡不是这里。
北郊农场谁的家乡都不是,垦荒者来自天南地北,那个能把馒头蒸得像脑袋一样大的山东爷爷说俺,把辣椒嚼烂了治伤风也治牙疼的四川大婶说啥子,爱说阿拉的上海阿姨是农场第一个烫了卷发的人,我们班有个北京转学来的男生,有很多童话书,他常翘着拇指说,赶明儿上我家看去。
我不会说广东话,但还是打小就被叫做小广东,一个模糊没有色彩的绰号,直到有一天这个绰号突然红了,因为电视剧《霍元甲》大热,人人都热烈地学唱万里长城永不倒,我被同学们推到讲台上教唱粤语歌,心虚又努力地咬紧舌头模仿电视剧的发音,全班跟我一起努力咬紧舌头唱,说广东话真好听还是广东人唱得标准。
孩子的乡心就这么被唤醒了,我开始爱惜家乡这枚标签,觉得那里是最美好的地方,四季温暖,鲜花盛开,树上长满荔枝龙眼,碗里是晶莹的米饭,人人和善有情,等待游子还乡。我还特意买了本《唐宋词一百首》,只为了背熟白居易的《忆江南》,故意在黄昏的时候吟诵“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表演出一种思乡的姿态——可惜大人没时间告诉我,广东不是江南,是岭南。
02
广州站到了,还没下车,我爸已经从车窗找到了我们。现在想来那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打电报告知列车车次座号,他怎么可以如此快速地找到妻儿。应该是因为思念吧,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当时爸爸需提前回乡打点好一切。我记得我很想念他,中秋节隔着有霜花的玻璃看月亮,想着爸爸在老家看的月亮是什么样,我是个心事重的孩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思念,才会让我爸算好了日子时间,提前一天到广州,提前很多个小时在站台,一趟车一趟车地等,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找,找到了他最爱的人,那不是刚好,不是偶然。
很夸张,但那快乐永生难忘,我爸是把我们一个一个从车窗口抱出来的,包括我妈,她一米五多点,也像个孩子,我爸一米七二,顶天立地的大人,这个大人把我们三个孩子搂在怀里,在熙熙攘攘的广州站台,好像海水里一个坚实的岛。
我回到家乡了!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我还要开心着,醒来第一个念头,我回到家乡了!还是开心着。
从广州到阳江的大巴车,如此睡了又醒几番,在水口等渡我爸买了香蕉,那是我第一次吃香蕉,把皮倒着剥闹了笑话,这事我妈现在还总提,每次都笑得嘎嘎响意犹未尽。
我记得是在傍晚走进合山镇新街,那时候合山镇只有三条街,正街、新街、文明街,新街的楼房新旧参半,新的是80年代最时兴的石米墙和马赛克,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楼房,雪乡遍地皆红砖平房,我觉得我的家乡真是高级。我们大包小包走过小街,脚步怯怯,眼神好奇,脸蛋还带着北地的苹果红,街坊们敞开家门,或坐或站围观,我以为他们在夹道相迎,其实人家只是习惯捧着碗在门口吃饭。
新街18号,我们的家是幢青砖屋,门面狭长如竹筒,中有一方透光小天井。屋是太婆起的,据说她是个刚直能干的小脚女人,卖泥虫为生,人称泥虫婆。她靠着一副担杆从太平村担到合山镇,不知卖了多少担泥虫才建起这幢青砖屋,同时期还曾买下正街的一条商铺。
进了门,我扑向阿公的怀抱,这个场面很电视剧,在我的想象中应是充满感情的。阿公比我们早五年回乡,在东北他住在更远的一个农场,冬天时他赶着一辆马车,眉须皆白,长长的鞭子上也沾着冰屑,他对我们很好,有一年回广东千里迢迢带了几颗荔枝,微笑着,丹红的果子擎在掌中。我以为阿公一定是想念我们的,可是他略带着些不耐烦推开了远方的孙女,默默坐在门口小凳上破竹,长长的大碌竹也是我没见过的,我困惑地望着他用黑色的厚砍刀把大青竹破成洁白的条篾,慢慢地编成猪笼,逢二或七的圩日里卖猪的乡亲坐满了小厅,人人抽上一竹筒水烟,带走几只猪笼,他们叫他猪笼伯。
长大后我慢慢理解了阿公的沉默,如果一个人年纪大了变得自私,可能是因为自己拥有的不足以和人分享,爱是这样,空间也是。那年小小的青砖屋已经住了阿公阿婆和两个姑姑,还有二叔一家四口,我们的归来挤占了原本狭小的空间。阿公心情不好,还因我二叔常和他打架,二叔卖咸鱼为生,性情火爆,一打架就抓刀抓棍,惹来远近街坊围观。阿公打不过他,便教二叔的幼子说,你大个了也打你老子,有样学样。阿公日夜破竹编猪笼,偶有闲暇便去做秤的正叔家看电视,那时整条新街只有两家人有电视,都开门迎客如小影厅。阿公坐在人群中,看着看着打起瞌睡,常惹来笑声,然后又在笑声中惊醒。
03
为了迎接我们,我爸一个人在青砖屋里搭建了个小阁楼,我真喜欢这个小楼,木地板木直梯,十来个平方,刚好能放两张床,床和蚊帐也是欢喜新奇的,我以前只睡过炕。唯一的电器是钻石牌电风扇,我喜欢按它的开关,一起一落,如琴键,铿锵有声。一口铁栅小窗,有两扇木门,推开望见对面的五层楼,那是校长家,听说他们的儿子都是大学生,我每每希望开窗的时候能看见最帅的那个。
件件都新鲜有趣,透过异域生活经验来看吾乡,矮胖的长胡子的榕树是童话感的,可以成精半夜说话那种;冰棍冰糕叫雪条雪糕便雅致了,吃起来也有了意境;作业本笔记本统统叫部,买一个本子会说买部,小卖店也叫小卖部,多么庞然大型的感觉;体育课考试竟然要爬竹竿,我怎么也爬不上去,老师只好让我跳远充数;岑老师喊成岑师,钟老师喊成钟师,感觉多么古代呀;所有人叫名字都省略姓,只有亲亲切切两个字,再亲昵一点还在前面加个阿字,阿丽桃,阿小倩,阿建兰。即使是在吵架的两个同学,也是这样叫,有宠溺意,你不相信他们会真打起来。东北的打架却是烈的,连名带姓一声哮,上来就是到肉拳脚,不管男女老少,我曾因打不过人家一路逃命,不小心掉到菜窖里差点淹死。
我阿婆用陶钵蒸豆豉瘦肉,很美味,可我妈总悄悄打住我们的筷箸头,大家庭口多菜少,做媳妇的要有点眼色。有时我妈买了块瘦肉从街上走过,做秤的家里有电视的正婶便撇一撇嘴说,瘦肉有什么好吃,塞牙。有时候去她家看电视,他们会兴致很好地让我说两句侉话听听,侉话就是普通话,和东北时的广东话表演一样,我再一次成为异类。他们叫我侉妹,还有北妹、东北虎,街坊们半开玩笑地叫着,小伙伴们跟你玩得很欢乐但也这样叫着,这无聊的玩笑未必有多少的恶意,但困扰却是无休止的,我告诉爸爸,他说谁笑你,就打他。
第二天在学校,阿建兰叫我侉妹,她是个白白胖胖的女生,我说再叫一句我打你,她不信,扭扭屁股伸舌头,侉妹侉妹。我追上去打了她,白胖脸上一巴掌,她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南方的小伙伴生性温良,极少见到人动手吧。她要告诉老师,可是那天岑师很忙一直没空听她说,后来这事就过了,而从那起再也没有人敢叫我侉妹,我真的成了没人敢惹的东北虎。
我爸去深圳打工了,阁楼上的起居变得更小心,走路要放很轻,我妹常因脚步震下的灰尘捱阿公骂。晚上看书开灯则会被二叔骂,甚至拉电闸,因为阁楼和他们的卧室只隔着一层薄夹板,亮光会影响睡觉,每天他要早起去贩咸鱼。有天晚上我估摸着二叔睡着了,又爬起来看小说,他醒来骂我们滚回东北去,这是他的屋,我顶嘴,他暴怒着要冲上来打我,是阿公出来挡在木梯旁,说你打我还想打我孙女,反骨仔你打死老子先。
我们在小阁楼上哭,钻石牌电风扇嗡嗡摇着头,南方暑热的夜,心里却茫茫一片凉,东北不是我的家,这里也不是,哪里是?
那一晚我觉得自己的童年结束了,童年不该有这么复杂的痛楚,那是属于成人的。而一个人与乡土结下深刻根系的最佳节点却又是童年,我的童年结束了,可我与吾乡的联结未完成。
13岁我们又搬家了,去了爸爸打工的深圳,16岁又回来,19岁去湛江读了四年大学,再回来,回望25岁之前的人生,我似乎总在收拾东西搬家,总在转学,与一群人告别、失散,又要面对、融入新的人群。我习惯边缘的位置、远客的心态、旁观者的立场,却碰巧,找到了一个适合写作者的姿态。
但心底,淡淡的遗憾存在着,游走的植物是轻的。
04
我先生也出生在正月,其时列尾村还沉浸在春节的余庆里,舞狮的锣鼓与鲤鱼来的炮仗,一头头滚圆的煎糍油渍透过了红纸。我先生土生土长,20岁才第一次离开阳江,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闸坡,他对闸坡深刻的印记不是大海,而是在老街上吃过的煎荷包蛋,他无数次形容那枚荷包蛋的味美与带给整个团日活动的明亮色彩。
我的闺蜜有时谈论起儿时的“佛仔”“糖鸡”“一个仗踢八踢”,我不懂,追问不断时她们会不耐烦,懒得解释,只打趣一句你呢北妹无知个,知道我现在很皮厚,不会恼。但我先生从来不会这样敷衍,他仁厚纯真,非常乐意和耐心地解释给我听,什么叫打筹,要用什么样的木,做成什么样的筹子,又要挖个什么样的泥沟,然后他会跳起来表演怎么打怎么接,手舞足蹈如顽童;他会带我去环城路买刚出炉的佛仔,也会在在八月十五的早上去龙津路,挤在人群里买两只艳粉色的糖鸡,给我一只,我吮着吃了一口,那艳粉色真是浓艳。
每年除夕先生带我回列尾村贴对联,车子经过长长的江台路,他会告诉我哪里是大王山,曾经有打劫的土匪出没;哪里是列尾小学,在山上冬天可以看到咸蛋黄一样的日出;哪里是洗脚桥,他太公的阿公曾因见义勇为被坏人追,当时就躲在桥下面;哪里是山后村,他幼时常趁风雨声掩护爬树去摘人家的番石榴。
列尾小学每学期组织两次看电影,去城里,去中山公园里的人民电影院,那是我先生的欢乐时光。看完电影直奔太傅路,有幢在街上伸出一块的五层石米竹筒楼,是他父亲工作的食品公司。小男孩悄悄步上楼梯,大办公室哗啦哗啦响着算盘声,他害羞,屏息经过门口,突然发足冲上三楼宿舍,松口气,安全了,然后等父亲下班,牵着手去河堤战友的店吃粉,好大一碗牛腩粉,细细的葱花绿在汤上漂。
太傅路的新华书店,他集齐了三国演义的小人书;南恩路的百货公司,他买过一个铁铅笔盒上面画着孙悟空;大市场的猪血芽菜一毫子,他每次出城都要吃一碗;大姨家在沿江西,夏天落雨会水浸屋;四姨家在金瓜山,番薯花开星星点点的紫;漠阳桥过去是好友阿山的家,他俩常躲在楼上打地雷坦克的游戏,牛圩市场某档叫阿好的老板娘,初三的暑假他曾给她写过青涩的情书。
我先生讲故事,讲了千遍不厌倦,年年经过大王山,土匪的典故演一遍,次次走过太傅路,牛腩粉的回味来一遍。我儿子从小听熟了耳,每次会自动播报,看啊,前面又到爸爸的土匪山了,爸爸又要讲好长了。
我曾分析先生的讲述态度,那是种饱含情感的、由衷的欢乐,他拥有生长于斯、稳固安实的根柢,认同与归属都确认无疑,而那正是我所缺失的、对这片乡土的自信。我是羡慕的。
有意思的事发生在远方的朋友来阳江玩,晚上我带她去河堤,饱食之后又打包了一碗绿豆沙,我顺口说道,以前这里是间牛腩粉店,我先生小时候常来吃。次日带朋友去闸坡,鱼虾海鲜是必点的,然而灵机一动我又点了个煎荷包蛋,朋友问这也是海边的特产吗?我笑说不是,只是突然想试一试海边的荷包蛋,我先生第一次来闸坡对这个念念不忘,当时他还是个小孩。
忽然发觉,在一个真正的远客面前,我的讲述是主观而带着情感的,所有的地名被时空和细节串起,如珍珠成链。我在表达这里是我的,这地方的过往、现在、将来都是我所参与和在乎的,显然我先生的记忆体验已经注入我的生命,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所谓乡土,其实不只是你一个人和一片土地的事,还有那些与你关联的人们,他们勾画出你的疆域,他们就是你的地图。
05
今年七月,我终于去了一趟太平村。
从合山镇通往田畔镇的二级公路,右手侧入村道,途经小水电站,茂林修竹繁枝密叶,几乎掩蔽弯绕的村道,至尽头,见空地,一石上书太平村。
我爸最后一次来此,是2008年回来行青,那天午后,他大约也是坐在这里,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当时在学校准备上课,看到电话有些惊慌,因为他平日很少给电话我。我爸悠然地说,没事,就是想打个电话问问,他们上山去了,我在这里歇歇。
我遥想那天,那四月的初夏的晴朗,他坐在这里,周围是湿润的新绿与叮咚的鸟声,他会想些什么,奔走这一生,自南向北又自北向南地回到原点。他自幼聪明好学,每天步行数十里去城里念书,他只有一条短裤,晚上洗了第二天又穿上,常常不及晾干,他每个月只花两块钱生活费,总是舍不得吃饭。可惜太婆不再给钱,他考上了两阳县第二中学只读了一年,后来他自学画画、学书法纂刻、学雕塑造像、学做木工、学做洗洁精、做豆奶饮料甚至还学过淘金,一生努力不懈。他的名字叫尚和,可性急固执,好与人争辩,似不够“和”。但那天不一样,他是悠然的,用安闲的心情给女儿打了个没什么事的电话。半年之后他仙游而去,我常想,在最后的时光里,我爸是“和”过的。
我阿公在1989年给我寄过一封信,寄到深圳福田中学初二2班,信的抬头称呼我同志,庄重得让人发笑。我阿公识字不多,一页纸的信行文多处不通,一会感谢我寄钱给他,一会说自己身体每况愈下。钱是我爸寄的,因为当时搬家地址变动,就写了我学校的地址,可是我阿公并没怀疑一个初二的孩子哪里有钱寄给他,大家都说老头子糊涂了,可是他如此郑重地写了一封信走到邮局寄给我,认认真真地感谢我,他糊涂吗?年底阿公走了,离我真正能挣钱给他的日子还有好远,这是阿公给我的唯一的信,一个永无机会澄清却也算是美好的误会,阿公当时是欣慰的吧,他的孙女给他寄了钱。
2021年1月我二叔去了东北,他用几万块私房钱投资了淡水鱼养殖,合伙人把他带到哈尔滨呼兰县,住在一个小旅馆里,却恰好遇到了疫情封城,他在小旅馆里吃了三个月的面条度过东北最寒冷的时节,我们给他转了钱,他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人老了就成了孩子,这是我二叔平生第一次离开阳江,他的父兄曾经抛下他去东北,一去就是二十年,他是否也曾耿耿于怀?而如今他自己来了,75岁一意孤行,倔强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广普,他们见过的大雪他终于见到了。
太平村只剩六七户人家了,静寂着,连鸡犬声也没听到。不知道故居在哪里,或者在倾塌砖瓦中的某一间,中堂草高于人,墙上还残留着半片褪色的春联。
谷场前有人在造新屋,两个七十左右的阿叔,一个推砖,一个砌墙,新屋造型奇特,高高得像个城堡。戴草帽的人说他叫陈尚熙,少年去湛江打拼,中年随子女去了广州,如今自己辗转回乡,和哥哥一起重建新屋,安享晚年。我问他认识陈尚和吗,他说不认识,又问陈尚平、陈启富,皆摇头。他说,可能他们也不认识我吧。略怅然,去乡漫久,同学故人都疏远了,再回来就是陌生人。我常冀望遇到我爸的发小或者同窗,能和我说说他小时候的事,那些事我爸也说过,可是那时候不懂事,从来没有用心听,现在我总算懂事了,却再也找不到说的人。
离开时我才看到凤凰树,村口那棵巨大的凤凰树,树身需二人合抱,厚枝干两路纵分向天空伸展,更高处,干又分支,支又绽条,条又发叶,叶里生花,细蚁在树缝忙忙碌碌,树冠缀满鲜红的凤凰花沉沉如火,生生不息。
尚熙叔说这树有百多年了,他小的时候已见过凤凰花开。那么我爸也曾见过这花开,那么这树也曾见过我爸对吗?我把掌心贴紧树干,温度透过斑驳结实的皮层,你认识他的对吧,你见过他清晨上学的样子,春城路远他要天不亮就出发,你见过他穿着麻布短裤,但仍干干净净背着书包,你见过他半生归来鬓发斑白,但仍大声谈笑,叼着烟一手油嘉陵摩托车风驰电擎,你也认识我阿公,也认识我二叔,你也认识我那每天担着泥虫上街叫卖的小脚太婆,有没有相似的一朵火红的花瓣,刚好落在她的担挑上栩栩如蝶,正如此刻的一朵落在我的肩膀?
你也认识了我,对吗?
我仰头,日光从红花绿叶间洒落,那光照如怀抱浸润着我,如此温煦。
行行转转,却不知何时,这大树盘根错节,早已深扎地下。
大河奔流,云起云舒,万家灯火,星落日出。
这是我的乡土,这是我的血脉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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