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瀑
作者/宗思源
她释放了一个将死的人,还有什么比做了这样的事更有价值呢,她把一条生命从阴冷的地窖重新放回热闹的人间了。
陈岭终于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城市,她撑开鼻孔,一阵混着灰尘的风唤醒了她生命最深处的味觉。在外面这些年,她总想起北方,隆冬风厉,枝杈纵横。陈岭原地转了个圈,寻找着从前的景致。楼宇长高了,在傍晚的时候每一栋楼都有几扇窗子在反射阳光。陈岭想,这世上的其他城市早就分不出南北,全一个样子,单单回到这儿,才有站在北方的感觉。她习惯性地看向几个方位,主席像在正东边,后面齐刷刷排着三个烟囱,其中两个是水电厂的,一个是拖拉机厂的。白色的浓烟拥挤着从烟囱口冒出来,往更高处散去。主席像左手边的小学还有学生进出,那也是陈岭的小学。那时每天下午都有洒水车在校门口来来往往,隔一阵就传来“茉莉花”的旋律。陈岭顺着窄路两旁梧桐树的巨大藤蔓向远方看去,在路口的转弯处,一栋保险公司大楼身后露出一个淡黄色的楼角,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曾工作十几年的新闻社。她想移开视线,但目光最终还是定格在那栋楼的楼顶。陈岭胸口响着鼓点,如同暴雨捶打着荒原。
陈岭想起一个闷热的傍晚,那时她正不经意地将眼神递向窗外。天气预报说当晚台风会登陆,陈岭已经打定主意在新闻社宿舍里住上一晚。她刚刚写完当天的时评——这是她从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和村上春树学的,这样能够保持写作手感。她伸了个懒腰,听见自己从肩膀到脊椎的骨头打架似的响了个遍。她准备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晚饭准备吃什么,再跟刘杭聊几句学校发生的事。刘杭这孩子很独立,洞察力出奇地强,她总能通过空气中的情绪猜透大人的一些事。陈岭在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感受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在风里翻卷,像一条搁浅的鱼急切地拍动尾巴。她透过新闻社七楼的窗户向外看,发现隔壁楼的窗户没有关,那条金色的鱼尾巴不过是被风吸出窗外的香槟色窗帘。虽然是台风降临前,但窗帘还是托着仅剩的一点夕阳翻卷在墙壁上。
陈岭的眼神顺着淡黄色的墙壁往上移,她惊愕地发现楼顶上坐着一个男人,陈岭把手机扔在一旁,跑到窗口仔细看,那男人确实是坐在围栏外面的!他的腿垂在半空,在狂风里简直摇摇欲坠。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她没法对他人的危险报以疏忽和冷淡的态度。她拉开窗户对着上面喊叫,可声音刚发出去就刮散在野兽般呼啸的风里。接着她看见那人扶着栏杆想要站起来,他站起来了,像个年久的衣架一样凌乱地晃着。陈岭报了警,急切地跑出办公室。她向楼顶奔跑,好像要救一个非活下去不可的人似的。
陈岭推开天台门的时候并没有惊动那个男人,在她的印象里她应该是冲上天台的,可能是风声盖过了她推门的声音,总之那个男人丝毫没有察觉。陈岭一瞬间觉得眼前并不是一个人,而像只被雨打湿的鸟类,时不时有起飞的势头。陈岭走进暴雨里,她最终站在了离那个男人一米以外的地方。这时那个男人转过了头——他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戴个茶色眼镜,眼睛藏在镜片上的雨水和雾气之下,看不出一丝慌乱和恐惧。
男人说:这下面一直是灯红酒绿的,一下雨什么也看不见了。陈岭往前走了几步,凑到他身边把脑袋往下探了探说:托你的福,我也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男人把脚往前搓出去几寸,陈岭说:要不你先坐下,你站着我怪害怕的。男人低头看了眼问:你怕什么。陈岭说:废话,怕你掉下去。男人说:我站这儿就为了掉下去。她又往男人脚边移了一步,她听见男人对她喊:躲远点,小心给你带下去。陈岭象征性地走远了点:这么说来,我就是你活着的时候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了。男人沉思了一会儿,在沉思中有密密麻麻的雨滴在陈岭头上。男人说:我家有把很贵的芬达,是很久以前买的外国货,以后没人弹了,送你。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全世界的风都堵在他胸口。他擦掉衣服上已经凝结成柱的雨水,重新站好。她望着他,一点信息也传达不出。陈岭说:十五楼呢,西瓜从十五楼往下摔都成渣了,见过没?男人说:无所谓,反正我看不见。陈岭说:你是看不见,可我看得见。我要是亲眼看见了,肯定得有精神病了,说不定哪天我也从这跳下去了,你可得在上面接着我点。风把天台上的晾衣架刮得乱响,几根水管深处传来毕毕波波的爆裂声。寒气宣告着夜晚往深处逼近,人与人之间的心灵相通,往往在冰冷的环境里才能重新复活过来。陈岭觉得男人马上就要腾空而起了,她一边爬上台子一边说:你不愿下来,我只能陪你了。陈岭坐下来,遁入眼前奇幻的景色中——层峦叠嶂的楼宇和大厦在黑云下显得更加冷漠,人在高处,反倒像坐在山脉之中。浑浊的空中不断有塑料袋和枯叶旋转升空,一些办公楼已经停电,但大部分的灯光还不断闪着,像幽灵在森林深处惊慌躲藏。陈岭说:我上一次坐得这么高还是几年前,就在东边的那家旋转餐厅,但那天天气不错,一点风也没有。男人没说话,陈岭继续说:有个露天的环形阳台,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接着陈岭长篇大论地说着,没头没尾,人们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废话连篇。陈岭开始说自己的事:我老公前几年去世了,那天下班他走在河边,救一个落水的姑娘,那姑娘也不知道是没站稳还是不想活了,总之最后两个人都死了。我埋怨了他不知道多久,但我今天好像有点明白了,人总是得救别人。
陈岭听到了身后有轻微的响声,接着她看见男人的身体向后面仰倒,被一个身影拖下高台。警察赶来,从身后将他抱下,并把他带离天台。他走远的时候年轻的警察在他耳边劝说着什么,他却在回头看陈岭,那种眼神里没有熊熊燃烧的感激,反而释放出一种不解。有没有一点感谢呢?多年以后陈岭仍然不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眼神,即便有,也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散开了。当时陈岭并没有试图解读他的眼神,雨更大了,在半空中形成信号中断似的雪花点。陈岭下了几节楼梯,忍不住为自己扮演了命运大法官的角色而感到欣慰。她释放了一个将死的人,还有什么比做了这样的事更有价值呢,她把一条生命从阴冷的地窖重新放回热闹的人间了。
陈岭第二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几周后,不久前自己救了一个人这件事早在她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下就记起了这个男人,只是他和她记忆里的长相不太一样了。他颧骨比常人高些,眼窝凹陷,是典型的南方长相。整个人不算难看,称得上浓眉大眼,只是目光里仍没什么鲜活气。陈岭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来找自己,事实上她并不想如此,但男人正朝她迎面走来。陈岭迎上去问:你怎么会来的?男人自然地笑了一下,专程来谢你。陈岭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上班?男人用一种并不刻意的语气答:看了报道。陈岭才想起来,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她就上了地方日报,里面似乎提到了她是新闻社的员工。也是,从新闻价值上看,这样一桩有戏剧性的见义勇为,值得登上她们这个小地方报纸的头版,同行们没有花上两纵行的版面对事情进行充满想象力的描述就算不错了。
陈岭记得,他对她发出了晚餐的邀请。男人邀请陈岭去旋转餐厅吃饭,算是答谢。陈岭说:我女儿今天在家。男人说:那就明天。陈岭有点不耐烦:我的意思是,真的不用专程谢我,你好好的就行了。男人脸冷下来,有意转身离开。陈岭告诉自己,这怎么也是一个刚寻过死的人,说话要注意态度。陈岭从后面叫住他说:周末,周末可以一起吃饭。不用去旋转餐厅了,我现在害怕你上高处。男人说:去哪都行,只要你肯出来。
在接下来的许多个月,陈岭每隔几周就能接到男人的电话,他会约她出来吃一顿工作餐,或者一起去喝点东西。他并不是汉族人,原本应有个极尊贵的姓,不过在如今统一被改成了“金”,金南,这是他的名字。很多个夜晚,陈岭和金南会随意走进一家餐厅,然后找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陈岭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但金南总会走向房子的最角落处坐下。他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陈岭在讲话,金南只是望着她。当陈岭意识到眼前的话题即将结束时,她就会立刻想着怎样开启下一个话题,因为她不能忍受和一个并不太熟悉的男人面对面坐着,却什么也不说。这让陈岭感到疲惫,她很想安静下来,听金南讲一讲他的过往,哪怕提一提他的那把外国芬达。没有,什么也没有,金南坐在对面,如同一个实心的木块。几个月过去了,陈岭几乎讲完了她能想到的所有事,可她对金南的了解仍然仅限于——他的姓名,他关于明天后天无关痛痒的打算,以及他是个曾经试图自杀的男人。陈岭每次满怀信心地挑起一个话题,都会得出一个极干净的否定。“我从没见过如此无趣的人,”陈岭走出餐厅后会这么自言自语,“即便站在路边看一个醉汉撒酒疯也比和他吃饭有意思。”
有个晚上,他们约在一个书吧晚餐一体的地方,餐厅二楼正在放《搏击俱乐部》,陈岭边舀咖喱酱边说: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对电影简直痴迷,那时候每天都在看电影,像一日三餐一样。我最喜欢看上个世纪的电影,电视剧也是,现在的东西真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不过才几十年,影视行业就像经历了饥荒一样。很多我喜欢的演员都去世了,我最怕看到这样的消息了。不过后来想想,毕竟人都是要死的,他们至少不那么容易被人忘掉。陈岭说到死字,立刻察觉到不合适,收住了声音。金南说:我只看一种电影。陈岭问,哪种?金南说:《贝利叶一家》《萤火虫之墓》之类的。这东西就像慢性兴奋剂,能让我至少在三天里很想活着。不过这几年也不怎么看了,看了也记不住,记不住就不如不看。陈岭说:我也记不住,我现在连安娜卡列尼娜的出轨对象叫什么都忘了,没啥影响啊。金南说:确实也不为了考试什么的,就是没什么必要,读完就那么回事了。没有人和我聊聊关于书的东西,没人理我,一直就这样。
时间已经晚了,过道深处传来火腿和菠萝的味道,陈岭的舌头被咖喱黏在了上颚,她将一口青葡萄汁送进嘴里,果汁很清爽地占据了她的口腔,滑进嗓子里。陈岭总是提出结束晚餐的人:不早了,我女儿还在家等我。金南不会留她,他迅速拿起大衣,把棒球帽压得低低的,他们走出店门,金南对她说,下周还是会见面的吧?陈岭答,那是自然。金南从来不笃定地说下周见,或者说回头约,他总是小心试探着问她,直到听到肯定的答复,他的表情才能坚定起来。金南从不发微信,他只打电话。他说如果发了消息,就会经历等待的过程,这个过程会让他上不来气。陈岭可以确定,金南一定有某种心理疾病,这让陈岭渐渐把每周的晚餐当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刘杭七岁那年,陈岭的母亲因为心脏病去世了。自那以后陈岭不再去外地采访,也很少加班,她需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刘杭身上。所以当那天晚上陈岭接到金南电话的时候,她第一次拒绝了他。那天接近凌晨的时候,陈岭听到了独特的电话铃——为了区分,陈岭已经将金南的电话提示音设置成了和其他人不同的曲子。陈岭在慌乱中掐掉电话,她扭头看了一眼刘杭,睡得正沉,于是她光着脚溜出卧室,按了回拨。
那头几乎在一瞬间接了电话,金南声音非常低:明天晚上,或许,你能出来吗?我是说就明晚,可能你会有事。陈岭还没有想好怎么告诉她自己今后都很难抽身,她决定先糊弄一回:我妈上周去世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明天大概出不来。金南在那边吸了一口气:我明白,我明白。那么,下周,等你忙完。陈岭想,先答应了再说,她肯定道:好,就下周,吃火锅吧。陈岭感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她扭过头去,刘杭把脑袋凑到门缝旁,小手扒着墙边。陈岭忙挂了电话,蹲在刘杭身边。刘杭轻轻问:妈妈,是不是那个被救的叔叔又给你打电话了?你如果和他出去,就没有人陪我了。陈岭说:我不会去的,妈妈怎么忍心把你丢在家里。刘杭往她耳边凑了凑,好像旁边有人似的悄悄问:你会让那个叔叔变成爸爸吗?黑夜里黯黯的光照在刘杭光着的脚上,她的问题如同圣洁的质询,敲在陈岭的心上。陈岭一把搂过女儿,她看着女儿的眼睛,好像要把自己的忠诚穿透女儿的瞳孔,她说:你只有一个爸爸,记得吗,只有一个。陈岭说:妈妈以后不会和那个叔叔出去了。刘杭钻进陈岭的怀里,她的温度贴在陈岭身上,似乎把一捧金砂灌进寒冷的黑夜里了。
陈岭把自己和金南的约定一推再推,她有近两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她总是在接通电话之前就想好措辞,比如明天有采访任务,女儿要过生日,身体不舒服之类的。大概是七月份,陈岭又一次接到了他的电话。陈岭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她准点下班,正要去学校接刘杭。金南打来电话的时间让她有些纳闷,她问: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了?金南的声音像放了一夜的雪:在这个时候打扰你了,你今晚有空吗?陈岭随口编了一句:我在外地,下周才回来,改天吧。陈岭边说边往门口走:最近真的很忙。陈岭宽慰他:过了这段就好了,改天请你吃旋转餐厅。金南说嗯,掐了电话。男人总是需要女人,不论是出于什么需要。陈岭当下还无法解释金南为什么如此需要自己,只觉得他把整个神经系统都系到自己身上了。
陈岭去接了刘杭,路上听刘杭兴致勃勃地跟她讲班上发生的事。这是陈岭最喜欢的时间,刘杭语言天赋惊人,一件小事能被她讲得天花乱坠。陈岭会把她抱上电动车后座,感受着她一边唾沫横飞一边用手指玩她的肚脐。她觉得事情渐渐好起来了,自己有能力一个人照顾好刘杭,这孩子善良又有灵气,长大了不知道要优秀到哪里去。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彻底摆脱掉金南这个人。她隐约察觉出,金南给她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愈发迫切地想见她,被一个男人缠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事实上不仅是女人感情用事,男人在这方面养成了更加严重的毛病。陈岭在心里盘算,为什么要怕他呢?直接明白地告诉他,不要再来打扰自己了,这是最简单的做法了。他会不会再有什么玩命的做法呢,这可不是开玩笑。不会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的生活已经重新步入正轨了,应该不会再闹出什么乱子。下次见面就这样做,不管怎样,刘杭才是她生活的全部。如果不是她,金南早就死过一次了。剥去重重束缚之后,陈岭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然后把手放在刘杭的手上来回搓了搓。
一个月后的傍晚,陈岭和往常一样准时下班。外面已经刮起了大风,空气里灰尘乱飞,她预感到一场大雨要来了,得快些赶到刘杭学校。当她走出大楼的那一刻,她看见了金南。金南斜着靠在电线杆上,他穿了一件灰色的休闲卫衣,头上裹着卫衣的帽子,帽子把额前的头发压下来,扎在眼睛附近。金南瘦了很多,衣服里好像是空空的骨架,灌满了风似的。但陈岭觉得他就像铅块一样压在地面上,什么也无法撼动。陈岭想装作没看见,但金南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很久了,他也一定知道她看见他了。陈岭只好迎上去,她在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金南的脸上依然挂着一成不变的笑,他说:我来这等你,今晚一起吃饭吧。我知道你要接女儿,我等你先把她接回家,可以吗?陈岭说:眼看要下雨了,她自己在家会害怕。金南被悲伤牵扯着似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我马上要走了,去南方生活,今天最后一次邀请你一起吃饭,以后不会了。陈岭天性中强大的共情力立刻占了上风,她说:那好,你在旋转餐厅门口等我,我把我女儿送回家。金南纹丝不动地看着他,眼神里传递出一种将信将疑的呻吟。陈岭说:我会去的,你去等着我就行,一小时内一定到。
陈岭把刘杭接回家,她把电视打开,放了狮子王的碟片。然后她锁上每个房间的窗户,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然后陈岭就走向了东边的旋转餐厅。
她抖抖雨伞上的水,径直走到了餐厅深处,她知道金南一定会选那个位置。金南给陈岭点了咖喱鸡,醉蟹,沙拉点的是芒果甘蓝,另外还有一杯青葡萄汁。他对她的喜好已经了然于心。吃饭的时候还是陈岭在讲话,她跟金南讲刘杭最近有多少让人惊喜的变化,她会自己读故事书,还尤其喜欢安徒生童话里的某一篇。陈岭甚至把那个童话故事也讲了一遍,她开心地比划着,好像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陈岭说,她小时候很喜欢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晚上总是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鹅在天上飞。金南默不作声地吃饭,不时微笑或者点头,有时候会发上几分钟呆,好像钻进陈岭的话缝里。陈岭问:你明天要去哪?金南说:滁州吧。陈岭问:去做什么?金南说:工作需要。金南透过窗户看过去,陈岭也扭过头,外面已经下起雨了,雨水像打散的鸡蛋一样拍在玻璃上。金南看着外面说:算下来,我们也认识快两年了。三十多年,你是我第一个朋友。陈岭问:怎么会?金南说: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要允许有人是没有朋友的。接着金南断断续续地透露出他自己的一些故事。金南从小学开始寄宿,初中在全封闭学校,然后去一个军事化管理的私立学校读了高中。那些学生要么有自己的帮派,要么埋头学习,没人有工夫搭理他。陈岭问:你没有告诉你父母,你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吗?金南说:他们不在意这些,小孩子都不会喜欢那种地方。那时候每个周末别人的爸妈会去探监,我爸妈从没露过面。陈岭看着他,楼下霓虹亮起来,旁边地标建筑变换着颜色,一幢幢房子屹立坚挺,好像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
金南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妈妈带着弟弟走了,他爸酗酒,在他读高一的时候就死了。从那之后,他有半年没跟人说过话。陈岭说:这不是你的错。金南说: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可我仍然是个无聊透顶的人,没人来为此负责。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能容忍我这么久。每次你答应和我出来,在那几天里我莫名其妙就会有精神,感到有了指望,不过我知道我又成为别人的累赘了。
陈岭感觉心思被看穿了似的,她把身体往前凑了凑说:怎么用这种词,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很放松,每次都要说几周攒下来的话。陈岭没说假话,金南虽然无趣,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一道闪电向下劈开,像枯树的枝杈一样张牙舞爪地穿透云层,很快亮光消失了,在夜空里留下一道暗红色的伤疤。陈岭开始担心起刘杭,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反复看时间,神情也飘忽起来。金南说:不早了,要不回吧。等你有空去滁州了可以顺路来找我,或者我来找你。陈岭很庆幸他能提前结束,但毕竟是最后一餐,她不想显得太薄情:再坐一会儿吧,毕竟我出差那么久,两个月没见你了。金南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你在出差那天,我就在你单位对面的一家店里,我看见你了。其实我几乎每个傍晚都在那,看着你走出大门,开电动车的锁,看着你在路口拐进巷子。陈岭低下头去:我那天确实有事,不好推辞。金南说:我理解,你有刘杭,你属于她。接着他在雨水呼啸声中说:雨越下越大了,再不走就晚了。最不好的就是犹豫,本来以为雨一会儿就停,可是等来等去,只有一场更大的暴雨。
陈岭想抢先一步去前台结账,金南挡在她前面说:第一次是我请客,有头有尾。他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说:我身份证落座位上了,你帮我拿下好吗?桌上没有就是掉在哪了,你好好找下。陈岭穿过悠长的环形走廊,走向餐桌的地方。旋转餐厅正以均匀的速度缓缓转着,刚来的时候她们的位置正对着新闻社的方向,现在已经转到海鲜市场那边了。陈岭一家三口以前会来这过大年初五,刘杭喜欢挨着爸爸坐,他们总是点椰奶冰激凌球,刘杭第一次说英文就是在这里,有个外国服务生教她的,ice-cream,念了好几次才念对,那时刘杭才三岁出头。
陈岭见桌面上没有金南的身份证,便弯腰去找。忽然她听见一声钝响,不是从云里闷雷的声音,而是从地面升上来的响声。声音很干脆,没有一点酝酿和尾声。陈岭双手伏在地上愣了几秒,掉头冲出餐厅。前台早已没了金南的影子,她围着餐厅外侧的露天阳台跑起来,那原本是晴天时喝下午茶的地方。雨点是捶在她头顶的,她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地面上的车和人都向一个方向涌来,四面八方的人围过来,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好像在城市中心掀起了一个漩涡。许多食客也走出来探头往下看,有人心神不宁,但没有停止咀嚼。几个服务生赶来,担心着餐厅以后的生意会受此影响。
雨在陈岭眼前拉下一个帷帐,她仿佛看见瀑布之下,一群漫无目的的犀牛从河中踏过,震得地动山摇。然后她听到贝壳被人踩碎的声音,骨头声,非洲鼓的声音,树的枝杈间,她听到了支离破碎的雨水声。陈岭的肌肉也抖动起来,这时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前台的收银员从后面叫住她:陈岭女士,有一位叫金南的先生请我把这个给你。她把一张身份证递到陈岭手里,陈岭抹掉一层雨水,看见上面的一串日期,那是金南的生日,就是今天。
陈岭就是在那天夜晚带着刘杭离开了这座城市。她跑出旋转餐厅大楼的时候是绕着人群的,她一眼也没有往漩涡中心看。她用了很长时间告诉自己,人都是会死的,如果有一个冲动的念头,人很快就会死,如果迟疑不决,无非是在动荡不决的境遇里多活上几年。二十多年后,陈岭又走到了这栋楼下,从新闻社走来的距离短了许多,小时候觉得要走上很久。大楼门口水泥地还是那么平坦,细看下多了许多道沟壑,细纹一道接着一道,像海洋中心的漩涡一样。餐厅还在缓缓旋转,陈岭跟着它的速度走了很久。这栋大楼和她曾认识的人一样,不断旋转,昼夜不息,它在黑暗中缓缓行走,最终只能回到原点。
她仰起头,一眼看到了餐厅的烛光之中围坐着许多家庭,父亲们拿起餐布盖在女儿的腿上,母亲们舀着冰激凌球,创造出不少欢声笑语。这点回忆注定成为小女孩心中的避难所,在她未来的人生中,它提供给她的仁慈足以谋杀掉所有不幸。金南大概永远无法想象烛光中那些孩子将怎样度过他们的一生,就如同那些孩子也不会知道,在他们视而不见的某平方米路面,有一个从未得到过安宁的人在那里死去。人们仍从上面踏过,似乎永远也不会看到属于那里的憧憧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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