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章·手记 > 正文内容

海象日记 | 一些往事,一些小事

二向箔2023-02-03 10:15:50文章·手记281

一些往事,一些小事.jpg

作者/乌冬

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114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过年了。大年三十下午四点,有人敲了敲我家的门。打开门一看,是爸爸。政策放开以后,我们都过得非常谨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但是我打开手机,发现要过年了。于是我说,爸爸,过年了,要不要来看看外孙女呢。于是爸爸来了。


 


老实说,打开门看见爸爸一个人站在门口,感觉非常突兀。因为记忆中爸爸和我单独相处的情况十分有限,一般是妈妈实在没有空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出现。好像一幅画里,突然被抹去了前景,只剩下背景。那么这个背景还是背景吗?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少年宫门口等他,一直等到少年宫关门。他应该是完全忘了这码事,感到实在过意不去就带我去吃了“红房子”。当时西餐是很昂贵新奇的东西。我可以理解,他是一个男人,他想用这种新鲜和快乐掩盖错误,就像猫用带着香气的砂子把屎埋起来。或者试图在我的大脑里建立一种全新的因果关系:因为他迟到了,所以我可以吃大餐。如果一切顺顺利利,这就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但是他不理解,对于女人来说,快乐是快乐,错误是错误。两件事只会同时存在,按照一定的时间顺序发生,而永远不会有一件事的记忆覆盖掉另一件事的情况。我记得牛排、罗宋汤,当然也记得一个人站在少年宫门口吹冷风的感觉。


 


过年这一天,我买好了菜。去年这辰光,妈妈做了年糕炒蟹。我想来想去,除了八宝饭以外,没有买什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应该说没有庆祝的心情,还是没有杀戮的心情。爸爸带来几块腌肉和咸鱼,好歹增添一点过年的风味。三个人,五个菜,十分日常的一餐。每个人都吃到九分饱,感觉刚刚好,没有剩下什么。后来八宝饭也忘了蒸,现在还冻在冰箱里。


印象中爸爸是喜欢点很多菜的人。经过这几个月,他显然已经对分量有了充分的掌控。他说,我一个人也是这样,吃多少就烧多少,这样不浪费。我频频点头说是的,这样最好。


这次过年,我发现了我们家的问题。我们家的问题在于人太少了。如果人丁兴旺,每个人都讲五分钟闲话,轻轻松松就能浪费一堂课的时间,也许就能度过漫漫长夜。


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外婆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爷爷奶奶一直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大概只在过年的时候见一见。前两年,奶奶也走了。


有些事说出来有点匪夷所思:我是在奶奶的葬礼上,才知道她的全名。外公外婆的名字,则是在给妈妈办理遗产公证的时候才第一次看见。公证员用十分冷静的语气叙述了一遍我妈妈的家庭情况,我才知道外公是在1980年去世的。


公证员每写下一句话,就要念出一句。每念出一句话,就要确认一句。他会说:是这样吗?我就转头看我爸爸。爸爸用比平常标准一点点的普通话说:是的。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上幼师的第一年。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浙江人——“慈溪”“海宁”,听起来是两处温柔的流水。他们是在杭州上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念幼师,一个念商学院。毕业以后分配了工作和房子,便很少回老家去了。上一辈的事,就像山谷里的歌声。唱歌的人慢慢走远,歌声就淡了。


我曾经非常疑惑,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自然地从他们原本的家庭里走出来,仿佛“家”这个字眼,从来指的都是我们三个人。现在我大概明白了一点,看起来很自然的事情,不等于不包含痛苦曲折。妈妈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她要回家的话,要回到哪里去呢?


 


吃过晚饭,大概是七点钟。爸爸要回自己的家去。他一个人生活的意愿如此明确。他说,任务完成了,碗就不洗了。我频频点头,说好的好的。


早些时候,我们已经趁做饭的空隙把婴儿拿出来把玩了一番。女儿很识时务,在恰当的时候醒来了,温和地哭闹了两分钟,看到她外公又笑起来。爸爸抱了抱她,说到底是亲外孙女。我觉得“亲外孙女”这四个字读起来很拗口,不知道他是怎么毫不犹豫地说出来的,而且完全没有卡顿。


爸爸离开以后,我在客厅呆坐了一会儿,想到以后万一婚姻不幸,大概也只能去住酒店了。住便宜酒店的话,心情显然会更糟糕。住豪华酒店的话,不知道有没有折扣啊。如果带着小孩一起,要不要干脆去迪士尼乐园?烟花易逝,青春亦如此……


阿尔对此不幸一无所知,只是突然感到芒刺在背。我叹了一口气,试着和他说:我的娘家啊,没有了。


他赶紧和我说,我就是你的家人,现在还有女儿啊,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他看起来太真诚了,让我感觉自己像福利院里被外国人收养的小孩,明天就要启程。


我挂在这“养父母”的身上,感到被忧伤和幸福同时包围着。


永别了,过去的生活。永别了。


再过几年,我就会完全适应这崭新的状况:以丈夫、女儿和我为中心的三口之家。(外公可能会按时去幼儿园接小孩放学,也可能会迟到,然后带她去吃点什么我不让她吃的东西。)于是,从我女儿有记忆开始,就是这样的。仿佛天然就是如此,从来都是如此。就像我记忆中的爸爸、妈妈和我一样。她会记得,每到过年的时候,她的妈妈总是非常忙碌:又是卤牛肉,又是卤鸡爪,又是做年糕炒蟹。


现在要做的,只有静静等待。


 


婴儿六点左右喝了120毫升奶,睡着了。这一觉能睡八个小时。阿尔泡了一壶茶,我们两个人慢慢地喝起来。他说,你能想象吗?有一天,还是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喝茶,然后另外一个成年人会走进来,要求加一个杯子。这个人是一个女人,比我矮一点,比你高一点,比我胖一点,比你瘦一点。她声称自己是我们的女儿,并且会告诉我们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事。你能想象这个画面吗?


我摇摇头。我连她直立行走的样子都想不出来。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人类的后代要长得如此之慢。因为我最近动不动就开始对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产生疑问:比如我的奶,闻起来怎么是一股奶味?我女儿的头,怎么好像突然变大了三圈?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只有漫长、繁琐的养育过程才能打消我们的顾虑,让我们相信眼前这个耳朵里插着耳机走来走去的家伙,真的是我们亲自弄出来的。


在此之前,她那么小,那么弱,那么依赖你而活着。于是这个婴儿更像是你的某种镜像。


有一阵子,我非常着迷于清理婴儿的外耳耳廓。在耳朵尖尖上最深的褶皱里,总是藏着厚厚的皮屑。我喜欢拿一根婴儿棉签,把它们抠得干干净净。毕竟耳朵是自己很难观察到的地方,抠起来很不方便。


“如果我可以在我自己的对面操作就好了!”画眼线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这样想。


镜像般的婴儿就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你感觉她是你的分身,又清楚她是独立的。这奇特的感觉,至少让抠婴儿的耳廓成为了一种完美的代偿。抠在儿身,爽在娘心:抠与被抠的快乐,似乎同时发生了。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变态。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阿尔在努力地把婴儿的一坨“呼之欲出”的鼻屎扯出来。在婴儿空空荡荡、没有一根鼻毛的鼻腔里,一切都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困难的部分只在于如何使用你过于粗壮的手指……


当然,我还有一种稍稍形而上一点的假设:这个婴儿,实际上是我灵魂的镜像。在麻木的生活,在虚幻的梦境中,这颗安静的灵魂正反复惊醒着。尤其是到了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她尤其想问问这世界,为何人生是这样的。但是嘬嘬手指,她又替世界找到了答案:凡人皆有一死,一般来说是你妈先去世,然后你去世,最后你女儿去世。一般来说是这样的顺序。这是最正常、最普通、最好的安排。早点起床吧。还能哪样。


 


“啊!”阿尔成功地把鼻屎扯了出来。我们俩同时舒爽地感叹了一声。婴儿却涨红了脸,大哭起来。


我试着翻译她的哭声:这是我的鼻屎,你缘何来抠!突然失去鼻屎,吸进来的空气就突然好冷。这一切你晓不晓得!


然后我再试着给她安慰:只是失去了一颗鼻屎而已啊,宝贝!


如果这也值得大哭一场,那我要如何与你解释啊,你终将逝去的童年、青春、一切。




乌冬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本文链接:http://www.erxbo.com/post/426.html

分享给朋友:

“海象日记 | 一些往事,一些小事” 的相关文章

海象日记 | 不要问我,去问大自然

海象日记 | 不要问我,去问大自然

作者/乌冬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50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晨两点,我半闭着眼睛坐在客厅磅奶。大概十几分钟之前,熟睡的婴儿开始发出要醒来的信号:她一边把头转来转去,一边先后发出大象、海豚、生锈的水管、大惊失色的青春期少女的声音。这些声音有时候会让我怀疑自己生的是不是一个人类。或者说,这个东西生出来的时候已...

我想戴上戒指

作者/天柜高迪30岁那年找人看过星盘,说35岁前她一定会结婚,那人卖给她一枚9000多块的白水晶戒指,并告诉她:“不要急,人在路上”。这天中午高迪开完会回办公室,还没坐下就被同事悄悄拉住,说:“你知道么,你那实习生被人力的Josh搞大肚子了,估计以后是不会再来了。”那大学生才来两个多月,高迪算了算日...

竹夫人

作者/葛亮一、清明大雨。谢瑛推了江一川从电梯里出来,正看见了那个女人,站在家门口。电梯门在她身后,悄声阖上。女人见了她,迎上来,轻轻问,是江教授家里么?她愣一下,点点头,也问,你是筠姐?女人笑一下,接过她的伞。说,中介跟我约了三点。我想你们也是给雨耽误了。谢瑛这才想起道歉。一边拿出钥匙开门。女人也就...

许你来临

文/何方迪1947年,西南一隅,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一场国民政府组织的选拔优秀青年派驻西康省的考试,正在进行中。一个从外表看起来明显比周围人小很多的少年,握着毛笔,作答着人生第一份试卷。这也是他第一次冒名顶替他人参加考试。在本不属于他的那份考卷,此刻印上了他的名字“何城”。 离三台县100...

某年某日某首歌

作者/高晓松其实这世上本无音乐,音多了,就成了乐。小时候觉得音乐属于很远的地方,电视上听见的是《边疆泉水清又清》,跟妈妈学黑管吹的是《重归苏莲托》,和妈妈夜里潜入单位偷纸和油印机印了歌本放学后去中学卖给大哥哥大姐姐,五分钱一本,卖的是《深深的海洋》。这些我都没见过,边疆、苏莲托、海洋。但我知道它们的...

春萍,我做到了

作者/韩寒从浙江龙游离开的时候,老天依照往年的惯例在下雨。如果没有拉力赛,我想也许此生我都不会去到这个县城。每次开到这里都是凌晨两点,都要去杨爱珍大排档吃一碗小馄饨。离开的时候都是周一的中午,再随手买一些吃的带上车,话说浙江的肯德基总是比上海更辣一些。十年前,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拉力赛生涯。第一场比赛在...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