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一些往事,一些小事
作者/乌冬
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114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过年了。大年三十下午四点,有人敲了敲我家的门。打开门一看,是爸爸。政策放开以后,我们都过得非常谨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但是我打开手机,发现要过年了。于是我说,爸爸,过年了,要不要来看看外孙女呢。于是爸爸来了。
老实说,打开门看见爸爸一个人站在门口,感觉非常突兀。因为记忆中爸爸和我单独相处的情况十分有限,一般是妈妈实在没有空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出现。好像一幅画里,突然被抹去了前景,只剩下背景。那么这个背景还是背景吗?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少年宫门口等他,一直等到少年宫关门。他应该是完全忘了这码事,感到实在过意不去就带我去吃了“红房子”。当时西餐是很昂贵新奇的东西。我可以理解,他是一个男人,他想用这种新鲜和快乐掩盖错误,就像猫用带着香气的砂子把屎埋起来。或者试图在我的大脑里建立一种全新的因果关系:因为他迟到了,所以我可以吃大餐。如果一切顺顺利利,这就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但是他不理解,对于女人来说,快乐是快乐,错误是错误。两件事只会同时存在,按照一定的时间顺序发生,而永远不会有一件事的记忆覆盖掉另一件事的情况。我记得牛排、罗宋汤,当然也记得一个人站在少年宫门口吹冷风的感觉。
过年这一天,我买好了菜。去年这辰光,妈妈做了年糕炒蟹。我想来想去,除了八宝饭以外,没有买什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应该说没有庆祝的心情,还是没有杀戮的心情。爸爸带来几块腌肉和咸鱼,好歹增添一点过年的风味。三个人,五个菜,十分日常的一餐。每个人都吃到九分饱,感觉刚刚好,没有剩下什么。后来八宝饭也忘了蒸,现在还冻在冰箱里。
印象中爸爸是喜欢点很多菜的人。经过这几个月,他显然已经对分量有了充分的掌控。他说,我一个人也是这样,吃多少就烧多少,这样不浪费。我频频点头说是的,这样最好。
这次过年,我发现了我们家的问题。我们家的问题在于人太少了。如果人丁兴旺,每个人都讲五分钟闲话,轻轻松松就能浪费一堂课的时间,也许就能度过漫漫长夜。
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外婆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爷爷奶奶一直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大概只在过年的时候见一见。前两年,奶奶也走了。
有些事说出来有点匪夷所思:我是在奶奶的葬礼上,才知道她的全名。外公外婆的名字,则是在给妈妈办理遗产公证的时候才第一次看见。公证员用十分冷静的语气叙述了一遍我妈妈的家庭情况,我才知道外公是在1980年去世的。
公证员每写下一句话,就要念出一句。每念出一句话,就要确认一句。他会说:是这样吗?我就转头看我爸爸。爸爸用比平常标准一点点的普通话说:是的。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上幼师的第一年。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浙江人——“慈溪”“海宁”,听起来是两处温柔的流水。他们是在杭州上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念幼师,一个念商学院。毕业以后分配了工作和房子,便很少回老家去了。上一辈的事,就像山谷里的歌声。唱歌的人慢慢走远,歌声就淡了。
我曾经非常疑惑,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自然地从他们原本的家庭里走出来,仿佛“家”这个字眼,从来指的都是我们三个人。现在我大概明白了一点,看起来很自然的事情,不等于不包含痛苦曲折。妈妈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她要回家的话,要回到哪里去呢?
吃过晚饭,大概是七点钟。爸爸要回自己的家去。他一个人生活的意愿如此明确。他说,任务完成了,碗就不洗了。我频频点头,说好的好的。
早些时候,我们已经趁做饭的空隙把婴儿拿出来把玩了一番。女儿很识时务,在恰当的时候醒来了,温和地哭闹了两分钟,看到她外公又笑起来。爸爸抱了抱她,说到底是亲外孙女。我觉得“亲外孙女”这四个字读起来很拗口,不知道他是怎么毫不犹豫地说出来的,而且完全没有卡顿。
爸爸离开以后,我在客厅呆坐了一会儿,想到以后万一婚姻不幸,大概也只能去住酒店了。住便宜酒店的话,心情显然会更糟糕。住豪华酒店的话,不知道有没有折扣啊。如果带着小孩一起,要不要干脆去迪士尼乐园?烟花易逝,青春亦如此……
阿尔对此不幸一无所知,只是突然感到芒刺在背。我叹了一口气,试着和他说:我的娘家啊,没有了。
他赶紧和我说,我就是你的家人,现在还有女儿啊,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他看起来太真诚了,让我感觉自己像福利院里被外国人收养的小孩,明天就要启程。
我挂在这“养父母”的身上,感到被忧伤和幸福同时包围着。
永别了,过去的生活。永别了。
再过几年,我就会完全适应这崭新的状况:以丈夫、女儿和我为中心的三口之家。(外公可能会按时去幼儿园接小孩放学,也可能会迟到,然后带她去吃点什么我不让她吃的东西。)于是,从我女儿有记忆开始,就是这样的。仿佛天然就是如此,从来都是如此。就像我记忆中的爸爸、妈妈和我一样。她会记得,每到过年的时候,她的妈妈总是非常忙碌:又是卤牛肉,又是卤鸡爪,又是做年糕炒蟹。
现在要做的,只有静静等待。
婴儿六点左右喝了120毫升奶,睡着了。这一觉能睡八个小时。阿尔泡了一壶茶,我们两个人慢慢地喝起来。他说,你能想象吗?有一天,还是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喝茶,然后另外一个成年人会走进来,要求加一个杯子。这个人是一个女人,比我矮一点,比你高一点,比我胖一点,比你瘦一点。她声称自己是我们的女儿,并且会告诉我们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事。你能想象这个画面吗?
我摇摇头。我连她直立行走的样子都想不出来。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人类的后代要长得如此之慢。因为我最近动不动就开始对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产生疑问:比如我的奶,闻起来怎么是一股奶味?我女儿的头,怎么好像突然变大了三圈?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只有漫长、繁琐的养育过程才能打消我们的顾虑,让我们相信眼前这个耳朵里插着耳机走来走去的家伙,真的是我们亲自弄出来的。
在此之前,她那么小,那么弱,那么依赖你而活着。于是这个婴儿更像是你的某种镜像。
有一阵子,我非常着迷于清理婴儿的外耳耳廓。在耳朵尖尖上最深的褶皱里,总是藏着厚厚的皮屑。我喜欢拿一根婴儿棉签,把它们抠得干干净净。毕竟耳朵是自己很难观察到的地方,抠起来很不方便。
“如果我可以在我自己的对面操作就好了!”画眼线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这样想。
镜像般的婴儿就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你感觉她是你的分身,又清楚她是独立的。这奇特的感觉,至少让抠婴儿的耳廓成为了一种完美的代偿。抠在儿身,爽在娘心:抠与被抠的快乐,似乎同时发生了。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变态。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阿尔在努力地把婴儿的一坨“呼之欲出”的鼻屎扯出来。在婴儿空空荡荡、没有一根鼻毛的鼻腔里,一切都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困难的部分只在于如何使用你过于粗壮的手指……
当然,我还有一种稍稍形而上一点的假设:这个婴儿,实际上是我灵魂的镜像。在麻木的生活,在虚幻的梦境中,这颗安静的灵魂正反复惊醒着。尤其是到了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她尤其想问问这世界,为何人生是这样的。但是嘬嘬手指,她又替世界找到了答案:凡人皆有一死,一般来说是你妈先去世,然后你去世,最后你女儿去世。一般来说是这样的顺序。这是最正常、最普通、最好的安排。早点起床吧。还能哪样。
“啊!”阿尔成功地把鼻屎扯了出来。我们俩同时舒爽地感叹了一声。婴儿却涨红了脸,大哭起来。
我试着翻译她的哭声:这是我的鼻屎,你缘何来抠!突然失去鼻屎,吸进来的空气就突然好冷。这一切你晓不晓得!
然后我再试着给她安慰:只是失去了一颗鼻屎而已啊,宝贝!
如果这也值得大哭一场,那我要如何与你解释啊,你终将逝去的童年、青春、一切。
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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