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作者/朱苑清
我们活在各自的生活里面,困在虚假的浪漫中间。
年根了,白姐还在发愁要不要回老家过年。
都说这年头回家过年难,加上这两年疫情掏空了家家户户的口袋,年上回家似乎就成了一桩更难上加难的事。就这一向,自店门口促销柜里堆满砂糖桔后,白姐还和我开玩笑说,她以前没想过砂糖桔也可以论个儿买的。
“就这么多?不再看看别的?”这一天天地,白姐总会遇到不少拎着塑料袋只买小桔子的顾客,然而只要有人进店结账,白姐还是会和现在一样卖力地向客人推销:“丹东的红颜草莓,今天到的新货!”
“车厘子也不错,3勾的!”
“还有马来西亚的树上熟榴莲!”
“不用不用,在哪儿扫码?”
“我扫你。”客人不接话茬儿,白姐只好息声,去柜台旁找扫码枪。
见客人提着袋子出门,白姐这才扭身,眉头一蹙道:“现在的人怎么都跟我一样没钱,就买五个小橘子,你看穷不穷?都挣不够她手里塑料袋的钱!”
看着白姐,我倚着墙对她笑笑,说:“白姐,过年你怎么说?”
“你说我呀……”
“到底回不回?”我接着之前同她正聊到一半,却被刚才进来买单的客人中断的话题,继续追问她道。
白姐这才像是回想起刚和我一直在聊的事,然而这一开口,却又不由自主地幽长地叹起气来。
“唉——刘总,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一面说,咬着后槽牙,又一波摇头。
兜兜转转,还得说回到她的那桩心结上。
白姐平时称呼我“刘总”,我则习惯喊她“白姐”。短短一个月处下来,我和她的关系就在这一双称呼的日日拉扯下,变得又远又近,生出了几分弹性。白姐是个伶俐人,生得面方口阔,做事利索,人也讲究。初见她时,我就夸她像见过世面的,她听罢嘴角一牵,然而没想这么一牵竟牵出了一丝半缕苦味来,意味深长的,后来再聊下去,她也不拘束地娓娓地述说起自己来了……
白姐一边说,一边恨恨地摇头:“拦不住啊,真的拦不住!”——这是白姐几乎每次旧事重提时最多说的一句口头禅,坐在矮矮的塑料小凳上,那番无可奈何的哀怨神色常常会让我联想起《祝福》里的祥林嫂。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如果我的阿毛还活着,也有这么大了……”
白姐也常把她那桩日夜不忘的心事挂嘴边:
“要是他们父子俩肯听我一句,我怎么会落到这把年纪还出来给人打工?好歹我也是开过店,当过老板的人。刘总,我不是说你这儿不好啊,我的意思是,再过两年,再两年我就退休了,随便拿个十万、八万出来,要么干点小生意,要么或者就什么都不干,在家打打牌,等着抱孙子,那日子多快活啊!……这下彻底完了,儿子的对象吹了,婚也结不成了,连自己的棺材本儿都搭进去了!”
头一回听到她讲到这儿时,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赶忙问:“借出去多少?”
“有没三十万?”
白姐抬眼将我一睨,不吱声,全是一言难尽的神色。
“五十?”
她尽着还是摇头。
“不会上百了吧?”
这一句,像是一拳捶在了她的心上,忽一下,白姐的眼圈红了,湿漉漉的两颗眼球就像泡在一双眼眶里似的。
“儿子的婚房抵出去不说!还背着我向别人借!”
一年前,她说,父子俩脑袋一热,将他们夫妻俩毕生奋斗来的一套房抵押了出去,说是给短期借用,结果没想那人才刚半年就联系不上了!
白姐抹着泪:“刘总,你不知道,就那阵子,为了钱的事,就我家那口子成天见不得我,一回家就指着我鼻子,亲娘老子,祖宗八代都给你问候一遍!”一边说,又深吸了口气,待话音落去了,她张着嘴望着顶上的灯,怔了一会儿,又道:“就现在,你更不能提这事儿,多说两句,他就×了!”
“他肯定心里也烦着。”
“唉——拦不住啊,真的拦不住!”
白姐愿意向人诉苦,除了我,周边的邻居甚至连同常来光顾的一些客人也都知道她的事。心里有事的人,是快乐不起来的,就白姐的话说,她现在人就跟被抽了筋了。没人诉说的时候,白姐喜欢一个人背靠在店堂与仓库间相连的门框上,暗暗地想她的那桩事。有时候想久了,沉重的心事便好像会从她的心里一点点溢出来,流淌在她的一双眼睛里,那时,她的眼睛看上去便会带点湿润,然而附身的那一缕魂却好像早已呼呼一阵,不知随了谁,飞走了。
十二月头里,各地忽然通知疫情放开,店里恰才开业,新来的两名员工恐怕感染,个个都借口不来了,只有白姐肯坚守岗位。一天下午,我看白姐的眼睛忽然变得越发湿润,且那番湿润又不同于平日像被心事浸泡过,幽微的湿润,那天,她的一双眼珠莹莹地鼓着,好像轻轻一触就会爆出水来,走路时不时也会漏出几分身不由己的踉跄。
“你是不是‘阳’了?”见她有些恍惚,我忙伸手往她额头上一搁,一试温度,还好,没烧。
“没,没‘阳’……”她是坚决否认的语气,可说话声音却是那时一众流行的小刀嗓。
“要是不舒服,你就回家休息休息!”我心有余悸地对她说。
“没,真没不舒服……”她喃喃地回我道,遂又忙忙地将口罩往鼻梁上提了提,跟着便好像有意回避,只身一旁忙活去了。
后来,我知道她就是“阳”了,至于不肯休息的原因,想想也知道。
病的人多,店里的生意反倒很好。都怕被传染,附近的人纷纷在店群里喊话,要求送货上门。特殊时期,只白姐一人接单送货。一身果绿色的围裙像是她的“战袍”,店门外,咳嗽声源源不断,白姐就像一个临危受命的老兵,随时准备提上一袋袋水果奔赴“前线”——奔赴向那密布着无数“奥密克戎”敌军的弹雨丛林里。
“那天和我姐视频,她说我要钱不要命了!”出门送货前,白姐向耳后勾去第二层口罩,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
街巷里,寒风飕飕,路人寥寥,然而角角落落处却时不时能望见白姐的身影。
一阵风“阳”过后,店里很快又恢复到既往的井然中。白天,理理货柜,包包水果,想想心事,留在水果店里的时间匆匆又慢慢……
除了那桩心结,白姐平时最上心的还有她家的小狗。
“我家小狗可懂事啦……”白姐总是一口一个小狗长小狗短的,好像她家的小狗没有名字,又或者小狗的名字就叫——“小狗”。
“刘总,就那天你给我的一把小黄瓜,我家小狗吃得可开心了!”
水果店多的是吃不完的水果,隔三差五我便会将一些给白姐拿回家。白姐说,她家小狗也爱吃水果,每次都能沾她的光。
“狗还爱吃黄瓜,听着怪新鲜!”
“它嘴泼,基本是水果都吃!”
“这么好养活,什么品种?”
“金毛!”
“金毛?”我不由一愣:“你怎么把金毛叫小狗?”口里问着,然而转念一想,又疑问道:“那小家伙几个月大了?”
“哪儿可能才几个月?过了年,得有九岁了!”
“那怎么都不是小狗好吧?……”我顿时一头雾水地捂嘴笑道。
白姐可不管这些,只要说到她家的大金毛,脱口而出的从来都是:“我家小狗……我家小狗……”
白姐家的金毛是老狗,腿脚还不好。开业前两天,白姐看见物流配送运输冷柜用的木架,特意嘱咐我给她留着。原来,她相上了那个木头底座。在矮矮四方的木架上面架一块板,板上再铺一层软垫,一来可以能给金毛当窝,二来,她说,她家的小狗老了,现在很难跳到沙发上去,每次想上来的时候就只能眼巴巴地用爪子拍拍她,让她抱它入座。那么大块头呢,白姐说自己上了一天班,下了班还要去伺候它抱它,来来回回地,吃不消。
“这个底座能给我家小狗当脚踏,没准儿这样它就能自己爬上座来,那样我就轻松多了。”白姐翻看着手里的木架,满心欢喜地对我说。
就这样,时间匆匆忙忙,很快距离开业大半个月过去了。一天下午,我和她又坐一块儿,聊着聊着,话题不知怎么地又跑到了她家小狗身上。
“你家小狗是哪儿来的呀?”没想到,无意间这么一问,居然又撞到了白姐的心事上。只见她瞬间收起笑,眉头一拧道:
“还不都是那小子送的!”
“谁?”
“能有谁?不就是向我们家借钱的那小子吗!”
“还是他呀!”
我跟着又问:“他和你们家什么关系?”
“他,我儿子同学!”
这么一想,也对,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父子俩怕是也不会这么仗义地将全部家当借出去。
“唉——人家一只金毛顶多三千五千,我们家这个,好家伙,一百多万!”
我顿时噗嗤笑出声来:“看来那小子还挺能忽悠的!”
“能,能忽悠得很呢!也赶巧,他和我家那口子一个姓!父子俩加上他,没事了三人凑一桌,喝了酒还往上攀亲,一攀都攀到祖上一家去了!诶,不能提不能提……”白姐一边摆手,一边拨浪鼓似的直摇头。
说得我又一阵哭笑不得……
“唉——刘总,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
这会儿,我倚着墙,看着正一边摇头一边咬着后槽牙的白姐。
“你知道自去年出了那事,过年我就没回去。”
果不然,一问及白姐过年回不回家,还要绕回到那事上去!
白姐继续道:“我老母亲还活着,九十多了,我可想回去看看,毕竟你想她那么大岁数,见一面少一面!”
“你家那口子呢?”
“他也想回,可我寻思这一趟回去他又要和村里其他几个被那小子祸害的伙计,聚一块儿喝酒!这万一喝大了,没准儿又要喝出什么事来!唉,一想我就头大!”
“那小子还借了别人家的钱?”
“嗯,光我知道的就四五家,我们家都还不算多的呢,听说城里头有一家三百多万呢!”
“这么多啊?……”
满眼是白姐揪心的表情。
“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在外面大概借了多少?”
“少说也得有个上千万吧!”
“怎么以前也没听你说……”
白姐垂头一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当初他没说借那么多钱干嘛用吗?”
“说——”她迟疑了一下:“当时我家那口子就说短期给用一下。”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你,那人借钱是做什么用的?”
“……”
白姐的眼睛一如既往,濛濛的。看着我,然而半天并不回答。再问,她还是一番含含糊糊,只垂着手,郁郁僵僵地站在收银台旁。
“……”
“是……是……”话堵在她的喉咙眼里。除了沮丧和委屈,她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片刻间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支支吾吾,总不说下去。见她又半天实在无意回答,我也就想干脆放弃追问聊点别的。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间我听见柜台上我的手机“嗡嗡”两声,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拿来一看,是条短信。
点进去:
尊敬的刘慧美女士,您借据尾号9075的贷款本期应还33703.53元,将于1月20日扣款,请至少提前一天存足款项备扣,否则将要承担双倍的逾期利息,如已存足或还清请恕打扰。【万慧达金融①】
“拦不住啊,真的拦不住!”听到白姐紧随而来的又一声叹息,目光再投回去,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腊月二十七那天,白姐和我说,他们还是决定回老家看一看。她说她家的小狗坐不成高铁,所以特意向别人借了辆车,路上父子俩换着开。店门外,迎接新年的爆竹毕毕剥剥地响起来。我问她几号回,她说,要么就初七吧。
①注释:市面上有一些所谓的金融机构实为小贷公司,借款利率一般为银行利率的2-3倍,有的甚至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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