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镇说
作者/释戒嗔
(上)
锦鸾入宫的那一天,祁镇没有太多欣喜,因为祁镇知道,后宫的爱情无非是如此,娶一个皇后,再是后宫三千,再之后,日子便在争宠与勾心斗角之中慢慢消磨了。
后宫的爱情本是个定式,没有例外、没有惊喜、也不值得期待。
玉环和飞燕的爱情故事曾经传颂过,看似繁荣,可稍有波折便像一场闹剧了。
对于这种人生,祁镇没有想过要挣脱,要改变。
因为祁镇知道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皇帝,而锦鸾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皇后。
从一开头,他便知道,不过如此了。
祁镇曾经问过一个学识渊博的大臣,爱的极致是怎样的?
那位大臣说,爱的极致便是生死与共,生死相随。
祁镇记得当时自己笑了,笑得那位大臣不知所措。
只有祁镇自己知道发笑的原因,因为生死与共的爱情祁镇很小的时候便见过。
祁镇八岁那一年,父皇明宣宗朱瞻基驾崩。
那一天,祁镇听到许多妃嫔和宫人的哭声,有人告诉祁镇,这些妃嫔和宫人都要一同为先帝殉葬,这是大明朝的祖制,帝王归天,所有没有子嗣的妃嫔都需要殉葬。
那些惨烈的哭声让祁镇久久难忘,大家都说,那是妃嫔们为先帝驾崩而流下的眼泪。可祁镇知道,她们在为自己哭泣。
祁镇笑的时候心里想,一场不情不愿的生死相随,就是爱的极致吗?
祁镇知道自己的笑声其实没有喜悦,这笑声中有嘲讽,有悲悯,只是没有赞叹。
祁镇对自己也有期许,他想过要做一番宏伟事业。
祁镇崇拜先祖朱元璋,想像他那样建国立业。
祁镇还崇拜曾祖父朱棣,希望有朝也可以像他那样夷平四海。
可祁镇手中的大明江山,并不像先辈们的年代那样动荡不安,强盛的大明已经威慑天下了。
祁镇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枯燥地守着祖宗家业无聊度日了,但机会忽然来了。
在一次可笑的外交冲突后,蒙古的旧部瓦剌与大明撕破了脸皮,瓦剌的军队向大明的边界进犯了。
祁镇决定亲征瓦剌的时候,很多人反对,有保守的臣子,还有谨慎的后宫,其中也包括锦鸾。
危险是锦鸾反对的理由,祁镇觉得这个理由很好笑。
祁镇想:女人与战争也许是天生不相容的,锦鸾并不知道,如今的瓦剌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蒙古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蒙古早已四分五裂不堪一击了。
祁镇知道自己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这次的出征,并非硝烟弥漫,它更像一次游戏之作。
对局的双方是怎样呢?
祁镇的手下是京城中最精锐的五十万人,而瓦剌人不过是区区二万而已。
出征的那一天,为祁镇送别的队伍排了很长,祁镇骑在白马上,在震天的欢呼中,百般威风。
祁镇相信,在这人群中,不会有多少真诚,祁镇从人群的笑脸中看到了太多敬畏,谄媚和利欲。
站在高位的人,能看到的永远只有无尽的伪装,这也许就是祁镇的悲哀吧。
祁镇心里只希望,瓦剌人可以顽强一点,不要用一场望风而逃的战役让今天的欢呼变得没有意义。
锦鸾穿着华贵的衣服站在送别的人群中,美丽高贵。
祁镇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场分别会那么久。
祁镇曾经看过一本史书,上面记载着靖康年间的那场宋金大战。
那个故事结局有两个。
一个完美的,一个悲惨的。
完美的那个属于金太宗完颜晟,十几年前还在冰天雪地里打猎的女真人,就这样在短短数年间灭亡了辽国和北宋。
而悲惨的那个则属于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曾经的帝王,从这里开始了漫长的囚徒生涯,最终只能客死异乡。
祁镇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宋帝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当土木堡充满了瓦剌人的嘶吼声时,祁镇回过了神。
祁镇忽然明白锦鸾说的可能是对的,亲征是个错误的决定,可惜已经太迟了。
在无数个错误的决策之后,祁镇知道自己一定会成为历史里的一个笑话。
一个五十万的大军被二万瓦剌军队杀得全军覆没的笑话。
一个最强盛国家帝王被生擒的笑话。
祁镇并没有死,让祁镇活下来的理由,并不是瓦剌人的慈悲。而是瓦剌人觉得祁镇是一个不错的商品,一个可以用来索取大量财物的商品。
瓦剌人的如意算盘没有落空,只是小小的威胁,皇宫里便送来了令瓦剌人瞠目的财物。
祁镇心里并不是滋味,那时候祁镇还不知道,这些财物并非来自国库,而是锦鸾搜罗了后宫全部的钱财。
瓦剌军当然不会放过祁镇,因为祁镇就是他们手中一张王牌,一张可以随意索取的王牌,一张可以征服整个大明的王牌。
祁镇觉得自己应该死了,因为他的轻率让国家陷入了危险的边缘,自己带走了最精锐的军队,而把一座近乎空城的京城留给了士气高涨的瓦剌人。举国百姓即将来临的生灵涂炭,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幼稚。
祁镇知道弟弟祁钰接替自己皇位的时候,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虽然祁镇心中也明白,这个决定可以拯救被自己置入绝地的国土,是个不得已也必须做的决定。
祁镇的身份渐渐发生了变化,那个曾经不可撼动的王牌变成失去了光环,祁镇不再有往日的影响力,即使瓦剌人把祁镇推在双军交战的阵前,大明的军队也没有为这个曾经的帝王退让。
祁镇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因为瓦剌人开始吃败仗,就像当年祁镇莫名其妙的败仗一样,瓦剌人一次又一次输给了只剩下老弱病残的明军。
瓦剌人决定撤退了,而祁镇依然被关押在军营中。
每当月圆的时候,祁镇会想起那座曾经属于自己的皇宫,那里有母后,有妻子锦鸾,有弟弟祁钰。而现在祁镇的身边,什么都没有。
祁镇会想起小时候弟弟祁钰,那时候祁钰随着他的母亲贤妃住在宫外,两人并不常见。
宫里的人并不十分看重祁钰,因为祁钰的母亲曾经身份低微,甚至是带罪之身。有着这样身份母亲的祁钰,做一辈子清闲的王爷,已经是他人生的顶点了。
可每次两人相见的时候,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祁镇知道,那是因为我们彼此是这个世界上对方唯一的兄弟。
祁镇想起,那时候的弟弟很喜欢跟在他的身后,欢笑着在御花园里跑闹。
虽然那些笑声已经距离如今很久了,对它却成了支持祁镇活下去的力量。
祁镇相信,有一天弟弟一定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回去。
可瓦剌人说,祁钰派过使者来,只是从来没有提到过要接回祁镇。
祁镇不相信瓦剌人的话,祁镇知道瓦剌人还在打着他们的算盘。
因为他是朱祁镇,大明朝身份最尴尬的太上皇。
祁镇最终没有将对弟弟的信任坚持到最后,因为伯颜帖木尔。
祁镇记得第一次见到伯颜帖木尔的情形,那时他正坐在也先的身边。
作为瓦剌军真正的领导者也先的弟弟,这样的位置当然是属于伯颜帖木尔的。
祁镇知道自己活下来有伯颜帖木尔的功劳,虽然当时的他并不怀好意。而后来祁镇便是由伯颜帖木尔看管。
在很多年以后,锦鸾有些好奇地问祁镇:“伯颜帖木尔是怎么成为你的知己的?”
祁镇说,因为我使了诈,我让这个单纯的蒙古人相信了自己的善意。其实我骗他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目的,我只是想顺顺当当地活着,只是想活得有点尊严。
可伯颜帖木尔把祁镇当作无话不谈的朋友的时候,祁镇着实被吓到了。
祁镇原本只是希望用自己的虚伪,让自己和蒙古人之间的关系和谐一点。可是当祁镇发现自己虚假的投入换回的是一片真正的友谊的时候,欣喜之余居然有点愧疚。
伯颜帖木尔的笑声很大,那是一种和汉人不同的笑声,爽朗而真挚。
祁镇觉得这样的友谊很奇异,一个看守和俘虏莫名其妙的友情。
伯颜帖木尔喜欢和祁镇说话,祁镇的博学和气度都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
祁镇知道自己谈不上博学,只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伯颜帖木尔只知道自己身边的事情。
祁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伯颜帖木尔的真诚,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没有价值的囚徒带着面具。
祁镇见过伯颜帖木尔发怒,为了那些轻慢祁镇的瓦剌人。
祁镇见过伯颜帖木尔焦急,也是为了祁镇,因为祁镇弟弟,大明的新帝王,迟迟不肯接走祁镇。
祁镇想起数百年前的那件往事。
祁镇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漫天风雪中奔跑的宋钦宗赵桓,赵恒用身体拦在即将南归的韦贤妃身前。
那时赵桓说,请您告诉我弟弟赵构,请接我回去吧。
祁镇不知道韦贤妃会不会把赵恒的话带给她的儿子赵构,但故事的结局是赵恒一直到死都在苦苦等待着南归的消息。
祁镇那时候在想,权利的欲望真的那么大吗?祁镇相信南宋的开国皇帝宋高宗赵构一生都沉醉在帝王无上的权利中,他宁愿杀了岳飞,宁愿用最屈辱条件向金人求和,也不愿意接回哥哥赵恒回来和他争夺皇位,即便赵恒说,如果赵构愿意接他回去,他会出家当道士,绝对不会奢望皇位。但他仍然任由哥哥和父亲在苦寒之地自生自灭。
祁镇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挺不好受的。
祁镇一直认为赵恒期盼的眼神是历史中最让人心碎的一幕。
可这一天,祁镇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也会和赵恒一样,用余生眺望南归的雁。
祁镇忽然明白,原来权利的欲望可能真的那么大。
(下)
很多年后,祁镇住在南宫,那时候的他常常无所事事,祁镇有时候会想起,多年前在瓦剌军营里的日子。
祁镇想,如果不是大明的使者杨善一次自作主张的言论,也许自己还会在瓦剌人的营地里继续住着。
祁镇想,最好的谎言肯定不是吹得天花乱坠,最好的谎言应该像杨善一样吹嘘得很过火,却又让人信以为真。
祁镇想,杨善和瓦剌人交涉的场景一定很精彩,要不他怎么能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游说瓦剌人把自己给放了回去呢?
祁镇有些悲伤地疑惑着,自己并不在计划中的这场回归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也许自己又一次地打乱了许多人的人生路,锦鸾的、祁钰的、还有自己的。
祁镇南归的时候,伯颜帖木尔送他走了很远很远。
祁镇知道自己会用一生记住伯颜帖木尔的友情。
祁镇甚至听说,也先在决定放祁镇南归的时候,伯颜帖木尔提出了反对意见,因为伯颜帖木尔说,如果明朝的人让祁镇回去还是做太上皇,我们不能同意。他们必须保证让祁镇回去继续做皇帝才可以同意。
祁镇后来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觉得伯颜帖木尔很幼稚,因为他幼稚地想决定不属于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但是祁镇心里酸酸的,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在分离的那刻,祁镇第一次看到伯颜帖木尔掉眼泪,祁镇曾经以为这个在沙场上勇猛无敌的将军与眼泪是无缘的。
伯颜帖木尔对着祁镇说,此处一别,我们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祁镇看着伯颜帖木尔策马狂奔的背影,泪水也在眼中打转。
感情这种事物很奇怪,它可以突破不可思议的界限,在石缝和云雾间生根。
祁镇觉得,对于他的人生来说,今天的眼泪或许是一条人生的分界线。
在这场哭泣之后,祁镇将会和自己的这段人生,彻底分隔。
祁镇希望自己的这段人生像记录着惊心动魄故事的书页,在读过一次后,永远不会再翻回去品味。
只是在多年以后,祁镇听到伯颜帖木尔被叛乱的士兵杀害的消息后,祁镇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痛哭,祁镇才发现,原来人生就像不停流动的水一样,只会融合,无法分隔。
祁镇还知道自己对朋友的亏欠永远都无法偿还了。
祁镇在东安门前见到祁钰痛哭的时候,心里有些感伤,但更多的是愧疚。
祁镇知道是漫长的等待让自己对弟弟的感情开始动摇了。
祁镇忽然发现自己在瓦剌军营里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谎言。
祁镇想,我怎么会相信敌人的话,而不相信自己的弟弟呢?
祁镇后来再想起东安门前见到祁钰痛哭场景的时候,心里依然有些感伤,但已经没有了愧疚。
祁镇相信祁钰做皇帝的本事一定比自己好,至少自己根本没有能力用老弱残兵战胜瓦剌人。
祁镇还相信祁钰的演技比他做皇帝的本事更好。
祁镇想,我怎么这么傻,我居然完全没有分辨出来,祁钰那天的眼泪不是为我而流的,他只是想哭给天下人看,让天下人都相信朱祁钰是一个对兄弟有情有义的好皇帝。
祁镇有了新住处,叫做南宫。
祁镇很早以前便知道这座南宫,那是先皇给不受宠的妃子提供的住处,现在它属于了祁镇。
见到锦鸾的时候,祁镇险些没有认出来。
祁镇曾经想过锦鸾年老时候的样貌,可能白发苍苍,但应该是美丽高贵的。
可是如今的锦鸾走路一瘸一拐的,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
祁镇后来知道,锦鸾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有关。
祁镇甚至怀疑,自己的回归可能真的和锦鸾有关,可能是锦鸾的眼泪感动了上苍,还可能是她的长跪撼动了天地。
曾经有无数的事物告诉祁镇,祁钰变了,但即使在人生最落寞的时分,藏在祁镇心底的那份希望从来没有丧失过。
可最终祁钰用一座南宫粉碎了祁镇心底最后一点信任。
祁镇知道,他们不再是当年那对在花丛和绿叶间穿梭的小兄弟了。
现在的祁钰手中牢牢地持着一把剑,一把护卫着他来之不易权力的剑。
祁镇知道自己在祁钰的心中只是一个抢夺者,一个要把祁钰的快乐拿走的人。
祁镇知道祁钰的剑锋可以刺向任何地方,即便流出的血和他自己身上的血一样,也在所不惜。
祁镇曾经以为瓦剌的军营是他一生最大的劫难,但祁镇后来知道,那仅仅是他人生历练的开始。
祁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挨饿的太上皇,但祁镇可以肯定锦鸾是第一个要用针线活补贴家用的皇太后。
祁镇曾经看过锦鸾刺绣,那时锦鸾的刺绣还只是她打发无聊时光的消遣。
而现在的锦鸾却向民间女子一样,用手艺养活着吃不饱饭的祁镇。
有一次祁镇听到那个帮锦鸾把刺绣送出宫外变卖的宫女说,外面的客人们抱怨锦鸾的手艺不够精细。
祁镇笑着想,如果那位客人知道了刺绣的人是谁,是不是还会这样挑三拣四的。
只是祁镇忍不住叹气了,如果锦鸾没有为自己哭瞎那只眼,那刺绣的产品可能会好点。
祁镇的人生曾经光彩四射,但如今他只有这座阴暗的南宫,这座可能用尽一生也走不出的南宫。
祁镇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可以和锦鸾长久相对。
祁镇曾经以为,他看到过锦鸾的美丽。
但现在的祁镇知道,只有在黑夜中那些身上环绕着光芒的人才会更加璀璨夺目!
即使她看不清了,走不动了。
南宫外的老树枝叶,绿了黄了好些次之后。
祁镇曾经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祁镇终于学会了抛弃自己的希望,祁镇终于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因为祁镇终于明白了,自己痛苦的根源,就是这个注定要落空的希望。
祁镇盯着墙角忙碌织网的小蜘蛛看了许久。
祁镇对着小蜘蛛自言自语说,我曾经看过你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在这里织网。我想,未来的某一天,我还会在这里迎接你女儿的女儿的女儿的到来吧。
阮浪进入南宫服侍祁镇的时候,祁镇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他是谁?
祁镇觉得自己应该见过阮浪,因为阮浪说自己在宫里已经待了好几十年了,只是最终祁镇依然没有印象。
后来祁镇想,自己没有认出阮浪,其实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在这个皇宫中,也只有阮浪这样不受重用,不被关注的老太监,才可能被派来服侍自己。
阮浪是一个很爱聊天的人,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唠叨。
和阮浪聊天的时候,祁镇总是憋不住地笑。
阮浪常常会对祁镇诉说自己的过去,虽然说来说去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但这些故事还是让祁镇很羡慕,祁镇觉得,人生如果都可以像阮浪一样,简单而知足,其实也是一件挺快乐的事情。
阮浪也会憧憬自己的未来,阮浪说,再过几年,他便到了可以出宫养老的年龄,有一间寺庙愿意接收他,那里有他最向往的晚年生活。
祁镇送给了阮浪一把镀金的小刀,还有一个绣花小袋子。
阮浪笑眯眯地收下了。
祁镇看着阮浪把两件非常不值钱的礼物小心地揣到怀里的时候,眼中仿佛看到了在寺庙里养老的阮浪,他一定时不时把这两件东西拿出来,向同住的老太监和寺里的小和尚炫耀自己陪伴太上皇生活的经历。
祁镇想,笨嘴笨舌的阮浪面对那些人质疑的时候,会是怎样窘迫的场景呢?
祁镇想,可惜我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这个场景了,虽然那副画面,一定安宁而有趣。
阮浪不再出现在南宫的时候,祁镇有时候还挺想念他了。
不过祁镇还是挺替阮浪庆幸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走向他向往的人生。
有个小太监哭着告诉祁镇,阮浪死了的时候,祁镇整个人发懵了。
小太监说,有人诬告祁镇要复辟,证据便是阮浪手中的小刀和绣袋,他们说,那是祁镇托阮浪带出去求援的信物。
祁镇想,祁钰下令将阮浪斩首的时候,一定很生气。祁钰一定怨恨这个倔强的老太监到死也不肯招认祁镇有复辟的想法。
对于祁钰来说,这本是最好的机会,一次永绝后患的机会,可惜该死的阮浪在生命与诚实之间,选择了诚实。
祁镇想到了,那个在寺庙里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人生的阮浪。
祁镇知道,这个阮浪向往很久的场景永远不会出现了。
祁镇想,我真是一个害人精。
祁镇再见祁钰的时候,已经是七年后了。祁镇没有想到过还有一天会像这样和祁钰相对。祁镇更没有想到当初那个踌躇满志的弟弟,会像垂暮的老者一样喘息着。
那一天,已经不再是祁钰的天下了,那些不满的旧臣将病榻上祁钰的天下交还到了祁镇的手中。
祁钰的眼神是绝望和恐惧的,和当年幽闭在南宫中的祁镇一样,但是祁镇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变成祁钰,因为他永远不会举起祁钰手中的那把剑。
刺痛祁镇的是祁钰眼神中的孤独。
祁镇人生远远比祁钰坎坷,但从来没有如此孤独过。
在乌云蔽日的天地中,总有一丝光亮为祁镇照亮旅途。
祁镇觉得自己可能比祁钰幸运很多,因为那条崎岖的路途中有伯颜帖木尔,有锦鸾,有阮浪,还有许多人。而祁钰什么都没有,甚至那个曾经陪伴祁钰的天下,也被祁镇要还了回去。
在许多年后,祁镇又一次想起了病榻上的祁钰,虽然那一天距离祁钰辞世已经很久了。
祁镇不知道上天的选择是不是正确,但是那场分离确实带走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一切,那些曾经的温情和仇恨,在一夕散去,不再无穷无尽。
祁镇重病缠身的时候,一直在琢磨着自己的人生,祁镇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是否偿还了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
祁镇很庆幸自己没有在南宫中死去,因为如果是那样,史书能记录下来的,永远只有一个幼稚荒唐的朱祁镇了。
祁镇想,我的人生错过了很多次,但还好,至少在最后的岁月,我从偏离了很远的方向,一点点地走了回来。
祁镇在最昏沉的日子里,心里最惦记着还是锦鸾。
在这座宫殿中,锦鸾不是最受欢迎的人。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堂堂大明王朝的帝王朱祁镇心里有一个大大的空间是留给钱锦鸾的,无人能占据。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原因,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祁镇知道,可能有人在庆幸了,因为大明历代严格执行的殉葬制度,没有人违背过。父亲没有,祖父也没有。
祁镇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去,膝下无子的锦鸾必须殉葬。
虽然在有些人的心里,那个看不清,走不稳,却又占据了祁镇心的锦鸾早就该走了。
祁镇不清楚,死亡是不是另一种团聚的方式,但是祁镇不愿意做这个假设,祁镇觉得这样相随不应该属于锦鸾。
那个执行了两千年的殉葬制度,必须要结束了。
祁镇想起了那位告诉他,爱的极致是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大臣。
现在的祁镇很肯定地知道,那位大臣没有领会全部的爱。
祁镇不再打算睁开眼睛前,最后听到的那个声音是锦鸾的。
祁镇知道自己无法阻止锦鸾难过了。
但祁镇希望锦鸾知道,他用一场分离作为两人故事的结局,也是极致的。
(参考资料:《明史:卷十·本纪第十·英宗前纪》、《明史:卷十一·本纪第十一·景帝》、《明史:卷十二·本纪第十二·英宗后纪》、《明史:卷一百十三·列传第一》、《明史:卷一百六十七·列传第五十五》、《明史:卷一百七十三·列传第六十一》、《明史纪事本末:第三十五卷·南宫复辟》、《宋史纪事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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