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无法娓娓道来
作者/乌冬
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114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碎了!
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花瓶,其实早就碎了。我能做的事,不过是快一点走进铺着地毯的房间。
现在我们进入了这个房间。
以下是我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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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胎生的,卵生的,有脊椎的,没脊椎的,愚笨的,聪慧的——通常来说,无论什么样的动物,都长着一张脸。所以无论看哪一种动物,我都会首先看他们的脸。看男人看脸,看青蛙也看脸。在我这里,“脸”就是唯一的单位,干干脆脆,完全消除了生物、种族之间的界限。现在家里多了一个婴儿,又添了一只猫,相当于多了两张脸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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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三口之家,却足足有五张脸互相看来看去,这让我在什么事也没做的情况下,也感觉相当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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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爷和雅典娜终于能相处了。就是常常这一只在看那一只的时候,那一只就恰巧把脸转过去了。那一只回过来看这一只,这一只又跑走。明明是两只猫,怎么在演偶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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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脸转来转去,还蛮像猫头鹰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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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大利亚的杰维斯湾,倒是有一种号称“无脸雪鳗” 的鱼。它的脸上没有一点眼睛的痕迹,嘴长在身体下方,整个头部就像一块用了很久的橡皮,有一种既无瑕又缺损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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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猫无声地走着,也像两条鱼在游来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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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娜发情了,撅着屁股哼哼唧唧。可是雅典娜,我结婚了,我老公也结婚了。剩下的那只猫,它是公……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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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猜测雅典娜被遗弃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就像班里转来一个美丽的同学一样令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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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放开了,我们反而不敢出门了。收到的快递也要在门口消消毒。雅典娜倒是直接就进来了,没有核酸,也没有安检。她还打着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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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一个人去擦婴儿的口水,一个人去擦雅典娜的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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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丈夫的脸,我不能多说。因为看了太久,已经没有办法做出客观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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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咕哝一声,我便能想出那张脸咕哝的样子——即使是隔着门。隔着门,其实和隔着马路是一样的。隔着一条马路,其实和隔着十条马路也没什么不同。所以说我们两个人根本不存在什么异地恋。他的脸随时可以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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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对彼此的脸太过熟悉,我们很久没有面对面地吃饭了。去餐厅的时候,也喜欢并排坐着,专心看着面前的食物。夸张一点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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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长到三个月,终于能看清父母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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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有那个勇气,在家里摆放妈妈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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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能看到关于“白肺”的科普和新闻。有的人挺过来了,我的妈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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氧合,心率,严重感染,呼吸衰竭。这些词语又不断地回到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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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腰痛而趴在地上,因为心碎而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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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见到我的脸就笑起来。果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每次见到我的时候,她都会笑。这也太神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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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看日出一样去看婴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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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妈妈的时候,脑中浮现的仍然是她在病痛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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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很喜欢看我说话,总是看我的嘴唇。我和她说,“妈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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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唇语,我完完全全听懂的只有两句。有一句是“回去。”有一句是“我今天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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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从ICU出来的时候,装在一个人型的黑色袋子里。如果想让别人知道是遗体,为什么要装黑色袋子?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是遗体,为什么袋子是人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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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睡得越来越久了,我得以看看书。在书架上找到一本散文,扉页上写了购买的日期。2015年6月。是妈妈写的。2015年6月的妈妈是什么样子,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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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看了凯瑟琳·曼尼克斯的《好好告别》。这一本书,我看得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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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意识迷糊的时候别人问起我和宝宝,妈妈和那人说我在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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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裤脚掖进袜子的动作,没想到我会做得这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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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打招呼的时候说出:你好,我是某某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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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睡得很好,做了一个逼真的梦。梦里是我爸爸病了,我给妈妈打电话,说让她搬过来住的事。然后梦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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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上有两格是妈妈精心挑选的绘本。她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则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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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做一个“外婆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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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找到几串妈妈以前的珠子。摸起来滑滑的,凉凉的,就像妈妈的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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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可以找到某种方式,让你以某种姿态陪伴在我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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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没有鼻毛,也不会笑出声音。这两件事不无关联:还得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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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是因为逗她笑的人不够好笑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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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悲伤地想到:假如婴儿笑出声音了,想让妈妈也听到,已经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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