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章·手记 > 正文内容

我们一起看饭岛爱

二向箔2023-01-10 11:06:51文章·手记248


作者/黎紫书

想象有人在弹指甲。

在寂静的屋里。傍晚而将入夜。一个人煮了泡面坐在厨房里吃,听到柜子里传来小小指爪在刨刮某物的细微之声,便想象起柜子里有人在弹指甲。

这事是不对的,柜子很窄小,要能藏人也唯有是个小孩。素珠她想到日本电影里浑身抹了白色颜料的男童,擅爬行,行动时全身骨节咯咯作响。小男孩的眼珠浑黑,看人时无有喜怒哀乐,是一张无辜的脸。

无辜夭折,故而成为怨魂。她在亮了一盏孤灯的厨房里,觉得惊怖,夹了一箸面却吃不下去。

西门不在。西门不在,让一屋子的寂静腐蚀得更深一些,更溃烂一些。素珠知道西门往哪里去了,小酒店的小餐厅,西门穿阿森纳球衣的背影,红色。陪他调笑的是金发的澳洲女孩,染着淡淡阳光的皮肤白皙得发亮,亮得她一脸淡褐色雀斑都飘浮起来了。

素珠觉得最近的想象都有了电影感,一个画面承接着一个画面,她的西门却始终在画面里背向她,素珠只看得见阿森纳的球衣,红色;皇家马德里的,白底黑字;巴西的,青黄;意大利,蓝。

至于有人在弹指甲,素珠以为是一个人连接着看许多恐怖电影的缘故。老总叫她想想,现在流行什么。素珠翻开报章看到的是日韩港的电影海报,都阴森森,都血淋淋。可是她觉得几乎不可能,很难,怎样把这些红黑色元素注入她的小说里。老总斜睨她,看着办。

只要你愿意,没有办不到的事。素珠仍然把一箸即食面举在半空中,仍然听到有人在她的厨房柜子里弹指甲。她试着去想象其他,譬如没排好的版,标题是综艺体七十二级:艳鬼寻凶,夜夜销魂。

网友负离子会批评这标题很土。素珠的网友,她叫他做聊天室大玩家。负离子有很年轻的灵魂,他对她温柔,告诉她很多年轻男女不可告人的事。素珠也假装很年轻,登记册上填的是二十。二十岁,那年西门才是个两岁大的孩子,五官精致小巧,眼神总是显得很迷惘。最初有过一段日子,素珠生起过要把孩子捏死的冲动,她的两手都按在男孩的脖子上了,她说西门真对不起。

把吃不下去的泡面倒掉,素珠洗了碗筷,走到狭窄的客厅来。电视开着的,但无声;吊扇转动着的,呼呼作响。老钟无秒针而有秒声,滴答滴答。浴室的水龙头没旋好,滴,嘟……滴,嘟。素珠步行时听见左膝的筋骨在响,像有弦被弹拨,剔,剔,剔,又像有人在弹指甲。声音细微,一点一点将房子放大。素珠简直觉得客厅变成了旷野,所有物件都离开她越来越远,西门你不在。

西门回来的时候,想必脖子上会有吻痕。素珠看过的。这孩子喜欢这玩意,那澳洲女孩也很野,隔着爪哇海和阿拉弗拉海,几千公里就这么飞过来。素珠听负离子说过这些经验,无爱的性事。负离子还怂恿她把故事写下来,两个人坐在马桶上玩,结果把坐板都压坏了,男臀还印了红红一个椭圆形。素珠写了,老总竟然真觉得好,他抹了抹秃头说,年轻人会喜欢。创意嘛。

老总不知道,以后素珠坐在报馆女厕的马桶上,都觉得有些异样。她想象这些马桶都是老总坐过的,便生起自己正跟那秃头男人苟合的恶心感觉。在自己家中的厕所里,素珠却会幻想着年轻的负离子,坐在马桶上对她招手。来。乌鸦你过来。这幻觉让素珠浑身滚烫,心却是一点一点冷下去的,好像她正在干什么坏事,好像她正在出墙。

罪恶感反而让她对网上的世界更沉溺一些。素珠在深夜里上网,那是人们最纵欲的时段。负离子如是说。二十岁的素珠故作天真地装着什么都不懂,并且什么都好奇。深夜敲门的男性轮番问她,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还是处女吗。素珠试着迎合(负离子指导她:像你们正躺在床上,男人要什么,他会给你指示)。慢慢地她知道了谁期望她是个中老手,谁又在想象她是个腼腆的女孩;他们谁在寻求狂野的高潮,谁又想舔食处子的阴血。

负离子笑着说,这里就如此简单,无非只是在满足彼此的想象。他说乌鸦你一定懂,你会找到很多素材,你会红起来。素珠晚间谈了这些,日里继续写她的《大食秘书艳情录》。这本来就是很受欢迎的版面,西门五岁的时候,素珠就在那里连载了她的第一个小说,叫《深闺怨妇情》什么的,因为稿费可观,再加上日常的排版和校对,总算解除了她在经济上的窘境。房东不再几个月便来赶人了,也不必因为欠债而几个月便给西门换一个托儿所。

西门却终究阴森森地长大。素珠以为惊怖,孩子阴鸷的眼神,总是像猫头鹰似的,专注地凝视着什么。素珠看见男孩脖子上的血痕,以后随着年月逐渐转成淡青,却像是渗入皮层的,她的罪证。素珠对负离子说,她有个同龄的男朋友叫西门。我爱他可我也害怕,他愈狂野愈悲伤;他多么憎恨一个曾经把他杀死过的女人。

素珠模拟年轻女子的语调,仿佛无辜的,总像下一场轮暴的受害者。负离子体贴而熟练,如蛇一般盘缠上来。他比初识时狂放多了,文字多么温柔,几乎感觉出来那里面的湿和热,而省略号,是他语言间断断续续的厮磨。素珠耳根发热,身体的回应如同处女对情人的答复,总是饥渴但柔顺的。她依言褪除衣物,裸体映着电脑屏幕上的光,暗室中但觉苍白,如剥掉皮的蟒。

有一天夜里,负离子问素珠:对我,你如何想象?素珠闭上眼,脸上泛着欢爱过后的红潮。黑暗中缓缓浮起的是许多年前那男子的脸,下腹便反射性地生起初夜般的痛。素珠对着电脑哭了起来,负离子终究不知道她当夜的悲伤,但他良久没有登出,像是陪她静坐在不断下沉的伤感中。

只要抽离了负离子所在的世界,素珠仍然对生活感到乏力。屋子像医院太平间那样的冷与阒寂。某日她对西门的背影说话。再这样,不如你搬出去。素珠说了便愣住,那一点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西门怔在原地,伸出两手抱着后颈,抬起头来思索了一阵。很多年了,素珠老觉得西门这惯性的小动作别有含意,手与颈,像在指标她的罪孽。

那一夜,素珠又上网找负离子去。负离子却稀罕地显示在离线状态中。以后数日,代表负离子的那朵小花都伫立在离线者名单中,孤僻地显现着近乎枯萎的黯红色。素珠直觉他在,但那黯红是他的背影,一如西门的红色利物浦,其实在表达一种执拗的拒绝。素珠便不去敲他的门,她开始有点懂了这个空间的规矩;负离子警告过的,不得硬闯,闯进去便会发现里面只有虚空。

那几个夜里,男人们来了又去,素珠以职业性的文字,无声地勾搭与顺从。她的大食秘书凯德琳,彻夜斜倚门楣,举起录像机来记载她的艳情录。素珠昂起脸来直视镜头,就像冷冷看着各国男子夜半闯入,向她展示勃起来烫热的阳具。凯德琳后来在她的日记里写着:噢!其实我们都很可怜。

那次以后,素珠觉得西门又离得更远了些。他们去给男人送殡,母与子,各在行列两端。西门的孝服是大卫·贝克汉姆在皇家马德里的球衣,素珠记得他还有一件齐达内的。她在行列之末举目张望,西门那两年拔高了许多而显得薄弱的背影,如一张照片飘流在远处的前方。

负离子再出现,素珠感到亲切,也不需要很多语言的逗弄,他们便缠绵起来。素珠在电脑前张开双腿,空气里有爱尔兰木笛曲牧养的音符,在暗中列队又散落。素珠情迷意乱,她喘着气说了很多年没说过的话。

我爱你。

说这话犯了规。负离子依然像个老手在指引她。还是不说的好。素珠这才稍微清醒,意识到自己站在无人的舞台上,向漆黑无声的观众席展示裸体。那裸体是行将枯萎的,她觉得尴尬。大食秘书会在翌日的故事里嘲笑她;凯德琳爬上她的办公桌,用两眼暧昧地笑着,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左手一直在弹指甲。

写到这里,素珠的小说再度落入俗套的性爱公式中,大食秘书艳红的唇印变得像月经淤血一样令人厌恶。负离子比她更紧张,连着几天都追问她出了什么状况;是不是因为你的懦夫男朋友。素珠感到心虚,西门不知道她一直在写这些,也许他只知道母亲素珠在小报馆当编辑。素珠刻意把许多烹饪书和家庭小百科拿回家,向不闻不问的孩子暗示自己的清白。这些事情,她有时候很想对负离子说,但话凝结在指尖那里。要是按下去了,会不会把多么轻巧脆弱的一个年轻小情人惊走?

于是他们转换话题,谈到电话性爱的事。负离子问素珠,乌鸦你要不要也试一试?素珠有点迟疑,这新点子唤起她的欲潮,如有满月在勾引。她猜想凯德琳一定会喜欢。那秘书也在怂恿,去吧就一次,他的声音难道会让你怀孕不成?素珠讨厌凯德琳的露骨,那是近乎无耻的,像蛇在跟夏娃耳语。但素珠无法回绝,负离子不断向她讨电话号码。说啊告诉我,说啊乌鸦。

素珠终究禁不住诱惑,如同二十年前,少女素珠在初夜中的无辜与期待。她为此付出过眼泪、惊恐、脱发、自尊、杀子、悔咎,所以在这夜里她毕竟比以前多了一份世故,她对负离子说:不,你给我你的电话。

凯德琳在艳情录里拒听新波士的电话,她说这多没瘾,不如一边看饭岛爱的高校女生,一边自己解决算了。负离子还教她在小说中加入私人护士五姑娘和部门经理sm小姐。最重要的是写得生活化。负离子对这显得兴致很大,只差没要求素珠把他也写进去。年轻人什么都没放在心上,断断续续告诉她许多欢喜之事,原来把马桶厕板坐坏的就是他,还有一个女孩即将从遥远的黄金海岸飞过来。

素珠仔细地聆听,她与他之间的无声。她十分庆幸,却掩饰不了那有点痛感的惆怅。那一通电话终究没摇过去,而只有凯德琳知道这秘密,素珠她毕竟失去了一个纯真但老练的小情人。

素珠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沙发上。已经入夜,厅里灯没开,但电视机依然是开着的,有西门的曼联背影晾在电视机前。素珠坐起来,西门在吃泡面;电视在消音状态,西门吃面却啜啜发响。素珠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电视屏幕,那画面里有一对半裸男女在无人的荒室中厮磨,素珠接近无意识地看着男人和女人,有点想到了该怎样把惊悚元素灌入她明日的艳情录。素珠看一眼电视余光中的西门。那女的是谁,是饭岛爱吗?

明日素珠将会忘记西门是怎么回答的,也许他根本没回话。凯德琳站在他们母子之间,用小型录像机在拍摄素珠睡眼惺忪的脸。素珠无所谓地面对镜头,噢时间过得像飞一样,已经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了。西门没听见她的慨叹,那年轻小伙子把大半杯泡面灌入喉咙,咽下去以后,像平日那样用球衫的左袖揩了揩嘴巴。

素珠把脸浸泡在电视的辐射线中,努力地想象着饭岛爱的呻吟。忽然那孩子转过头来,向她展示那一张与死去的男人极其相似的脸。

西门问素珠:

你怎么了?

你怎么睡觉时在弹指甲?

本文选自《野菩萨》(即出) 黎紫书 著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本文链接:http://www.erxbo.com/post/366.html

分享给朋友:

“我们一起看饭岛爱” 的相关文章

少说刻薄话,多吃巧克力

作者/老杨的猫头鹰·1·微博上有个很扎心的段子:“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你住在豪华的大船上,船上衣食无忧,灯火辉煌,高朋满座,你怎么玩都不为过。而我只是抓着一块浮木,没日没夜地在海面上漂,海浪一波一波打来,我怎么躲也躲不掉,随时都有被淹死的危险,还要担惊受怕有没有鲨鱼经过。你却问我:‘为什么不抽空看...

远方姑娘

远方姑娘

作者/贾周章我是以后的你们,你们是不同时期的我。一、雨夜归来许久未说话的我,突然问了自己一句,我走到了哪里?周围的景色变得陌生,四野没有了方向的概念,这分明是一个混沌的梦。又走了一会儿,天空落下了长长的雨丝,它们由天空垂落至地面,却打不湿我的衣裳。我想找一棵避雨的野树,此刻变得大胆起来,继续在野外的...

邻居

作者/沈大成我的隔壁是三居室,这些年我吃了它很多苦头。在所有房型里,我最讨厌三居室了。三居室的房东夫妇搬去了他们另外的房子,在那里愉快地生活着,他们当故居是每月榨得出钱来的弃儿,不管它了,常年委托中介出租。房子一直没有碰到好人。如果是一居室,住的就是一个人;如果是两居室,住的就是一家人;而如果是三居...

细致入微的谋杀

作者/牛大伦甲“老鼠你醒,醒,醒……”我在一连声的催促中,睁开眼睛,从美女环绕的梦境里奋力挣脱出来。我睡的是沙发,丁昭南大师睡双人大床,当然,他是一个人。自从中风以后,丁太太说为了方便我照顾老师,就自作主张,和老公分房睡了。“您要上厕所么?”我拉扯好自己的睡衣,扣上扣子,才完全清醒过来,说起来今年六...

请您听我说

作者/独眼老张跟老金说自己要去参加“那个座谈会”,老金反问说:“什么座谈会?”老张说:“就是市物价局那个。”她心里知道不是物价局,但物价局听上去更气派更重要。“别去,去那儿干什么。瞎耽误工夫。”“去听听别人怎么说,也给提提意见。这西红柿都两块五了,领导一来,菜市场卖菜的都改口成八毛一斤了,等着他们了...

骨头

作者/走走“有人看到她从女宿舍出来。那时的宿舍,一大间房,睡八十个。几个男青年在路边等着她。他们穿过一片田野,旁边就是劳改营,他们绕到那后面,直奔一片坟地而去。”我能想象,她那时一定是兴奋的,就像她得知自己被推荐上,到卫生院当赤脚医生的时候。在我的想象里,她挥动起了铁锹。而在她的眼前,两幕图景交叉着...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