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磊的海
作者/西小麦
有些花束被浪水卷进大海,浮浮沉沉,像条条小船,消失在海的尽头。
夜晚的星是凌乱的,风无序,魏明磊脚踩在沙滩上,大拇指扣在石砾里,颗粒大,他感觉被包裹,从脚趾,触电般沿腿毛向上,为了不被拉扯,他加快脚步,沙滩沙沙哧哧吱吱随着深浅的姿势变换着声响。接近奔跑,风在身后列队,星变得模糊,海水是大块的黑,在视野里前后摇晃,他径直朝向大海,腰部被没掉,扭动左右胳膊,划开果冻般的波,脚底腾起,身子开始远离海岸倾斜,直到整个头变成一个略深的黑点,扑通,黑点被稀释,魏明磊不见了。
有时夜晚,魏明磊会跑到海边扎一个猛子,也不是多高的石头或者悬崖,就慢慢地迈着中年人的步伐走进海里,但在魏建康的眼里,深入比黑夜更加漆黑的海水里,勇敢是唯一可以解释的词汇。魏建康坐在堤坝上看守着父亲油损的皮鞋和沁满汗渍的衬衫,这是父亲白天生活的痕迹,他不难猜测这一天父亲都经历了什么,当然他想不了太多,世界于他而言,还是一块未被融化的小小的固体。嗨!魏明磊从海水里露出头,并大声喊叫,嗨,吼,呼!接着沉入。不像是跟谁在说话,也不是在叫魏建康,魏建康明白,这只是父亲一种水下的用力,必须通过气管让肌肉抖动起来,好在那黑漆漆的液体里寻找什么。父亲如此热衷于在县城的海边洗澡,魏建康还是把猛子归结于洗澡,这样更好理解一些,父亲在一个黑色的庞大浴缸里洗澡,不时会因水温的变化吼上几句,或温或凉,星空像密布的网,某一个瞬间魏建康觉得自己被卡住了,遥远的夜里有一双大到无边际的蜘蛛眼睛在疯狂着自己,他还没有关于蜘蛛眼睛数量的概念,只是突然怕了,怕黑,怕渐大的风,怕不停涌上岸的浪。他想走,歪头看了看父亲的衣物和鞋子,也不知道往哪走才对,他喊,爸,你在哪,你在哪。喊完抬头,夜坠了下来,他下意识弯腰感觉肩膀酸疼,好像撑住了什么。也许只是为了验证是否被卡住,魏建康把父亲的衣服挎在臂弯,拎起父亲的皮鞋,从堤坝跳下,落进沙子里。
*
魏明磊的尸体一早被海水推到岸上,县城新闻界近来无事可做,魏明磊的死让大家热闹起来,沙滩的质地被脚印踩得越来越实,最可靠的消息是一中年男子因生活疾苦选择跳海,疾苦的背后大概还有被债务欠款、被生意失败、被诈骗、被赌球、被酗酒等等,人们更愿意相信的,是和自身命运相一致的同情。一时间沙滩变得出奇干净,有专人负责打扫遗落的人造物,群众前来祭奠,好像自己的某个亲属与大海融为一体了。但是没人知道魏明磊的衣服去哪了,也没人关心这个问题,他上岸时身材肿胀,只有内裤贴在皮肤上,嘴里还会往外吐水,有软体动物从嘴角逃出来,把平静的死亡搞得慌张。
*
沙子里都是水,海水在深夜开始涨潮,魏建康身材矮小,浪涌来的时候总会将他击倒在沙滩上。他尽力举起父亲的皮鞋和衣服,不让它们被打湿,嘴里嘟囔着父亲的名字,声音交错在浪花里。几乎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趔趄,魏建康有些痛恨自己的渺小,又有些抱怨父亲的这种习惯,尽管等一等,海水就会闪出一个身位,父亲重新摇晃身子向他走回来,把头发上的海水甩出去,像一个冠军运动员捧起奖杯般抱起他,然后跟他说,你猜我今天见到的是什么?魏建康每次都会问,是什么?尽管父亲每次说的都不一样。这是一个秘密,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魏建康蹲坐在堤坝上,看着父亲进进出出,总是会期待些什么。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忐忑,也许是夜更黑,空气总是浓稠的,魏建康感觉有些怪,一种担心生了出来。
我们这个世界其实很大,魏明磊说,同时比画着两只手,向后背尽力张开。魏建康点点头,他理解不了很大的意思,但能看得出父亲的双臂已经弯折成纸飞机的形状。和这个世界连接着的,还有另外的世界,和另外世界连接着的,还有另外另外的世界。魏明磊接着说,打个比方,你语文作业写完了还有数学作业,数学完了还有英语,这下懂了吧。魏建康懂了,父亲在世界方面有所研究,现在正向他透露着某种不可理解的神秘。我刚才下去了多久?魏明磊说。魏建康答不出来,看着父亲把衣服穿上,坐在堤坝上抖抖脚,再把袜子套上,把脚塞进皮鞋里。有一个巨大的宫殿,里面还有些动物,是海马,今天能看到海马,它们是真的马,好像在等我,时间太短了,魏明磊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海马有三只,这个倒是不奇怪,上次见到的那个很像大象,你知道吗,就是大象,鼻子很长,摇来摇去,把我身子缠住了,我还是出来了,不是逃出来,是放出来的。魏明磊看了看,抬着头的魏建康,接着说,算了算了,我们走吧,世界真的很大。魏建康小跑着跟着父亲坐上电动车,月亮如钩,跟在后面,他搂住父亲的腰,把头贴在魏明磊的背上,他只想吃点东西了。
此刻的魏建康也是,肚子开始在沙滩上叫唤起来,被魏明磊夜晚带到这里的频率越来越高。饭吃了,但夜越来越深,他不敢再往前走,站在临水的另一侧继续向大海里喊父亲的名字,海平面在浪花涌过后变得暂时安静,魏建康怕这几秒的安静,每一朵浪花都有可能是父亲探出头来,安静令人恐慌。直到魏明磊再次从水中冒出头,魏建康已经站到腿发麻,海水侵袭,下肢冰凉,麻怵感是模糊的片状,勉强站定,看着魏明磊向自己游来,方才舒了口气,声音从口腔里蹦出来,爸,我在这!魏明磊笑着跑过来,把他抱起,往堤坝走,说,你在那里等着就好,别下来,水大。爸爸,你看到什么了?魏建康问。魏明磊把衣服和鞋子从儿子手里抄过来说,宫殿的一侧有几根石柱,上面吊着一些花纹,看不清楚,大象有两只,它们像两个石狮子,我没看到宫殿的门,应该可以走进去的。里面会有什么?魏建康继续问。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看到一个女人,魏明磊说。魏建康一下跳了起来,从魏明磊身上下来,说,我妈在里面吗?我还不知道,看不清,挺像,魏明磊说。魏建康想起母亲的样子,齐肩的短发,一双大眼睛,双眼皮,眉毛略稀,鼻子异常高挺,棱角分明,一副永不服输的样子,下肢并在一起,有尾巴,有鳍,越想越不真实。母亲的鼻子是塌的,眼睛小,时常眯成一条和蔼的缝。魏建康心里的母亲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有多久,他不记得了,母亲在床上安静地躺着,他握着她干枯的手,像抓着一株草,他理解不了丢失呼吸对于一个人体有什么更为重要的关系,只是母亲不再醒来,被一辆黑色的面包车拉走后,就不曾出现了。现在母亲在宫殿里坐着,也许是浮着,魏建康想,母亲到底有没有尾巴,如美人鱼一般,会不会跃上岸,跳到某个石头上,和自己一起看父亲在海里游来游去,会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发出嘘声,像玩捉迷藏。
*
沙滩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也不再前往,有些花束被浪水卷进大海,浮浮沉沉,像条条小船,消失在海的尽头。魏明磊的尸体当天被运往殡仪馆,李文娟也到了现场,没有祭奠的人,没有亲属,魏明磊被放进焚化炉,两个工作人员像烧一头猪,关上炉门,拿起簸箕和小铲站在一旁等着。李文娟听到他们的交谈,老婆即将生产,打听几个好的医院,县里新开的电影院还不错,想和女朋友去试试,她透过炉门玻璃看着魏明磊慢慢缩小,被火焰包裹,她明白他的生命不是此刻丢失的,但是看着一块肉体逐渐化成灰烬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她太想知道真相了,部门的同事编造的事实,她一个也不信,她甚至怀疑过魏明磊是否被谋杀,她知道怀疑是接近真相的最佳途径,但是又被一度祥和的小县城推翻,刚从新闻传媒毕业回乡的李文娟,觉得魏明磊就是自己事业的起点,尽管他现在正在高温下熔解,发出着噼里啪啦。
李文娟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白纸,在办公桌上写下标题,魏明磊之死,一中年男子在太阳升起之时被海水冲上岸,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决定去魏明磊家里看看。滨海县的浮华街是被杂乱的电线杆和电线包裹的,李文娟从下方穿过,于胡同尽头的一处平房内找到了魏明磊的出租屋,房东是一个老头,正在清理杂物,墙上有孩子凌乱的画笔,房东骂骂咧咧,见李文娟,并不收敛,把愤怒依然甩给一个死人。房东把几本书踢到门口说,这墙我还得重刷,东西也不弄走,死都死得不利索。李文娟看到脚下的几本书,又随手捡起一本笔记本,翻开看时被老头侧身挤到一边。
“
5月24日 阴
今日恐怕有雨,本担心是否可以入海,带建康去堤坝是否安全,海水每次都有情绪,起伏不定。我安排建康在老地方坐着,他身材还是矮小,要七岁了,总是长不大,不知道是不是随了妈妈,我让他帮我看着鞋子和衣服,总要找个事做,接着我向大海走去。今天的大海真是凉透了,生怕抽筋,打了几个来回才开始往下潜,喝了不少水,又吐不出来,每次都这样,也担心哪次会一直喝下去。
我回头,海面如此透彻,能看到建康在安静地坐着,两只小手帮我按住衣服,如果我今天能找到你,我就能给你多聊聊他了。可惜门还是没开,海马见到我很亲密,它们说不能着急,有时候宫殿的门才会开,我不知道能不能叫宫殿,总感觉那里连接着更大的世界,就在黑暗的液体底下,我甚至不需要呼吸的,我也不懂。
”
魏建康,李文娟心想,魏明磊有一个儿子,可是当天早上她也去了海滩,并没有其他尸体了,魏建康是非如日记里记载,当天也去了海滩,是否下水,仍旧在海上漂荡。她一阵悸动,觉得发现了什么,又深感恐惧,她继续往下看。
“
5月29日 雨
我跟你说了很多,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了,你就看着我傻笑,水里那么凉,你连个衣服都不穿,你说没必要,这里什么都不需要。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和那天走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好像胖了不少,我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你了,我告诉你建康长大了,你点点头,往海面指,是,他就坐在那里等我,就像你在这里等我一样,如果他长大了,我是不是可以带他来见见你,他很想你,我也是。大象从我们身边游过去,有两只,一只老了一些,一只很小,和我跟建康一样,宫殿真的是大,里面还能看到什么,你在哪里睡觉,你需不需要睡觉,石柱和草地,海底的草地柔软得像棉花,我可以拉你的手吗?
有时候真的不想回去了,你也不想我回去的对吗,可是建康还在等我。你转身走的时候我没跟着,向石柱间绕去,大象的鼻子托着我,我游了回去。雨越下越大,上岸后,建康弓着身子护着我的鞋子和衣服,雨水把他浇透了,他好像在哭,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怕失去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是失去你了吗,我把他抱起来,告诉他,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你,我,和你妈妈,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
”
房东老头把杂物用扫帚全部清到胡同里,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早就在路边等着,李文娟看着他又把垃圾全部铲到车上,走回屋内确认了什么,再回到三轮车上,对李文娟说,这里什么也没有了,你走吧。李文娟问,魏明磊有一个儿子的对吗,您知道他在哪吗?老头皱了皱眉,抬了抬屁股又坐实在座椅上说,是有一个儿子,你不提我都忘了,说完奋力蹬起三轮。李文娟看着手里的日记,继续往下翻。
“
6月7日
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了,大象把我缠住了,我绕不开它们,海马是真的马,它们在海里会蹬蹄子,告诉我,最好我不要再来了,我不懂为什么,建康每次都会问我,我说我看到了你,是因为这个吗,这是一个秘密对吗?这里的一切都是秘密,对吗?这不公平,你知道的,对我,对建康,都不公平。我带他下来好吗?我们生活在一起,不再离开了,我带他下来好吗?
我糊涂了,我糊涂了。
我对不起建康,我对不起他。
”
李文娟不知道魏明磊是不是疯了,也许确实是精神问题跳海了,莫名觉得魏建康有些可怜,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她继续往后翻,后面的几页都被撕掉了,时间定格在6月7日,魏明磊出事的那天早上是6月12日。
日记的事李文娟在部门里跟同事说了起来,并没有引起波澜,领导的关注点在于新建的玛雅游乐场出现了海盗船的晃动,已经派人跟踪了,问李文娟要不要去,她说,好的,把日记放进了办公桌抽屉。
*
魏建康跌入海中的时候手一直举得很高,把父亲的皮鞋跃过头顶,喝了几口水,吐出,又喝了几口,他喊着,爸爸,爸爸!魏明磊没再露出海面,魏建康好像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父亲对海水的迷恋程度几乎病态,尽管他描述了一个庞大的地下宫殿和端坐的母亲,一群奇奇怪怪的动物。在海水再次没过魏建康的头顶时,他觉得父亲是一个骗子,他在海面以下所能看到的,只有荒凉的黑,甚至一条鱼都没有。他像是瞬间长大了,谎言一刹那就被刺破,从他的嗓子眼灌进真相的水,除了让他窒息,还有孤独的凉,不停地侵蚀他的身体,但他仍旧牢牢地把右手用力伸出海面,攥紧着父亲的皮鞋。那是魏建康仅存的在黑暗潮汐中与父亲相关的连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流出了泪水,比海水稍微温热的液体,从无力睁闭的眼角溢出。
大海某处的渔船把魏建康捞起来时都认为这是一具幼小的尸体了,渔民正在谴责和同情之时,魏建康睁开了眼睛,不断从胃里涌出来的海水已经发黑,随即又昏死过去。船长王新波蹲在甲板上,用枯老的嘴唇对着魏建康泡得发肿的嘴唇不断吹气,不停按压胸部,魏建康奇迹般活了过来,手里的皮鞋这才松掉,啪嗒一下接触到渔船的甲板。王新波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他在众人的目视下,看着怀里的魏建康,生出一种奇怪的关怀,四周都是海水,星挂在天上像一条条锁链,没有岸,渔船刚经历了局部的暴雨,船体漏出的窟窿正被修补,王新波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把魏建康抱回舱室,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暴雨又重新下起来,王新波才走出舱室,扶着船舷,给破洞的板钉加几击锤子。魏建康什么也说不出来,安静地躺在柔软的床上,他喝了太多的海水,感觉口腔腥咸,但无力做出任何动作,他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什么,透过舱室的窗户,他看到阴云遮蔽了星,暴雨如注,号子在甲板上喊起来,是一种生的力量。他想起父亲,看到手里的皮鞋不见了踪影,霎时哭了起来,声音很大,但也大不过暴雨的击打,没人能听见。
魏明磊被冲上岸的新闻在渔船的收音机里播放时,王新波已经给魏建康煎好了鸡蛋,大海的空气都是腥的,王新波没有准备鱼肉,拿出两块软腻的吐司递给他。渔船在海上漂行,王新波不是滨海人,也不知道滨海在哪里,他们从北方过来,本是沿着海岸向南捕鱼,因暴雨偏航,鱼掉了三筐,仅剩一筐,准备掉头返航。王新波对收音机并不在意,看魏建康把吐司放进嘴里时停住了,才有意识咀嚼了电波内容,他坐在魏建康的对面,整理了渔帽,点上一支烟,说,是爸爸?魏建康继续嚼着吐司,把它团成团,塞进嘴里,说,不是。王新波点点头,把昨天魏建康手里紧攥的皮鞋从床底拿出来说,这个给你吧。魏建康看到皮鞋,眼泪从脸颊滑进嘴里,和大海一样的咸,他开始讨厌大海了。王新波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烟朝另一侧吐掉,说,妈妈呢?魏建康没有说话,用手捏起鸡蛋,塞进嘴里。王新波说,如果你家里没什么人了,那巧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魏建康彻底忍不住了,张开嘴,鸡蛋还在嘴里冒着细微的热气,被牙齿磨碎的部分随着高声哭喊喷了出来,王新波说,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叔。
魏建康跟着王新波回了北方,从渔船上下来,王新波就没有再回到过渔船上,他知道大海对于魏建康不太友好,这个小孩跟定自己,自己也不会再让他受一点委屈,他把魏建康带到群山环绕的老家,开始学习种地,把水泥往墙上糊,给人家贴瓦片,养一些猪和兔子。魏建康甚至忘记了大海是什么样子,爬上村头的树,和小伙伴丢石子,用竹竿打枣,把野狗撵进山洞,从树上掏马蜂窝,比赛谁敢尝第一口蜂蜜。王新波把那双皮鞋放在自家的柜子里,时不时拿出来抹膏油,他知道等魏建康长大了,总会想起这一双皮鞋,他知道这是他真正父亲的遗物,他剥夺不得,也格外珍惜。他时常想起那个暴雨过后的夜晚,魏建康漂浮在海面时,如果他没有跳下去把他打捞起来,现在的他应该还会在渔船上漂荡,把鱼一箩筐一箩筐地装满,拉到集市去卖,说不定还会讨个媳妇,生个孩子,但未必有魏建康聪明、勇敢,他笑起来,这就够了。他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但也从未忘记海上的渔船。有时候做梦说话,魏建康躺在一旁会听到他说,把左舵打满,右侧有暗礁,鱼要掉入海里了,把它打捞上来。他不确定王新波口里的它是鱼还是他自己,他在渐渐长大,把被子捏起一角,盖住王新波的脖子。王新波有时候会莫名发抖,魏建康去村里大夫那儿给他抓药,大夫说王新波年纪已经大了,常年在渔船上受尽风寒,骨头已经越来越脆了,魏建康这才意识到自己将要成年。王新波的双鬓早已斑白,时光没有在海边时那么缥缈,都是一寸一寸过的,踏踏实实地把身子拉长了。
王新波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劝魏建康出去闯闯,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村子太小,枣树上的果子也不如以前多了,平房拆的拆,大都盖起了二层小楼,王新波活已经干不动了,不能把魏建康耽误在这里,独守着小院,安静地老走就挺好的。王新波坐在院子的藤椅上,魏建康坐在石阶上看院子里的猫弓着身子踱步,然后躺在墙角。王新波说,让你吃苦了。魏建康不说话,他知道王新波想说些什么。王新波继续说,你很勇敢,我那天看到你们去掏马蜂窝了,你跑得比谁都快,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你命大,你还记得吗,我们都以为你没了。魏建康说,爹,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提也罢。王新波说,你叫了我那么多年爹,我毕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我是知道的,你说,人死了会去哪,如果我想再看看你,我还能见见你吗?魏建康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轻轻砸向角落里的猫,猫喵了一声,翻了个身。王新波说,我最近做梦,梦都不好,但有一天,我梦到一个宫殿,我父亲坐在那里面,他看着我说,你捡了个孩子对吧,我就点头,其他他什么也没说,我点完头就开始哭,我好像变小了,奇怪得很,就跟你那时候差不多大,一直哭,他要来拉我的手,我真想就跟他这么走了。你也一定想你的父亲吧,王新波把那双皮鞋从怀里拿出来,递给魏建康,十几年了,皮鞋依然锃亮,保存完好,刚上过油的样子。王新波说,你的父亲一定是爱你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是抛弃了你,一定不是的。魏建康接过皮鞋,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想起父亲在沙滩脱下衣服,把鞋子交给他时的样子,他说他要去海底见母亲,他会回来的,母亲也想念他,他不断地在生和死之间穿梭,把母亲的思念带回来,在边缘徘徊,在幼小的魏建康心里排列着一幕幕魔幻的电影画面,他从来不曾怀疑,他坚信父亲看到了母亲,也许是他不愿回来,把自己留在了这里。魏建康说,爹,你相信我们死了以后,还会再见吗?小时候,我爸跳进海里,说是见我妈,那里也有一个宫殿,还有一些动物,什么大象,海马,我不知道为什么记得那么清,也许是我编的,太久了,我甚至不记得我爸长什么样子,他为什么总是跳海。魏建康看着皮鞋,说,爹,你说,我们死了以后,也会在什么地方再见吗?
王新波没有回答,魏建康歪头看了看他,王新波闭上了眼睛,微笑着,阳光从屋檐上斜射过来,照亮着王新波的脸颊,他额头皱纹的沟壑舒展开了,头发向后梳着,随着头部下落到脖颈,有几缕垂了下来。魏建康站起来,把王新波垂下来的头发圈到耳后,知道,他走了。
*
滨海沙滩上被冲出了一头大象,暴晒了一天后,天气转阴,人们发现后通知了新闻部门。李文娟赶到时,看到了这么一幕,大象的鼻子没有粗糙的褶皱,身体的肌肤也很柔滑,像一只巨大的海豚,四肢细长,扁软,不知道是不是暴晒的缘故,显然不具备普称大象的特征,大象为什么出现在沙滩上,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闻,李文娟安排下属拍下了大象多角度的照片,再试着捏造一个可供群众把玩的事实,大象因口渴,逃出动物园跑到海边喝水,绊倒后暴晒致死;团伙作案,把大象偷渡到滨海沙滩,因无力进行转移,随即丢弃大象驾船逃跑;前几天的暴雨龙卷风将大象卷入其中,甩到滨海沙滩,群众一定小心,切忌暴雨出门以免被大风卷到大洋彼岸。李文娟看着下属写的这些新闻稿,在办公室笑出声来,不过大象尸体出现在沙滩上本就是个很荒谬的事情,无所谓怎么编造了,人们很快就会忘掉。
沙滩上还会冲出什么新鲜的东西,还真说不定,李文娟把三种可能性揉在了一起,写出了一条新闻,标题是,滨海沙滩亡象之谜。新闻预计分为三期,从大象的尸检入手,到成因分析,天气,海水,将分别进行详细报道。海水,当新闻稿集中到海水时,李文娟的精神突然被击中了,她慌乱地从办公室的杂物间里翻出二十几年前的小本子,魏明磊写过的日记。她翻开其中的几篇,海水,大象,两只,四肢如海草般,她迅速合上日记,觉得自己在出卖自己。她整合了一下所有的信息,开始思考魏明磊日记的真实性。荒唐,太荒唐了,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但又一遍遍翻开着日记,真相,她历年来已经忘记要寻求新闻的真相,当年也仅停止于魏明磊死因的探索。她开始猜测水下的海底世界,是否真的如魏明磊日记般所说,巨大的海洋宫殿,亡妻,象,马,还有什么东西,她激动,战栗,直到家人来单位找到她时,她才回过神来,夜里12点,想起自己还要回家。
第二天,李文娟把新闻稿全部改掉,公开了魏明磊的日记,把大象之死和魏明磊之死合归为滨海之谜,没人有反对,李文娟已经算是新闻部门的领导,但下属抱有怀疑,觉得李文娟把精神病和新闻连在一起,多少有些病态了,于是在新闻刊发之后有人上报了高层领导,李文娟被查,滨海没有之谜,大象的非正常死亡绝不能是自杀精神病人复活的借口,一码归一码,滨海双子大厦的一期工程和玛雅游乐场新进的VR游乐设施才是有益新闻的出发点。在撤稿之前,魏明磊的日记已被转载,并在他市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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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建康和张艳在客厅吵起来的时候,女儿已经睡了,妻子问他魏明磊是怎么回事,魏建康说是自己的父亲,张艳觉得魏建康是个骗子,从没有听他提起魏明磊这个人,现在要想着回滨海去拿回日记,一个精神病人的日记有什么好去拿的,况且,精神病是遗传的,女儿以后怎么办,她才5岁,他怎么可以骗自己。魏建康听着她说,但脑子里满是魏明磊日记的内容,父亲多次在海底见到过死去的母亲,到底是真是假,那天关于父亲死亡的新闻又到底是真是假,他联系了李文娟,告诉她自己是魏明磊的儿子,想取回日记,李文娟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貌似在哽咽,好像她也一直在等魏建康的出现,至于为什么在等,已经说不清了。魏建康对张艳说,我没有骗你,魏明磊是我的父亲,王新波也是我的父亲,现在他们都不在了,王新波留给我一双鞋,我要拿回魏明磊的日记。张艳在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卧室的门没有关紧,虚掩着,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说,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你的身世,我都记得,日记里的那些事你没提过,你相信吗,那些事,你信吗?魏建康说,我不知道,魏明磊是我父亲,他写的那些事也许是真的,我不知道。
客厅的灯是灭的,魏建康和张艳陪女儿睡着后才过来,两人的争吵声音并不大,沉默和思绪间奏,魏建康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抬头往外看,星光已经不再紧凑,城里的光太密,到处是霓虹灯,魏建康说,小时候,父亲带我到堤坝上,他跳到海里游泳,我的任务就是看着他的衣服和鞋,衣服我弄丢了,鞋子我拿着了,紧紧地拿着了。那晚的海水一定很凉,他可能是抽筋了,腿往下坠,打不了弯,一直往下,一直。小时候我觉得父亲就是这么走掉的,他不可能自杀的,精神病,我不信的,他是我的家人,和王新波一样,和你,和女儿都一样。张艳走过来,和他一起看着窗外,树影在灯下婆娑,打在对面的楼宇,她说,现在看不了太远,都被挡住了。魏建康说,是啊,都被挡住了,那些海水底下也许真的有座宫殿,如果父亲活着,一定在那,他在那看到过母亲,海马,大象。张艳问,大象会在海里吗?魏建康说,不会,但我想去看看。
*
李文娟站在滨海堤坝上等,天空飘雨,不大,傍晚阴霾,灰色的细线稀稀落落,打在李文娟的伞面上,听上去轻盈,日记被她捧在胸口。上大学的儿子觉得李文娟走火入魔,几天没有打来电话,丈夫劝她别再关注这件事了,她也不听,极力地认为自己发现了奇异世界的入口,钥匙就在这本日记里,或许就在魏建康身上,她需要求证日记的内容是否为真,魏建康是否当年也看到了父亲所描述的一切,也许那头死亡的大象魏建康认得,魏建康认得一切海底世界,也曾和母亲重逢,她将见证着魏明磊从海中漂浮上来,拥抱魏建康,并说一句感谢,她觉得自己完整了,真相是值得尊重的。天边和海边相接,世界混沌地融为一体,沙滩的石砾变得湿软,海浪轻柔地爬上又滚落回去。魏建康从海的另一面走来,李文娟只能看到一把伞,伞下是健壮的身躯,魏建康比想象的健康,身材魁梧,安静,鼻梁上挂着一副无框眼镜,正值中年,算上去跟魏明磊死去时一般。魏建康在李文娟身旁站定,先是看着平静无波的海面,海滩并无大变化,多了几处防潮堤。李文娟指了指前方的沙滩说,大象就是在这,皮肤都被晒得平滑了,像泥鳅一样。魏建康这才看向李文娟,说,可能不是晒的,本来就是那样吧。李文娟说,什么意思?魏建康说,父亲跟我说过,他见过两头大象,它们皮肤是光滑的,没有褶皱,毕竟在海底下不是,四肢像水草,柔嫩有形,大概是靠四肢游来游去的。李文娟说,你真的信吗?魏建康说,你难道不信吗?
如果李文娟不信,是不会把日记内容公开的,像个疯子一样坚持这样的真相,但是也会怀疑,她想知道更多。雨打在两人的伞面上,像两架初生的钢琴。魏建康拿过父亲的日记,说,我不知道父亲还有写日记的习惯,我不知道他那天到底见到了什么,也无法写到日记里了,我相信海底是有一个宫殿的,就好比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的母亲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在等我和我的父亲,我还想过,她会像美人鱼一样跃出水面,可笑吧?我这个可笑的父亲。魏建康翻看着父亲的日记,尽管他在新闻里都见过这些内容了,但拿在手里的时候才会感觉父亲就在身边,就在面前的海里,透过海面望向自己,正和母亲说,嘿,你看,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他来了。李文娟说,你的意思是,我们这片海滩往里走,有另一个世界对吗,那里有大象,你的父亲,母亲,对吗?
魏建康想起父亲拨开浪花的模样,在黑夜的大海里游动,黑变得更黑,他站在原地恐惧、担忧,他的胆怯和不安随着海浪不规则的声音来回波动,他想起黑夜的蜘蛛在命运的网上盯着他,他被大海挤压,无处可逃,现在又站在大海边,企图敲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他看到父亲在另一头大象上和他招手,想起父亲的话,我,你,和你的母亲永远都不会失去。骗子。就算那里有一扇门,就算那里真的有一座宫殿,他咬起牙齿,把日记紧紧握在手里,说,是,那里也有吞噬我父亲的海,让我养父骨头脆裂的海,腥咸的海,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海,你见过我父亲的尸体对吗?李文娟说,见过,你和他长得很像。
魏建康右手握紧,把日记用力扔出去,日记落入海滩,被涌上的海水吸走,漂浮于深处。李文娟看不明白,说,你不想知道真相吗,到底是不是像你父亲写的那样,那里到底有什么。魏建康沉默着,目光跟随着父亲的日记本飘远,背后传来女儿的声音。爸爸,爸爸,你在哪?魏建康回过头去,看到张艳从怀里放下女儿,女儿不顾雨滴向自己跑来,他迎上,把女儿抱在了怀里,说,走吧,回家。
李文娟站在原地,魏建康抱起女儿,和妻子共用一把伞,她转回头看着被雨滴打出涟漪的海面,视野中搜寻着那本日记,远处的一个白点,即将沉没,海面骤然涌起一匹白马,后蹄腾空,踩踏海浪,转了几个来回,鬓毛煞白,肌肤柔滑,李文娟大惊,转头喊魏建康,魏建康一家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她把头转回来,盯着海面,恍惚中,魏明磊的日记本已沉没不见,大海归于平静,虚晃,泛着阵阵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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