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大拇指以及蓝色、棕色的房间
作者/乌冬
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86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女儿长到两个多月,竟然已经学会自主入睡。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事。自主入睡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厉害,其实不过是说,她可以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不需要他人的安慰。等她打两三个哈欠,我们就抓紧机会把她放到小床上。她侧着脸,找到自己的一只大拇指吮吸起来,如果感觉不够剂量,还会试着把整个拳头塞到嘴里(当然是塞不进的)。如此嘬上个五分钟,眼睛就闭上了,只看到肉嘟嘟的小脸还在使劲。再过一会儿,就彻底进入睡眠。
有时候我觉得她好可怜,两个月的婴儿,竟然就要安慰自己了。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好厉害,只凭着吸吮这一个本事,既填饱了肚子,又安抚了灵魂。
然后她会长得更大一点,更大一点,会学习如何翻身、打滚、从纸巾盒里扯出纸巾、撕开酸奶盖、熄灭酒精灯、写诗、接吻,甚至再生另一个小孩。然后她会的事情就变得太多了,再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可以给自己安慰。
婴儿主动进入睡眠,我被迫回到我的世界。当我在我的世界,远远看起来就是一个坐着发呆的人罢了。当然如果硬要描述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们:那是一个安静的,由蓝色和棕色构成的房间。并且大多数时候,窗外是阴天。我的妈妈坐在这个房间里,不太和我说话。有时候我眨一下眼睛,脑海中的妈妈就躺下了,在我的床上沉沉地睡着。再眨一下眼睛,她穿上了病号服,艰难地把呼吸机的管子从左边挪到右边。
在我的世界里,我静静地看着她,就和实际上发生的那样,说不出一句能真正安慰她的话。而在我们真正的房间里,阿尔担忧地看着我,看着我又静静地开始发呆。
但是怎么办呢,也许有人会把安慰错当成爱,但是爱有时不是万能的,爱不一定能给人安慰。我可以出于对爱的回馈,骗他说我好多了。就像妈妈出于对我的爱,骗我说她好多了那样。然后我们就如此,假装完美地生活下去,直到天崩地裂。
在三十岁失去母亲,当然比在十岁、二十岁失去母亲要幸运得多。但是怎么办呢,三十岁的我已经长得太大了。和新生的婴儿相比,我简直破旧不堪。我的很多功能都减退了,很多功能又迟迟没有发展起来。更重要的是,我还失去了能够安抚一切的大拇指,失去了指尖神秘的、令人上瘾的、迷幻的咸味。
再也没有什么吮吮手指就能骗过自己的机会了,事实在我眼前呈现得清清楚楚,甚至比安慰更容易接受一些:失去母亲,就是永远失去了往后与母亲共同度过的岁月。失去的母爱,无法被任何一种爱替代。
我试过许多方法让自己好过一点——我是说,我看了一些电影的开头,读了一些痛苦的自叙,短暂地见了几位朋友,聊起那些毫无关联的事情。我甚至在一个湿漉漉的下午,久违地去湖边散了步。我们从清波门走到了钱王祠,又从钱王祠走回了清波门。那天天气很冷,又没有雪,湖边的行人和猫都不多。谈论死亡、死去的人总是很难的,所以格外需要风景优美的地方。阿尔想念大自然,于是在看树。婴儿躺在婴儿车里,只好看看叶子。而我在看椅子和石凳。妈妈生病以后,在这附近住了大半年。我们常常一起从清波门走到钱王祠,再从钱王祠走回清波门。这段路上的每一把椅子,我都记得。
我好像可以很自然地把“我妈”这两个字说出口了,就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好像也可以比较平静地看着街上七八十岁的无辜老人,而不再去想为什么他们可以活着,我的妈妈却已经死了。还有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单纯的,充满分享欲的新手妈妈——看啊,对,我的宝宝,她好可爱,她的眼睛好大,睫毛好长。是的没错,她是一个混血儿。比较像她爸爸。
回家的时候,我们碰到楼下的邻居。她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我们的小婴儿,问我们是男孩还是女孩,又问她平时是不是在我妈妈那里住着。我注意到有几片湿漉漉的叶子黏在婴儿车的轮子上了,没注意到自己回答她的两个问题时,都说的“不是,不是”。
我短暂地想了一下,如果我是我的这位邻居,我的妈妈就还活着。我不知道她死了,她就是在某个地方活着——有一天,我的表哥也告诉我,他梦到了我的妈妈,和他的爸爸已经团聚。两个人都胖了一些,脸色很好。
但是当我平静下来,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湿漉漉的叶子一直在那儿。而我,无论我在哪里,我都同时置身于那个由蓝色、棕色构成的房间。我的妈妈静静地坐在里面,看着窗外。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三个月。她一直在说,想去海边看看。我隐约知道,她想要的是另一种爱,另一种更广阔更自由的东西。但是她被我的爱困在了我的客厅里:沙发就是她的沙滩,窗帘就是她的大海。
幸好,婴儿睡了三个小时就会醒来。
我站起来,穿过由蓝色、棕色构成的客厅,走向她白白的小床。
我的小可怜,她急切地吸吮着自己的拇指,却发现确实一点奶也吸不出来,终于哭了。
我想她的哭声里大概也有我熟悉的那句话:妈妈,你在哪里?
于是我和她说:不要怕啊,宝贝。妈妈在这里。
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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