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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桥

二向箔2022-12-13 08:53:56文章·手记196

木桥

作者/王大烨

年轻人,生活不能过得那么仓促,婚姻是妥协,你却把它当成了梦想。





有年盛夏,我喜欢沿着郑州公路大桥,一路往北骑,直到穿越黄河,眼望前方,已是新乡的地界。当时我在花园口的家得乐生活超市上班,房子租在附近的御森苑。干的是海鲜区,贴标签,补充货源,有时也得帮卖鱼的赵师傅添添秤,吆喝两声。工作制为两班倒,碰上夜班得干到晚上十一点。可下班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困,经常骑个小电动,顺着风声在大桥上穿行。


那段时间距我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学校就在桥的对面,新乡医学院三全学院平原校区。我在里边学的是护理专业,没别的原因,纯粹就想混个本科证。从小到大,周围人都说我人老实,脑子慢。确实,好几年后我才明白这俩词是笨蛋的意思。高中学得很吃力,别人翻墙上网,我搁寝室学习。就这样到了高三,数学卷子仅能做到第五题,别人一点就透的步骤,我得琢磨好久。为了上本科,还练了半年体育,早上五点就得起床,来回操场三公里跑,中午扔铅球,晚上光着膀子拉轮胎。我个子瘦小,专业课报的乒乓球,但据说考试人家只考对拉,自己的强项是旋球。思前想后,我在三月份弃考了,准备突击文化课。百日誓师那天,学校开了次家长会,班主任当着我妈的面讲,你家孩子,铁定大专的料,不如让他回去学吧,在这儿还影响孩子心理。


班主任没说影响谁的心理,我的还是那些学习好的。撵人其实从高三上学期就开始了,从这方面看,我能撑到三月,说明还是有点实力。回家后,我白天学习,晚上琢磨小说。那时候我写得很慢,当然现在也不咋地。每到深夜,我就偷偷起床,站在满是月光的院子,双手插兜,小心翼翼地来回踱步,等到心头一紧,也就是灵感来的时刻,我就赶紧回屋,草草写上两笔。高考当天,碰对了命题作文,高分数线十分,进了这家新开的民办院校。


四年护理生活,不能说好,但也不算太糟。刚报到的时候就仨男生,结果两周过去,一个回去复读,一个转了专业,就我一人独自坚守。第一次扎针,感觉头皮麻麻的,眼神飘忽,老师走过来扶住我,问低血糖?我摇头说不是。老师又问晕针?我说好像还有点晕血。班里女生听到后就笑。下课后,老师用木棍加细绳穿了根针,胶带缠在头皮上,告诉我盯,就这么一直盯。我照做了,回寝室坐在凳子上,盯啊盯,针在一根和两根之间反复横跳,逐渐地,那种恐惧感也消失了,针尖变得柔软,仿佛跳芭蕾舞的姑娘。我想和她共舞一曲,可突然间,她抬腿踢了我一脚,这时我才发现,针尖已经扎到了自己的眼皮。


从那儿以后,我就不怎么晕针,也没人再笑我。大三的时候,我终于收获了久违的爱情——跟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周紫好上了。周紫性格勤快,做事麻溜,在路上走的时候老跑前头,然后扭脸笑着讲,刘烨,你能不能快点。毕业的时候,周紫去了中心医院,我进了附属二院,也就是鼎鼎有名的新乡精神病院。这地方上初中的时候我就常听,有个叫老栓的教师,大概六十来岁,教我们物理。课堂秩序一旦混乱,他就用黑板擦敲击桌子,讲他的两句口头禅:第一句是乱吧,真是民族的败类,少数民族的败类;第二句是乱吧,再乱就把你们送到新乡精神病院,去里头喝酸奶吧。那时候酸奶是稀罕货,我因此莫名对二院有了好感。进去后,带我的护士长也是个男生,本来按我的成绩应聘不上,据说是他看了简历后,点名要我过来。进去第一天,我的任务是逮一个犯了癫痫的病人,得有一百八十来斤,花了半小时才把约束带扣上,代价是稀饭沫子吐了我一脸。当时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点名要我,女生哪能干得了这个。


相比之下,周紫的情况就好很多。她被分配到了前台,主要任务就是帮大爷大妈指指路,挂挂号。周紫的梦想是做护士长,好像所有护士都想当这个。一回到家,她就给我聊许多职场小窍门:比方说,要想当护士长,得先认识院长。怎么认识院长呢?那就得多搜集院长的出行,碰上开会了,就在门口等着,院长一出来,假装不经意碰一下,接着道歉,态度一定要诚恳,搭讪一定要活泛……话讲得多了,耳朵里生出茧子。我问有意思吗?周紫愣住,说什么意思?我说当护士长。周紫摆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讲,不当护士长你当什么?院长啊,这辈子能混个护士长都算你有本事。


进院前俩月,主要就是体力活,搬挪器材,整理药物。和我搭伙的护士,总爱顺点东西:针管啊,安眠片啊,消毒水啊,阿司匹林什么的,有时压脉带也要顺走两根。我问她你要这些干啥?她说,我这几天失眠,吃点公家药怎么了。你最近不也上火?不拿点阿司匹林?我赶忙摆手说不了。来医院俩月,别说顺东西,就连多碰几下也让我心里犯嘀咕:说不出来为啥,可能是因为胆儿小,也可能就是这性子。俩月后,护士长在储物间内叫住我,说刘烨,别收拾了,给你指派个活吧。我说行,于是就到了老年病房,负责照看唐先生。


 



唐先生住在单间,六十来岁,之前当过兵,隶属济南军区,老山轮战时争夺过211高地,荣获两次二等功。退伍后没有吃公家饭,在老家山上种香梨,一开始是十亩地,后来二十,三十,直到半片山坡都是香梨,秋天一到,满山芬香。唐先生组织乡邻,设立旅游区,开了农家乐,不到十年时间,已成当地首富。此外唐先生还乐善好施,找到牺牲的战友家里,认其孩子做干儿子,资助他一路到大学毕业。一切顺利,结果到了六十大寿那年,突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我问护士长,这病按理说该去养老院看吧?护士长说听我讲完,老年痴呆治得还行,也不乱跑,也不迷糊。就是有一天,家里人瞧见太阳穴老是有个红点。后来发现,是拿针戳的。我问为啥呢?护士长讲,明白倒好,明白就不用来我们这儿了,你争取把这件事弄明白。我说行,护士长接着叹口气,说老头子也是倔,硬说蚊子咬的,他家里思前想后,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给送到了精神病院。


我第一次见唐先生,他正靠在枕头上,看一本绿皮书。我把茶水搁过去,问唐先生,看书呢。唐先生把书放下,眼镜往下出溜,瞪着我讲,换人了?我说是,新来陪您的,互相关照。唐先生点头,笑笑说行,互相关照,接着往上挪动,继续看书。我干坐着无聊,晃了一眼封面,问您也爱看塞林格?唐先生把书挪下,说是,挺喜欢的,《九故事》,看过没?我说没有,高中就在图书馆借过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唐先生问感觉怎样?我说真好,里面有股劲儿,挠得我心痒痒。唐先生说共情的劲儿。我说对,就是共情,跟面镜子似的,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唐先生讲,那你得看看这本了,劲儿更大,影子更深。我是08年在老家香梨园看的,现在重读,依旧魅力无限。


书看得差不多后,唐先生喜欢下棋。他不下五子也不下象棋,只爱玩大炮吃小炮。这棋我熟,小时候常玩:六乘六的格子,十八个小炮,两个大炮。小炮和象棋里的兵卒差不多,但是没了楚河汉界,上下左右都能挪;大炮也和象棋里的车車有点像,隔山打牛不用山,空两格就能吃小炮,我们称呼它为空当炮,虚空炮。大炮的目标是吃完小炮,小炮的赢法是逼死大炮。我惯用大炮,因为自由,能力还高;唐先生爱用小炮,走一步思考两步,老年痴呆确实影响挺深,有时思考得久了,突然问我,你怎么还不走棋?但是总体下来,我还是输多赢少。唐先生每一步都考虑得很深,常常诱敌深入,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处于死角的地步。赢棋后唐先生会很高兴,他问我,小刘,知道这游戏讲的啥意思不?我说不知道。唐先生讲,你要是小炮,就得跟大炮挨得近,抱团取暖,富贵险中求;你要是大炮,就得跟小炮离得远,太近就把自己给逼死了,明白不?我说有点糊涂。唐先生笑笑,说脑筋转得有点慢啊,你觉得我是啥炮?我说得算大炮吧。唐先生点头,说对咯,我就是大炮,老大炮,一堆小炮围在我旁边,他们想把我逼死呢。我问啥意思。唐先生凑过来小声讲,一波人想杀我,一波人又供着我。我问为啥?唐先生讲,你不懂,这两拨人,出发点不一样,但最后的目的一样:就是想要我那十个亿。我一惊,说您真有十个亿?唐先生点头,讲脑子有些糊涂了,国内十个,外边起码还有五六个,下半辈子光顾着练签名记密码了。我说真厉害。唐先生叹口气,说厉害个啥,这钱啊,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了让人看不起,太多了让人惦记。我说有道理。


打盒饭的时候,我问护士长,唐先生真有十个亿?护士长喷了口饭,我赶紧拍打他后背,缓上来后,护士长大笑地讲,十个亿?十个亿他还在新乡?不得飞到美国治?我也笑笑,说护士长,您点醒我了。护士长说没十个,但上千万还是有的。我说那也不少。护士长说,你小子也动心思了?我赶忙说没,把跟唐先生的话复述了一遍。护士长叹口气,说这话搁几年前是对的,那会儿真的分两拨人,一拨人想要老头子死,一拨人想要他活着。你知道谁最想让老头子死不?我想了想,说欠唐先生钱的?护士长摇头,说不对,家里人。我一愣,问为啥呢?护士长说恨呗,老头子把好多钱捐了,光给战友儿子就好几百万;七八个存折,几十根金条,硬是不告诉在哪藏着。我说那现在呢?护士长说现在好了,老年痴呆一出来,几家亲戚轮流来探视。我说还算有良心。护士长冷笑一声,说良心,你真以为他们是好心来看望的?那是为了套话,套老头子的存折,密码,金条子!他妈的,幸亏老子就那点破钱,死了也没人惦记。小刘,你结婚没?护士长突然问。我说没呢,刚谈没几年。护士长点头,说谈吧,能谈就谈,但结婚得谨慎,婚姻就是个无底洞啊。


回到家后,我又把这事儿给周紫说了说。她正在看着韩剧,头也不回地跟我讲,很正常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在院里都见怪不怪了。我说那你怎么看这事儿。周紫不耐烦地扭脸,讲你这人脑子真笨,我刚才的话就是看法啊。我说意思你要是周先生儿子,也会那样做?周紫讲你啊,这人就是认死理,人性这种东西能往深了讲吗?周紫把话说完,关了电视,站起来收拾东西。我问去哪。周紫讲院长组织的聚会,半小时前就说快到了,我下去看看,不能让人家等。我说嗯,就叫了你一人?周紫蹬了只鞋,扭过脸讲,想啥呢,人家是院长。我说没想啥,就问问你几个人。周紫蹬完另一只高跟,说不用你管。


唐先生把《九故事》递给我。我说您不看了?唐先生讲看了好几遍,再好的书也经不起常看,那样是种消耗。我说我没这种感觉,一本书得看好几遍才能明白。唐先生笑笑,说慢点理解好,吃得透。对我来讲,分享书就是修补:我在部队闲了就喜欢看书,八十年代前看毛主席语录,八十年代后看国内外名著。你喜欢看哪些书?我说看得少,基本上有啥看啥。唐先生说好,有时候选择也是种困扰,这样,中午你把第一篇看完了,下午咱俩唠唠。


我抱着那本《九故事》在食堂翻看。第一篇叫《逮香蕉鱼的好日子》,名字很怪,开篇是两个女人隔着电话唠叨,俩人是婆媳关系,主要围绕着西摩,也就是她俩的儿子以及丈夫,叽里咕噜谈了一大堆。不知怎么的,里边的媳妇穆里尔让我想到了周紫,可能是因为她也喜欢煲电话。刚谈恋爱时老跟闺蜜吐槽我,现在不了,如今的内容大多跟我无关。到了后半段,主角西摩出现,和西比尔牵手,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两人向着大海走去”就是这一句,让我感觉叙事松缓起来,文字仿佛有了通感,通过鼻吸,让我闻到了蓝天、沙滩、海风的味道。西摩和西比尔一起去海边逮香蕉鱼,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孩子,他们一起下海逮香蕉鱼,多么轻柔与忧伤的画面。突然间,我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唐先生,他靠在病床上,让我摇动支架。我提了三挡,激动地问您觉得这事儿行吗?唐先生问我什么事?我说有个孩子,然后一起下海逮香蕉鱼,下河也行,什么鱼都行。唐先生点头,说当然行,只要你结婚,总归会有个孩子,问题是我不太赞同这么早结婚。我问为啥呢?唐先生说,你还年轻,心里惦记的总是好事儿;就像中午我让你看第一章,你没看完就跑过来了。我说确实,太激动了。唐先生点头,说你瞧瞧,你这慢性子都顶不住,美好的事物会让人心慌啊。


周紫坐化妆镜前摆弄着头发,我告诉她,咱俩结婚吧。她扭头,一脸吃惊地问,结婚?我说对,不开玩笑。周紫转动电夹板,讲我现在不想结婚。我问为啥呢?她说咱俩刚进社会,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那么早结婚干啥。我说结婚后也能再发展嘛。周紫讲再说了,咱俩才好几年,婚姻不是儿戏,你懂不。我有点生气,脱口而出,我懂,你就是不想结婚对吧。周紫一愣,冲我鼻子骂,没想到你这么自私。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自私了,唐先生咽了口水说,你就是自私。我说没吧,以前刚谈的时候,让我一辈子对她好的是她,让我早点结婚的也是她。唐先生讲,说你自私是你不懂规矩:凭啥把自己的美好强加到对方身上。我说这怎么能是强加呢?美好还有错了?唐先生笑笑,说我问你,你为啥结婚,就因为看了那本书?我沉默了,唐先生又讲,年轻人,生活没那么仓促。婚姻是妥协,你却把它当成了梦想。


我站在立交桥上,观察着底下涌动的人群。好像也确实,带孩子的没几个在笑,反而大多在哭:孩子哭,大人骂,拖拖拉拉地往前走。他们应该不会去抓香蕉鱼,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带孩子去趟海边,而我又能比他们好多少呢?回到家后,周紫还没回来,估计又去应酬。其实这个弯并不难转,将要睡觉的时候终于明白:我俩的感情淡了,或者说,已经快要结束。


 



重阳节唐先生被家里人接回去住了几天,登高祭祖。回来的时候,唐先生心情不错,穿的是西装,甚至还挂了领带,从兜里掏出一个香梨讲,不嫌弃洗洗吃吧,自家果园种的。我用手搓了搓咬在嘴里。唐先生张嘴笑着问,怎样?我说挺好,挺甜,您不吃点?唐先生摆手,说不了,肠胃不好,秋冬季节,吃不了凉的,真怀念啊。我咬着香梨问怀念啥?唐先生讲,怀念我的那些战友,我跟你说过他们没?我说讲过,念叨过许多人,出现最多的是小张。唐先生讲,对,小张,我再提他一遍你不介意吧?我说不介意,能记住战友总是件好事。于是唐先生又给我念叨一遍:小张是唐先生战友,那会儿大概二十出头,刚刚结婚,有个一岁的娃娃;小张聪明顽皮,喜欢吹口琴,爱笑,一张嘴就是口大白牙。当时唐先生是老班长,85年春他们随部队开拨到文山县集训,两月后到越南与兄弟部队换防。


小张就是在这儿牺牲的,每逢讲到这里,唐先生就不说话了,可能是不忍再叙,也可能是忘了后来的事。吃香梨这次,唐先生告诉了我小张是怎么牺牲的:6月,唐先生所属部队与敌反复争夺211高地的1、2号哨位。战斗很激烈,打打停停,一直到9月,才终于恢复211高地的两个哨位。小张没有牺牲在高地战,打扫完战场后,经过一架木桥,当时唐先生走在前头,小张在后头。突然间,有人喊香梨!确实,前方有几棵树,上面挂着青色的,像梨一样的果子。当时大家都挺口渴,小张因为年轻,兴冲冲奔到前头。唐先生刚笑着准备说他两句,一发流弹闪过,小张闷哼一声踉跄倒地。唐先生趴在地上,看到小张后脑勺像破碎的瓷碗,右边太阳穴正涓涓流淌着鲜血。唐先生说到这里,招呼我倒杯热水。我递过去,他颤巍喝完,仰天喘了口气继续讲:其实那不是香梨,是越南的特产,番石榴,外表跟香梨挺像。前几天回老家,听小张的家人给我讲述了一遍,才想起,喔,是小张救了我,我欠他一条命。我也叹口气,安慰唐先生,心情可以理解,但也不用过分自责,毕竟只是碰巧走在了您前头。唐先生讲什么都能碰巧,但命不能啊。我说这话没错。唐先生又讲,前几年我一直在做个梦,梦到小张向我走来,我连忙给他拿梨子吃。小张摆手问我:班长,你知道子弹穿过太阳穴是什么滋味吗?我摇头,说不知道。小张讲,行,班长,那您悟吧,梨我就先不吃了,等您悟出来再说。于是那些年,我就找了根针,每天睡前都往太阳穴处扎一扎。真痛啊,每扎一次,都想掉眼泪儿。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小张,是他救了我的命啊,那么痛,碗一样大的疤。


唐先生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我连忙拿出纸巾,往上了摇了两档,向后捶着唐先生的背。唐先生摆摆手,说没事儿,这么大人,还让你见笑了。我说哪里,您讲得确实感人,我这心里也非常难受。老张点头,问我,小刘,你觉得子弹穿过太阳穴是什么滋味呢?我想起自己以前在大学吊针的经历,说,是不是虚幻的,不真实的,跟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唐先生讲,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我悟出来了,子弹穿过太阳穴是木的,啪地一枪,世界黑了,心脏木了,麻木的木。


我告诉护士长,自己知道唐先生为啥要在太阳穴扎针了。护士长一愣,说,你还真惦记着这事?我说也是凑巧,把刚才在病房里和唐先生的话复述了出来。护士长说,咋的,聊出感情了?我说,没,就有时听唐先生讲话感觉挺有道理。护士长严肃地讲,那你得小心了,我丑话说在前头,做咱们这行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把患者的话当放屁,懂我意思吧。我说明白,立场得坚定。护士长讲,有些患者简直出口成章,听多了,你都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唐先生出院后,招呼我过来,让我陪他走走。我们在大桥上散步,风很大,唐先生拄了根拐杖,系个围脖,走路稍稍颤抖。我说唐先生,要不咱回去吧?唐先生停下,站在大桥旁,遥望前方河水讲,没事,继续待会儿,回去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再出来呢。我说您各项指标都正常,没啥好担心的。唐先生讲,是啊,没啥好担心的,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今年几岁了?操,自己都记不住了,总之就是快入土的年纪了。我说唐先生,别这样讲,好日子还长着呢。唐先生讲,嗯,生永远是最长的,死永远是最短的,因为生是一条线,死是一瞬间。我说,是这么个理。唐先生又讲,但是反过来看,生是死的起跑线,死又是生的目的地,说来说去,有一点没有差错:我们都是向死而生的。我说唐先生,这话有点悲观了。唐先生没回话,双臂伸展,迎风招手。拐杖掉在地上,我帮忙捡起,唐先生笑着讲,不说这个啦,聊点别的:小刘,这半年你难道没感觉出,我得了老年痴呆,记忆力还挺好?他这么一讲,还真是,唐先生确实很少忘记我的名字。我问咋回事呢?唐先生戴上老花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翻到最后一页递给我。我扭头看过去,上面写着六个大字:五月十一日,互相关照,小刘。唐先生讲,你刚来的时候,对我讲了句“互相关照”,说真的,我很感动,你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我说哪里,应该的。唐先生讲,有句话我一直想说,看得出你喜欢读书,有想过当作家没?我挠挠头,讲确实有点儿,以前写过些,可惜没啥成果。唐先生讲,多写,你的人生还长,多写点没啥坏处。我说有道理。话茬到这儿断了,我有点尴尬,从口袋中摸出一根烟,问唐先生介意不。唐先生笑笑,说我都出院了,你随便抽。我点头,捂手打火,风太大,怎么也点不着。


唐先生出院后,周紫跟我分手了。她没勾搭上院长,而是跟院里一个富二代病人好上了。刚分手后,我莫名感到松了口气,没来由地松气。新负责的病人有偏执型分裂症,老是认为自己是上帝,又感觉鬼子把他的思想抽走,常常逮到啥东西都往脑袋上敲,扬言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有天病人没看住,拿脸盆砸破了脑袋,我因此受到处分,还被他家里人臭骂一顿。回去后我左思右想,第二天找到护士长,向其提出了辞职。护士长问,一点困难就不准备干了?我说不是,各方面都有,总之就是想离开这里,做点别的。护士长点头,说也行,你还年轻,换换新鲜空气,想好干啥没?我说想好了,准备写小说,以前搞过。护士长讲挺好,发表过吗?我说没有,但是自我感觉写得还行。护士长问,什么小说,言情还是玄幻?我说都不是,应该算纯文学吧,写起来比较慢的那种,一天七八百字,甚至更少。护士长点头,说中,你的性子确实挺慢,不过据我观察,未来社会是快节奏的。我说了解,但是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手头还有几个闲钱,写写试试。


我回出租屋,开始了小说生涯。起步阶段,准备写个短篇练手。第一天坐在桌前,甚至有种神圣的感觉。当晚打开电脑,抽了半盒烟,喝了三瓶啤酒,憋出来不到五百字。算是个战争题材的小说,故事的蓝本取材于唐先生的经历。因为刚开始写,故事很拧巴,不过里面有两句挺好,直到现在都记得挺清:


浓烟与哨音又响起了,我站在木桥上四处眺望,却已找不到队友的方向。这漫长的来路,真的令人心慌。


小半月后,稿子完成。我在网上认真搜寻衡量,最终将其投给了一家本地文学刊物。等待是令人煎熬的,几乎每天都要打开邮箱,看看有无回音。两月后,正在家里瘫着,突然来了个陌生电话,我迅速起身,问您好,请问您是?对方讲,我是唐国斌的儿子唐立强。我说唐国斌?谁?对方讲院儿里好像都称呼我爸唐先生。我说,喔喔,您是唐先生儿子,他老人家最近咋样?对方讲我爸前些日子走了。我问走了?去哪?对方顿了一下,接着烦躁地讲就是死了,跳桥自杀了。我心一咯噔,连忙讲抱歉抱歉。对方讲没事,是这样的,整理遗嘱时,我们发现上面有给您的一样东西,于是联系周护士长要到地址,同城特快。


东西确实很快送到,我正拿剪刀拆封,又一个电话打来。对方讲是我,二院护士长,卧槽,老头子真给你寄东西了?我说护士长啊,好久没联系,您打得很及时,正在拆呢。护士长讲那赶紧,估计是金条,以前我还以为他咋呼你,没想到来真的。我掰开里面的塑料薄膜,的确是个黄灿灿的物件——防风打火机。


我又转拨过几次唐先生儿子的电话,想问下唐先生跳桥的具体原因,可惜人家并不想细谈,到最后甚至把我给拉进了黑名单。护士长讲,那小子估计把你骗了,老头子给的是金条,他偷换成了打火机。我说没事儿,打火机也挺好。


那年秋天结束的时候,我离开出租屋,期间写了五六个短篇小说,无一发表。倒是有位编辑发邮件,说你这个小说还不错,改改应该能用。于是我就按照他的要求改动,第一遍,第二遍,一直改了六遍,改了七八千字,改到最后对方讲,怎么说呢,还是觉得差点意思。


写作失败,生活还得继续。后来我经家里人介绍,到表舅开的家得乐超市上班。有天正给顾客秤鱼呢,碰见了周紫。我说,一个人?对象呢?周紫说在家瘫着,说啥也不肯来,你呢?找到合适的没?我笑笑,说压根没找,谁想要我。周紫也笑,说符合你性子,不急,慢慢来。那天下班回家,我倒头就睡,做了个梦:夏天,在校园里的林荫道上,阳光很好,知了鸣叫。恍惚间,周紫转动裙摆,扭头笑着讲:刘烨,你要再这么慢,我可就不跟你好了。


仓库有时很忙,需要我搭把手。卖鱼赵师傅让我握住青鱼尾巴,他顺着肚皮割下,有血顺出,但我已无眩晕感。空闲时间,我俩在桥上抽烟。有天风挺大,赵师傅借火机,我递过去。赵师傅四下把玩,讲可以啊,打火机挺不错。我问,有研究?赵师傅讲,还真有,你这个好像是Zippo限量款,市场价起码得两三万,女朋友送的?我笑笑,说不是,一位朋友,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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