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
作者/桑格格
来摆哈最近认识的二师兄。
二师兄,成都人,中等偏胖,肤白显年轻,一对浓眉毛下面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标准蜡笔小新长大版。是个搞收藏的,说上去有点高雅,但是他会用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你的眉心中正,咬牙切齿地告诉你:高雅?我们只有獠牙!
他喜欢冲壳子,但是脑壳跟不上嘴巴,逗起来之好耍。我最爱逗他,两句话保证把他惹毛。他正要给我冒火,我换副乖嘴脸问他:要是我回成都来你拿不拿车子来接我喃?他立即胸脯一拍:老子背你回去都要得!
二师兄每次来北京都住在国际酒店,据说拍卖会在那儿搞。但是不搞拍卖会的时候他也住在那儿,虽然他自己觉得那儿不咋地又贵,还不好打车,但是不知为什么还是会住在那。他说:莫法,恋旧。
由于酒店不好打车,他多有经验带我们走背街,说只有这个口子才有车。吃喃,也吃不上啥好的,几个歪川菜馆子整得他肚子叽里咕噜乱叫,他也不换。我说带他去吃点好的,他摆摆手:算了,忍两天就回成都了。还加上一句:难得打车。
他在夜色中走向他那背时的国际酒店,双手倒背,看着深蓝色的夜幕喃喃自语:狗日的没整饱得嘛……
二师兄身材有点五短,但还是多讲究的。每次来穿得多体面。我说:也,师兄,你还整得是拔布瑞嗦!他得意地一抖:裤儿也是!我嗯了一声:果然手脚一样长。
我们吃完饭,一边点烟一边吩咐二师兄:快去把单买了。他喔一声,站起来就走。背影堪比朱自清。
他和别个争论啥子是正宗太极拳,分别各自在网络上找了一个门派的太极拳视频,都说自己喜欢的那一派才是资格的。他说不过人家,气呼呼地坐在地上反复说:你们懂个屁你们懂个屁。我过来主持公道,看了一眼视频,二师兄完败。他坐在地上还在蹬腿:这是我的朋友,人家是太极拳高手,是我的朋友!你们懂个屁!几乎就要哭了。
我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看得没有!交朋友就要交二师兄这样的朋友,朋友随便咋个错都要护短!没有啥子对错,没有啥子是非,只有——交情!壮哉,二师兄。
他更加脸青面黑,出气不均匀,从地上爬起来就回他的国际酒店了。据说回到国际酒店失眠一晚……
第二天,我们去算命耍,问他去不去,他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要。我正好有点怀疑人生。
从算命大师屋子里出来,他兴奋地说:人家说我的长相有90分!我啧啧两声:你确定?他脸都笑烂了:咋个不是喃,人家亲口说的。我说:算命的都喜欢说缩语,90的意思就是,100减90。鉴于你算术不好,我好心直接告诉你答案好了,等于10。100满分,你得10分,我认为,这个大师确实是大师,说得太准了。
他哇哇大叫:个死女娃子个死女娃子。然后,一路上都想着怎么报复。我心情不错,开始哼起歌来。他走到边上,嘿嘿笑了两声:五音不全还喜欢唱……我的死穴就是听不得人家说我唱歌不好,我立马变了脸,狠狠甩头就走。
他扑爬跟斗地跟在后面:哎呀生气啦,哎呀真的生气啦。
他好容易把我哄回来,我勉强再一次接受了他的友谊。他就说:你说,你在成都有啥子摆不平的,给我说!我去给你摆平!我说:我有个好朋友叫豆总,你帮我照顾下。他直接回答:她账号拿来,我按月打钱。
说起当年我惹了某“黑社会”的桥段,他的小新眉毛一下就竖起来了:哪个?!唵?!这是哪个?!狗日的敢在老子地盘上绍皮!弄转来!我战战兢兢地说:都十多年了……算了……他继续咆哮:随便好久!喔!老子不认黄!老子要把狗日龟儿子弄死,说,是不是张二娃!是不是屎老憋!是不是廖弹娃!格老子的,必须弄!马上弄!现在弄!立——刻——弄——!!
他一连串“弄”,简直是声震云霄。我走到阳台,他跟到后面“弄”;我走到客厅,他也跟到后面“弄”,我走去厨房端了一碗杂酱面:来,师兄吃杂酱面,莫呕气了!他马上过来端:啥子酱的?
二师兄说是要帮助中国传统文化传承,要建个武馆。我说哪个来教喃?他正要脱口而出,突然想起了什么,吱吱唔唔说这个不消你管。我说:是不是上次视频上那个打太极的你的朋友?他点点头,有点委屈又有点忌惮地分辨到:人家真的是高手嘛。
我就不忍心打击他了,只是循循善诱:你看哈,师兄,就算你这个朋友真的是个高手,开武馆,租场地、买耍当请师傅,开销好大喔!他窜了起来:我都想好了,扯一幅张大千来买了,足够!我什么都不说,怜悯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了句:你多保重。走了。
二师兄每次和我过招都要落败,但是屡败屡战,输人不输气势。他实在找不到啥子话题和我过招,看我看了半天,决定说这么一句话:你长得好丑喔。我这一次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他一边说你好丑喔一边往后面退。我继续瞪,继续往前走,他继续退,继续说好丑喔。最后,他终于停下来,往身后一指:哎呀,你看嘛,人家都退到街沿边边上了……
又到吃饭时光,他点完菜,做完一切部署,严肃地发表了餐前发言:来,喝酒,我要把你们都丢翻!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几乎是整抬平移把这具五短身材弄了出去,蚂蚁搬家一家齐心协力把他丢翻在国际饭店的床上。他还在嘟嘟哝哝:老子……老子莫得事……老子要把你们……丢翻!
我用川剧版《列宁在1918》里面的念白在他耳边念到到:弗拉基米尔•伊利奇同志,听说有人要把你丢翻!他虽然醉得魂飞魄散,但是还是一点不含糊,也用川剧腔唱到:丢~不翻——喏、丢不翻!
等二师兄再来北京,他对我颇有防备。看见我,二笑二不笑的:你……来啦。我喜气洋洋地欢迎他:哎呀好久不见!他见我热情,立马就懈怠了,呵呵一笑:就是哈,好久都没有看见你了哈!我继续热情:你不在高老庄当女婿,又跑来住国际饭店啊!他应声倒地。
二师兄有时候会突然绅士起来。出酒店大堂,非要和我朋友佳妮客气,请她先过旋转门,一只小胖手煞有介事做“请”状。佳妮也谦让,他越发绅士,再谦让……最后两个人都气鼓鼓地一个人走一边侧门。
在佳妮家,我和二师兄站在她的古琴边上,同时问了对方一句话:你真的把这个弄得响啊?我坐下来弹了一曲《阳关》。他很不以为然,坐下来,一搭手,一曲《平沙落雁》。
说实话,二师兄的曲子比我的难度大。他从琴凳上转过身来,用了很大的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得意,尽量用淡然地口气问我:如何?我清了清嗓子,说:这曲原本就是极好的,师兄弹奏起来格外有一种风韵。他喔一声:愿听其详。我说:平沙落雁么,本来是描绘清秋寥落中轻轻落下的大雁,嗳嗳而鸣,更显宇宙之空寂……师兄这曲么,像是高速公路上的一场车祸,还是连环的,大雁们全撞一块儿了。
然后,我轻轻对他道了一个万福:最近看《甄嬛传》,说话不免有些影响,二师兄海涵。
他表示晚上啥也不想吃了,胃口不好。
二师兄佛缘还多深厚,和成都文殊院里的几个法师有来往。还给人家起了昵称:燃灯叫灯灯,本明叫本本,寂空叫寂寂。人家法师也按照这个方式给他起了个昵称:二二。
说起琴,二师兄有一把最爱的明代琴,据说和一幅傅抱石的画一起和他顷刻不离身。看他情绪不好,我就请他讲讲这两样宝贝。他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咋个不是喃,我睡觉都是枕起睡的!我说你就不怕睡烂啊,他一连串不不不得:木头盒子装得上好!我:你就睡木头盒子啊?他说啊。我:怪不得脑壳有点方……
师兄爱古琴倒是真的,他还说要开一个古琴独奏音乐会。我们为他捏一把汗,他倒开通:怕啥子嘛!老子不收门票,倒发钱!而且老子不一口气发完,弹一曲,发一张,弹一曲,发一张……鼓掌鼓得凶,格外再多发一张!
师兄三十几岁才开始学的古琴,上课的时候被老师打了一下手背。这哈不得了了,满世界哭诉老师打他,老师打他,老师打他,老师打他……呜呜呜,老师打他!
二师兄还是要开武馆,拦都拦不住。我问他究竟是出于啥子心理,他眉头一皱,把我带到窗子面前,指着苍苍茫茫的成都夜色说:你看,你世上有多少不平事,有多少悲欢离合。没有一点自己的力量,咋个得行喃?人家欺负你也只有闷在家里发瓜,不把这个世上的不平事铲平,我咋个有心思弹我的古琴喃?
果然,二师兄经常去的一家茶馆有个参水的小妹儿,遭流氓欺负了。他知道这件事情后,连桌子都掀了!气得来胡子都在抖(如果他有的话)!哇呀呀呀乱叫一番,然后就开始紧急召开了他那还没有搭好的武打班子的第一次会议,部署了对流氓团伙的围追堵截。
然后他在人间消失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他才浮出水面,悻悻地伤感地说:龟儿子的,勒些杂皮,比老子喊的人还有多。我很关心他:那你现在在哪儿?在做啥子喃?他要死不活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来:我闷在家里头发瓜。
大家又问他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小妹儿,他的火“腾”一下又冒了起来:你们这些思想复杂的烂人!人家小妹儿才十几岁,我都可以当她爸爸了,这个世道真的没有丁点热血了么?!
要说热血,二师兄原来上大学的时候就很热血。去食堂打饭,打份儿回锅肉,师傅一勺子下去,分量多足的,二师兄满心欢喜地把饭钵钵递上去——哪晓得师傅的手就开始抖啊都啊:第一片肉抖下去了,第二片肉抖下去了……等第三片肉抖下去的时候,血气方刚的二师兄崩溃了,他直接把饭钵钵甩在了师傅的脑壳上,然后二人热火朝天地打了一架。
这一架之后,二师兄就被学生们推举为学生管委会的主任。
没有想到他当了学生管委会的主任之后,再也不和人家打架了。开始穿白色衬衣,以及料子西裤!并且周武郑王地开始管理大家寝室的卫生。大家去街上喝茶扯旋的时候,都说不要让“王眼镜”晓得了,不带他耍。
二师兄在人间姓王,戴个眼镜,很多人也喊他“王眼镜”。一天,他在小区倒车,听见一个保安和另一个保安讲王眼镜的故事,两个人讲得笑得发抖,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没完没了。他把车子刷地停在保安面前,严肃地降下车窗,冷冷地看着那两个保安:故事还多成系列的哈。
王眼镜在收藏界还是有点段位的,别的不说,光是几年前他收的一张张大千的“敦煌壁画系列”,今年价格翻到了两千万人民币。我们都尊称他为:字画串串儿。
买东西钱不够,喊二师兄支援下,他掏出一把钞票,我们一抢而空,一哄而散。
二师兄偶尔还是要思考的。他躺在国际饭店的床上,紧缩一双黑眉,小眼深邃。半晌,他悠悠地说:宇宙到底有多大喃?你说它再大也有个边边嘛?那边边外面又是什么呢?
他点了一支香烟,掸掸烟灰,跷着二郎腿:你晓不晓得有句话是“天下未乱蜀先乱”?不等回答, 他把烟递到嘴巴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随着深蓝色的烟子一起吐出一句话:我,就是那个“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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