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作者/小葱
追寻梦想,在美国留学的女主投身演艺事业。接受现实,她最终回国在小城市找到一份剧场的幕后工作。接待俄罗斯表演团的过程中,她的往昔与当下不断产生纠葛。
1
哥萨克士兵穿着深蓝底红条的棉裤,看着我们高中军训时穿的线裤。脚上蹬的是煞有介事的马靴,上身赤裸,一身腱子肉。这家伙手里端了杯咖啡,三步并作两步跃上了通往地面的台阶。我在后面亦步亦趋,不敢落下太远,又不得近他身旁。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那一身(或半身)戏服,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天堑,一个二十世纪俄国乡村士兵和一个二十一世纪中国小城女子,如两个靠近的相同磁极,被一股力量牢牢抵开。所幸他踏上了楼梯,通往现实世界的楼梯,我这个三维人的庇护所。经过两层楼梯的托举,待他从时光隧道的另一头探出脑袋,庇护他的金钟罩已然消失。待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我终于可以靠近这个穿线裤的青年男子,用英文对他说,剧场十米以内不能吸烟。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目光移向我胸口的工作牌。那……哪里……能?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注意到他毛发的颜色比另外那些俄罗斯人深很多,包括那些在风中竖起在他胸前的。
那里有吸烟点。我指向不远处。
他点点头,走了过去。两分钟以后,他搓着手走回来,如同一个真的要上前线的士兵,胸前的肌肉在凌冽的风中几乎冒着热气。他的身影快要重新钻入时光隧道的时候,我琢磨着应该说句什么。
Break a leg!我犹犹豫豫地说,含混的语言立马被寒风吹散了。
他显然没听见,蹦跳着消失在楼梯口。
我开始庆幸。这句英语里奇怪的舞台祝福语,被不擅英语的俄罗斯人听到,要是理解出偏差,说不定要打断我的腿。
2
俄罗斯剧团到来前的两个礼拜,领导带着我们一下午一下午地开会。我们这个县级市的剧场是去年新修的,办公区域的会议室建得很阔气,每一面墙上还精心粉刷了中外知名戏剧家的名字和名言,布莱希特正对着曹禺,莎士比亚对面是汤显祖,选择完生存还是死亡,就都付与断井颓垣。只是涂料上省了预算,又来不及通风就投入使用,所以味儿比较大,会开久了容易头疼。于是领导提议我们在室外开会,其实主要原因是室内不让抽烟,领导在室内憋久了闷得慌。我们都不介意室外开会,剧场的小院子挺漂亮,除了由于售票亭的施工还在收尾中,有点推土机的隆隆声。
这次会议主要讨论两个问题。一个是上次租赁我们剧场的剧团,演出前未经许可搞了拜台仪式。那种仪式和电影剧组的开机仪式差不多,摆香炉上供桌,净手焚香,天灵灵地灵灵,求戏剧之神保佑,开演的时候不要有演员忘词,或者天上落道具。最要命的是,他们还往地上洒了白酒,这就严重违反了本地消防规定。幸亏发现这件事的,是当时正在剧场闲逛的我的同事小詹,如果是被消防局的人逮到,这一年的文明单位就泡汤了。因此领导提醒我们,一定要加大对租场剧团的监督力度,提醒他们向大城市的剧场学习,少搞封建迷信,实在要弄就弄“电子拜台”——演出前每人下个手机app,用大拇指拖动一捆香,对着屏幕背景里的电子香炉比划比划,节能又环保。
第二个问题就是即将来我们剧场演出的俄罗斯剧团,剧本里有几场抽烟戏。我们单位和上级部门反映了几次,均以消防隐患为由不予许可,并以隔壁市舞台点烟、导致消防幕布落下砸伤演员的案例为戒。再找俄方导演远程商量,能否以电子烟取而代之。大胡子导演不肯妥协,坚持要用真烟明火,说这才是二十世纪初的哥萨克精神。说到这里,领导突然转向我:小菲,你是在上海发展过的,对于他们抽烟场景的落实情况有什么洞见吗?
我脑子里还转着电子香炉,猛地回过神来。上海那边的剧场用的都是保健烟,我说,成分是金银花枇杷叶薄荷,对人体无害,观众买票的时候都写在说明里的。领导点点头,这个主意好啊,小詹你查一下,保健烟多少钱?埋头看手机的小詹抬起头来道,查过了领导,拼多多上七十多块一条。领导惊呼,七十块一根烟,这么贵。小詹说,不是七十多块一根,是七十多块一条,一条里面好几包,一包二十根。领导说,那就行,咱们这四场戏,够用。小詹说,不对呀领导,咱们讨论的不是消防问题吗,保健烟也得用打火机点啊。领导愁眉紧蹙,想了一会儿,点了一根烟道,哦,说来说去还是有明火。
秋光明媚,小院里偶尔落下巴掌大的叶子,砸在我的笔记本上。不远处的推土机声倒也不算烦人,因其稳定性和规律性,像是一首缓缓流动的小奏鸣曲。
我想起多年前的初秋下午,像这样不冷不热的天气,美国新英格兰的树叶一层一层地由黄转红。南希·贝尔曼教授提前几个小时发了邮件,提议我们下午在室外上课。她带上了她的大狗“火球”,一条温顺的苏格兰牧羊犬。那堂课讨论的是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利西翠妲》,讲雅典女人利西翠妲为了结束雅典与斯巴达之间的战争,动员两个国家的女人一起性罢工的故事。话题劲爆,阳光正好,我的同学们犹如中学生上生理课一般兴奋,奇思妙想发言不断。“火球”在半秃的枝杈间奔来跑去,自己和自己玩叼球的游戏。我有些茫然,呆呆地看着溪水在落叶堆里进进出出。
菲,你最终去剧团试镜了吗?南希突然问。
我一时语塞。我曾经告诉南希,我选这门戏剧课只是为了锻炼口语表达能力,她却觉得我可以好好尝试一下表演。我想她不会看不出,我是个来美刚几个月的国际学生。毕竟我几天前刚刚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我把所有的“th”都发成了“s”。南希却坚持说,口音不重要,话说得能让人听明白就行,还怂恿我去学校剧团的新戏试镜。
是的,我去了。我低声说。
太好了!南希的皱纹之间绽放出笑容。结果怎么样?
他们录取了我……作为工作人员。我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这个复杂的情况。不过还是有一点戏份的。第二幕的开头,我会上台,朝女演员扔一个苹果。
那真是个好消息!南希说。菲,我为你骄傲。等这出戏上演的时候,我会去支持你的。
南希像一个典型的白人母亲,我感觉在她眼里,没有什么不是“好消息”。
他们选了斯科特剧场,我说。那里允许服务犬进入,到时候您可以带着“火球”去。
是“fireball”。南希突然一脸严肃地纠正我。显然我又把“fire”发成“file”了——美音里何时要发卷舌音,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
当你表演的时候,不要去想口音,但平时我们还是要一点点进步,不是吗?南希说。现在,亲爱的,记得离水远一点,这一带有很多蜱虫,它们传播莱姆病。
3
七点是观众的入场时间。六点半是日程表上的注水时间。剧场的技术部经理在舞台前区踱来踱去,手上的对讲机一刻不停地滋哇作响。这是乐池即将真正成为一个“池”的神圣时刻:开闸放水,舞台前就将出现一条河流。自来水——城市生活中庸常的必需品——即将改换行头,粉墨登场,在我市领跑全省的四百瓦COB全彩面光灯技术的照耀下,认真扮演一条二十世纪初鞑靼农庄的河流。这一角色的重要性将不逊于剧中的任何一个演员,因为大量观众是为了一睹传说中会在舞台上流淌的河,才决定买票走进剧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条冒名顶替的河流才是今晚的头牌。
小詹兴奋地拉着我,在前台后台跑来跑去,一会儿拍照一会儿拍短视频。自从她去年年初来剧场工作以来,只在剧场的开业仪式上见他们用过一次水池——水池据说是请美国拉斯维加斯的设计师设计的,能在兔女郎的大腿翘上天的同时射出烟花般的喷泉。之后水池就一直处于闲置状态。鉴于我市气候潮湿,底下的零部件多有生锈。此后为了某部民族舞剧试图启用水池之时,发现水池里滋生了某种藻类,使饰演水中白鹭的演员罹患皮肤瘙痒,自此便不再投入使用。这次为了迎接俄方剧团,我们单位大动干戈,从劳务市场请了一批临时工,几种消毒液混合散打,把水池擦得锃光瓦亮。别说在里面嬉水,就算在里面煮汤喝都没问题。小詹说,不是说毛子皮糙肉厚的吗,还真把他们当外宾了?
此刻舞台上的布景道具已经万事俱备。两扇稻草编成的门敦实而肃穆地立在那里,一个婴儿摇篮从木头房梁上吊下来。这珍贵的半个小时,演员们在大胡子导演的带领下进行最后的排练。说是排练,又好像是做游戏。十几个俄罗斯人往长条板凳上一坐,像有心灵感应似的,突然站起来一男一女,手贴手转着圈跳起舞来。其余人就在板凳上围观,往嘴里递着东西吃,时而嬉笑鼓掌。技术部经理带着几个小工穿梭其间,一时看不出舞台上是戏里还是戏外。直到有男青年雀跃上场,跳起一种下蹲、伸腿、拍马靴的舞步,又拔出两柄长刀挥舞一通,这才算结实地跨入了戏剧的地界。
看来这真的是在排练了,我这样想着,却看到小詹的脑袋从上手舞台的幕布后面冒出来,拼命朝我示意。不知为何,我不想直接从观众席跨上舞台,绕了一圈到员工通道,在后台摆道具的桌子旁找到了小詹。
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小詹压低声音、口型夸张地说。有好东西给你看。
小詹的脸被手机的光照亮,像是悬浮在黑暗中。我瞅着她手里的依云矿泉水瓶,不明所以。小詹拧开瓶盖,把瓶子怼到我脸前,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天灵盖。
我在那个角落发现的。小詹指着后台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那些俄罗斯演员藏的。
剧场后台凡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都如同宇宙的黑洞,不知吞噬了多少有机无机的物质。
这是……白酒?我勉强地辨认着。老外也搞拜台?
你傻呀你!小詹笑得手机灯光乱颤。这是毛子喝的伏特加。
4
菲,你喝酒吗?南希问我。
这个一般现在时的疑问句,问得我愣了一下。美国理论上21岁以下不能喝酒,但约定俗成,大一大二学生的派对上少不了酒精。
别紧张,南希说。我是说,你能不能试着把同样的场景再演一遍,但这次想象你已经喝醉了?
这次的《万尼亚舅舅》选段排练得很不顺利。本来就是个课堂小作业,演一段女主角索尼娅和继母叶莲娜从对立走向和解的对手戏。我大二,和我演对手戏的白人女生大一,看着也比较娇小,照理说应该我演继母、她演索尼娅。但南希帮我们试了几次戏,总是别扭。于是调换过来,她演继母,南希给她找来一条白色披肩,配上珍珠项链,倒挺有母仪天下的端庄。只是我这里的少女索尼娅,总是差点意思。
想象一下,酒精进入你的血液,麻痹你的大脑,你全身温暖,像冬天突然进入开暖气的房子。南希的声音如同催眠师。你不再在乎,叶莲娜怎么看你,观众怎么看你。
派对上的酒,我从来喝得不多。甜得发腻的蔓越莓汁兑上烈酒的味道,总让我觉得在喝洗手液。然而每次几口下肚,我好像就忘记了分不清th和s的慌张,忘记了老是弄错he和she的尴尬,忘记了被刚上手几个月的化妆技术黏成一团的睫毛。我像个白人女孩一样,举着红色塑料杯,侃侃而谈,落落大方。
当我带着想象中的醉意,对着继母说出那句“坦白地告诉我:你不愿意你有一个年轻的丈夫吗?”,我听到黑暗中响起观众窸窸窣窣的笑声,知道这次演对了。我忽然意识到,过去我总感觉我的表演悬浮于虚空之中,就是因为感受不到这种即时的反馈。而喜剧是多么美妙啊,笑声的存在如同高空走钢丝时,左右两边有了可扶的栏杆,有了它们的存在,你就知道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会突然从高空坠落。
当然,现实不是爽片,不存在什么顿悟时刻之后的一片坦途。后来的演出中,我能感觉我仿佛是在将一个球推向观众,有时他们接到了,还能把球推回来,有时这个球则消失于无垠的太空。但至少,经过《万尼亚舅舅》的洗礼,我能感觉到这个球的存在了。南希颇为得意地给她的指导方法起了一个名字——winography,结合了酒和情色艺术的意味。
大二结束,需要向学校申报专业,我正式选了“戏剧与表演艺术”,与之前选的经济-数学方向告别。我妈知道后大发雷霆,在微信上与我彻夜长谈,最后丢下一句,毕业了记得在美国找工作,国内没有你这种人高马大的单眼皮女演员。
5
幕间休息,领导再次让我去各个化妆间巡视一圈,看看演员还需要什么。其实后勤部的同事把物资准备得很充足,一瓶瓶矿泉水和成串的香蕉还摆在那里,岿然不动。头戴军帽的哥萨克士兵和腰系染花围裙的哥萨克妇女(她们的装束让我想到“妇女”这个词)在后台进进出出。担任服装助理的胖老太太正手持挂烫机,扫过挂成一排的几十件花花绿绿的戏服,对我用英语问的问题一脸茫然。一个穿军装的小个子男人捧着保温杯,优哉游哉地穿过大半条走廊,到热水器前打热水,对这条路径稔熟于心的样子,仿佛已经在我们单位干了半辈子。
我突然认出他是剧里的潘杰列伊——男主角的父亲,一个瘸腿拄拐的暴躁老农民,一条棍子打得男主角兄弟俩满屋子乱窜。少了那一瘸一拐,他在一整个剧团的俄罗斯人中难以辨认:普普通通的长相,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我想到,也许演员就像百货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的商品,只有在那束灯光下、那方绸缎的衬底之上才显得熠熠生辉,一旦从橱窗里取出来,就变得这么平淡无奇。
小菲,你在这儿啊?小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上半场演出你仔细看了没有?
断断续续看了一点,被领导三次叫过来检查矿泉水够不够。我阴着脸说。
你有没有发现他们从头到尾没有点成烟?小詹乐不可支地说。每次有个角色拿出烟来打算抽,总会有另一个角色和他吵起来,或者干脆上来一群人追着他打,最后烟怎么都点不成。
看来大胡子导演是妥协了。我说。
他们这个剧团也不容易呢。小詹说。据说他们都是大胡子导演的学生,毕业以后就进入大胡子的剧团里,吃住都在一起,又一起演戏。
和同事吃住都在一起,那也得分是谁。我说。要是你这样的同事,别说几年了,一晚上我都吃不消。
去你的,谁让你自己回国送上门来给我当同事。小詹说。
我那时候不是在纽约混不下去了吗。我说。但凡我当时银行账户里的钱还能付下个月的房租,都不至于立马卷铺盖走人——我是怕这个月房租付完,连机票都要没钱买了。
我记得你刚毕业那阵,还老在纽约演妓女来着?小詹说。
怎么能都是妓女呢?总共演过两个中餐馆老板娘,一个女服务员,两个妓女。我掰着指头算给小詹听。中餐馆老板娘一般都是中国人的学生短片。黑人和拉美裔拍的小黑帮片,爱找中国人演妓女。反正都是小制作呗,给的钱少,挨的冻多,拍起来还没个完。个体演员嘛,不像工会演员还有保护,工作超过十小时工会都不让。
资本主义吃人啊。小詹说。谁让美国没有国立剧团呢,不然以你的表演专业文凭,怎么也得去试试混个铁饭碗啊。你看这群俄罗斯人,听说在他们国家,像他们这样加入了国立剧团的,就可以免服兵役,所以他们一个个都不愿意走,同一个戏一演就是好多年。
还有这种事?我说。台上演士兵,是为了台下不用当士兵?
催促观众入场的音乐响了。后台一片骚动,马靴、裙摆、拐杖乱做一片,然而一分钟后,一切都在舞台口凝固成井然有序的样子。妇女们抱着几大篮衣服从侧幕走上舞台,往台沿上一坐,衣服被浸入水池里,里面的河水便尽职地哗哗响了起来。
6
刚回国的时候,我在上海住了一阵。对朋友都说是来上海发展,寻找演艺行业的机会,其实主要是想尽一切办法,远离我的故乡小城,远离早就预见到今日的我妈。我在网上、在app上疯狂地投简历,录试镜视频。我和人合租在上海郊区的松江,每次进城区试镜,要搭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回到我的小破屋。每次在松江地铁口涌出的人流里试图寻找漏网的共享单车,看着光鲜亮丽的购物中心背后一串露天的烧烤摊,我感到这里的一切比起上海,都更像我的故乡。一些小事也让我抓狂,比如小破屋的卫生间只有一个下水口,每次要洗衣服,先得把洗衣机从角落里拖出来,把洗手盆的下水管拔了,给洗衣机接上,才能启动洗衣机。有时管子里的水排不干净,一回家就是一股味儿,如同住在一个腐烂破败的泥潭里。
我在学生短片里当过三百块一天的特约演员,也在车墩的民国影视基地拍过几场年代戏,穿着单薄的旗袍在上海的湿冷中瑟瑟发抖。最光鲜亮丽的一次,当上了一部沉浸式戏剧的演员。说是演员,其实就和密室逃脱里的NPC差不多,主要任务是负责在牌桌发牌、计算点数。一个月下来心算能力见长,工资足够温饱,但考虑到对表演并无裨益,合同期满就不干了。之后又是漫长的待业期,最绝望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开直播——我住的楼里经常见到一些戴着假睫毛、眼圈发黑的做直播的女孩,脚步迟缓地下楼取外卖。我脑子里盘旋着我妈的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去割个双眼皮。
然而我的邮箱里躺着一封迟迟未回的邮件。那是南希发来的,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做了直播博主,我该如何用英语向她解释这件事情。想到这里我的脑壳发疼,感到我的词汇再一次不够用了。
那天刷到中学同学小詹的朋友圈,才知道她去了家乡的剧场工作。朋友圈说他们单位正在招人,要求是英语好,有能力接待外国演出团体。我把简历发过去,小詹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说你不是去百老汇发展了吗。我说,什么百老汇,上海徐家汇都没发展进去。小詹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我说,我想转行做幕后。小詹那里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句:我们这儿挺累的,领导规矩挺多,工资也不高,你确定要回小地方?我回复:保证戒骄戒躁,从头学起,一切听领导吩咐。
7
有人拍我的肩,我一回头,是潘杰列伊。 他的瘸腿再一次奇迹般地恢复了,正比比划划地对我说着什么。我说,不好意思,我只会说英语。他嘟囔了一句,摸索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在里面打了一句看起来很长的俄语,翻成英语只有短短一句,原来是问我后台的洗衣房在哪儿。
我接过他的手机,在翻译软件里输入:请把服装交给服装助理。
他看了眼屏幕,摇摇头,在手机里写:我需要洗我自己的衣服。宾馆的洗衣服务很贵。
我犹豫了一下,给他指了通往洗衣房的路。一转头他便消失了,原来他不瘸腿的时候走得这么快。
我朝舞台上张望了一眼。又是一场大群戏,演员们一人手里一件大衣,重重地砸向地面,砸得舞台上尘土飞扬。这是大胡子导演表现战争的手法。今晚,后台的洗衣机又要忙碌了。
8
回国之前,我从纽约坐了三个小时的灰狗巴士,回到我上了四年大学的小镇。此行是专门为了看望南希,与她作别。她去年已经退休,但仍然住在学校附近。一路上我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想着怎么和她解释我要回国的决定:要申请艺术家签证太难,要申请工作签证的话,又要找纽约的非营利组织挂靠,那些地方微薄的工资又支撑不起纽约的房租。总之我是一个无法指望家里支持的国际学生,没能成为她希望我成为的样子,我很抱歉,云云。
南希在车站接上我,我又坐上了她那辆熟悉的2005丰田卡罗拉。两年不见,南希肉眼可见地又老了一些,银发几乎覆盖了所有黑色的痕迹,脸上多了两块老人斑。她像个来接孩子放学的祖母,问我来的路上是否顺利,抱怨新英格兰的天气一夜就降温了。我准备的那些话,倒找不到见缝插针的机会。我们在学校熟悉的咖啡厅坐下,啜饮着热巧克力。
菲,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南希说。你能陪我去卡德维尔纪念森林散散步吗?以前我总是带“火球”一起去。但“火球”死了以后我就没怎么去过那里。你知道的,那里人少,我怕如果我跌倒了,没人能听到我呼救。
我和南希走在深秋的森林里。头上的枝杈依然遮天蔽日,但树叶基本已经掉光,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偶尔有咔咔的声音,是踩到了落叶间的小橡果。森林的一头有一座墓园,用几块石头草草地隔离出墓园的围墙,里面的墓碑也没有经过整齐的规划,七零八落地矗立着。
南希滔滔不绝地说着:你知道的,我们先是注意到“火球”的一些奇怪举动。他有时会突然跳出窗外,在风里发抖,很迷茫,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带他去看医生,先是确诊了痴呆症,后来查出来,原来是脑瘤。带“火球”去做安乐死的那天,我前夫也来了,我们一起为他送别。
绕过一个山头,眼前的景色突然熟悉起来。南希,你还记得吗,我说,我大二的时候,就在这里,你带我们读《利西翠妲》。我记得这里有一条小溪的,它在哪里呢?
这个季节小溪已经干涸了,菲。南希回答着,用布满皱纹的手指指向一条向下的石头小径。这就是小溪走的路,底下就是阿帕拉契亚山脉呢。
9
小詹给我发微信:你在哪儿呢?我都准备打车走了。
我回:办公室。
小詹:下半场演出你不看到底了?
我:得把报批表格做了,领导说明天一早要。
一会儿,小詹的脑袋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大声嚷嚷:模范员工,饭吃了没?
吃了,吃的自热煲仔饭。我指了指垃圾桶里的灰色饭盒。
这个法国剧团不是下个月才来吗,这么急着就要做人员申报?小詹凑到我背后,看着我屏幕上的Excel表格。
人员多,国籍复杂,赶早不赶晚。我说。你别在那儿愣着了,来帮我看看。
帮你看什么?小詹问。
你看这个“角色名/职务”这一栏。我说。这个女的,“角色名/职务”这一栏写的是“奶妈”,你说这到底是角色名还是职务名啊?
小詹扒着我的椅子,笑得蹲在了地上。
10
做完报批表格,剧场已经入夜。剧场的生物钟是与别处不同的,须得等到演出结束,围在演职员通道口等待演员签名的观众散尽,一天的尘嚣才渐渐落定。我顺着上手舞台的通道,慢慢走上舞台。剧场的灯亮着一半,黑色地板上的划痕、荧光贴纸标记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舞台前的水池已经被抽干,水渍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如同灰姑娘舞会上十二点钟声过后魔法散去,南瓜马车原形毕露,一切干瘪得不可思议。我朝后台无边的虚空伸出手去,摸索到一个依云水瓶,拧开瓶盖,喝了两大口。
河流重新涌动起来,一个接一个浪花脆生生地拍打在舞台沿上,几乎要僭越地登上舞台。潘杰列伊提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我说,你还在呢?腿怎么又瘸了?他用流利的中文回答,要演戏嘛,戏总是要演的。我说,我能一起演吗?他说,咱俩一块儿呗。我说,演什么?他说,演抽烟戏。我说,可我不会抽烟啊。他说,很简单,我教你。
潘杰列伊在舞台沿上坐下,两只脚荡在河面上,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右手挡风,左手举起打火机。他仰着脖子,吐出个烟圈,把烟灰弹进河里。我从他手里接过烟盒和打火机,有样学样,却怎么也打不着。哥萨克人发出嗤嗤的笑声,说,打火的同时记得猛吸一口。我照着做了。香烟的味道并没有想象中呛人。不一会儿,我们俩吐出的烟黏连成一团,从河面上缓缓升起,形成氤氲的水汽,有许多蓝底红条的军裤和红底白花的裙摆荡漾其间,如同海市蜃楼。又过了一会儿,一阵劲风从黑漆漆的舞台后方吹来,吹灭了我烟头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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