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历历
作者/辛术
冰天雪地的芬兰适合看极光,两个中国人在这异国他乡相遇,然而故事并非刚刚开始。
一
雪地摩托过处,迅速卷起团团雪尘,散落在路面。风回卷,又带起几粒雪尘,落在路边那个黑衣女人的身上。
他从摩托后视镜瞥到那女人迟迟疑疑地举了手。他远远就注意到那个女人,站在一辆掀起引擎盖的车旁边,徒劳地探头往里看。车头结结实实和一棵粗壮的云杉亲吻,难分彼此。
她穿得不算厚实,在这冰天雪地的芬兰北拉普兰,汽车抛了锚,哪怕救援车辆来得再快,她也会冰冻得如同路边那些挂满白色枝条的灰蓝柳一样。
方才他在经过的时候已经减速,只要女人抬个头,和自己对视一下,也许就会停下来吧。但女人反而扭过了头,不与他目光接触,就这么错过去了。
也许她是怕自己是坏人。和北极圈的恶劣天气相比,她可能更害怕一个戴着头盔,看不清面目的男人。
他心内纷杂,双手仿佛被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冻在了车把手上,不加油门,不握刹车,让雪地摩托不紧不慢向前滑去。这本是雪地最快的交通工具了,连冰封的湖面都能开过去,却在郊外的公路纠结进退。
时间和这片空间,一起急速向不可知的黑暗坠去,身边的毛桦树影开始模糊,白色枝条下露出黑色的底色,形同坚硬的骨骼,陷入阴森的寂静。
北极圈的极夜已降临,绝大多数生命必须偃旗息鼓,林深陷入了内疚。
幸好,她终于举起了手,还挥了挥。他心里一松,想,她到底还是选择相信了。
林深将重心放于雪地摩托脚踏板外侧,使内侧雪橇板滑动更容易。制动后,雪地摩托只往前滑了十几米,平稳掉头。
几分钟后,他摘下头盔,坐进驾驶座,启动一下,毫无反应,仪表盘上故障码乱闪。车窗上印着某个芬兰汽车租赁公司的标志和广告语,但很明显,这辆轿车不适合跑这种雪地的路,租车公司疏忽了检查车况,而女人显然对车子更是了解不多。他也只能凭仅有的一点汽车知识,猜测是蓄电池没电或是发动机积碳。
他重重将引擎盖合上,回身摇了摇头,指着雪地摩托比划着。他不会芬兰语或瑞典语,英语也是捉襟见肘,想掏手机用翻译软件来翻译,却发现苹果手机在这温度下已经罢了工。
北极圈凛冽的风吹过,树梢上的雪尘散落,到两个人的肩上。林深的鼻息带着身体内微弱热量,一呼一吸,雾气上扬到防止雪盲的墨镜上,使得对面的女人在视野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他站着,她站着,两个人间隔三米,却隔着一个宽广的冰封之湖。
他摘下墨镜,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只听女人在说:“能带我去罗瓦涅米的圣诞老人酒店吗?”
他抬头,看到女人围巾上的黑色瞳仁,还有亚洲面孔,以及,这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他忽然拘束,宽广的湖迅速坍缩,将他和她挤在了短兵相接的三米距离。
他看着那张疲惫的脸,女人脸色苍白,被风雪吹得几乎看到皮肤下面的血管,表情僵硬。方才,她的目光在他胸前停留一会,他低头扫了一眼,看到自己身上这件国产衣服品牌的logo,明白她为什么说普通话。
他结结巴巴:“我这摩托怕跑不了多远,路我也不熟。”
她点点头,陷入沉默。罗瓦涅米离这里起码有四十公里,这个天气坐摩托车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无比艰难说:“要么先去我的酒店,就在附近。明天等救援到了,再想办法。”
她说:“那样的话,是不是错过看极光了。”
她果然胆子大,一个人开车去看极光。今天有预报,据说有极光爆发。附近有个最佳观测点,离这也有几十公里。
他盯着厚厚雪地上自己的脚印,似乎要从黑色脚印中看出一只驯鹿。
他跨上雪地摩托:“走吧。我酒店那,也能看到极光。”
他没有回头,良久后,闻到她走了过来,然后摩托后座微微一沉。
他说:“抓紧。”
女人在后面“嗯”了一声,手没有环过他的腰。林深猜想,她应该是反手抓住车座后面了。这样也好,也是他能接受的最适合距离,不亲密不孤独。
雪地摩托最大时速也就四五十码,他骑得不快,一是为骑行安全,二是为了寒风不再将女人身上的热量过多带走,三是为了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舒适距离。
他看见过两只困倦的刺猬,由于寒冷而拥在一起。可因为各自身上都长着刺,于是它们离开了一段距离,但又冷得受不了,于是凑到一起。几经折腾,两只刺猬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既能互相获得对方温暖而又不至于被扎。
他近来总是感觉孤独,三十岁了,是享受当众孤独的年龄。
孤独是他这代人从娘胎里就存在的,一个人在孤独的子宫里孕育,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陪伴的成长,一个人在房间内玩耍。只是在学生时期猝不及防地被挤压成集体,就像饭粒,大多以碗的形状示人。假期时,他常常被上班的父母遗忘在家中,他只有抱着家里那只狗,才会觉得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狗时不时对着他吐着舌头露笑脸。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狗老了,顺便也带走了那无需交流就可获得的亲昵,从此他彻底被抛向了人群。每天笑成一张面具,面对同学、老师、同事、病人,以及路人。
他看书时常常会想起历史上的隐士,独自在山间存活。
二
他带着她回到湖边的酒店,女人冻得下车都下不来了。他手足无措犹豫半晌,不得不帮她抱了下来,这令他尴尬无比,生怕女人怀疑他是借机占便宜。
这酒店与其说是酒店,倒不如说是一座船屋民宿。它在湖边建了起来,玫红色的两层楼,二楼是厨房、客厅、两个卧室,甚至还有一个小阁楼,可以透过屋顶小玻璃窗户看星空。一楼是一个小小的过道,有洗手间、桑拿房、甚至还有停船的地方,如今湖面冰封,船也被冻住了。不远的湖面上,有几个芬兰人正在凿冰洞。
门前是密码钥匙盒,他输入房东给的密码,取出钥匙开门进去。这家芬兰民宿是在爱彼迎上订的,价格不贵,主人不住在这里,有需要可以在聊天软件上联系。不到万不得已主人绝不出现,只有在住客退房离开后,才会来整理打扫房间,等待下一位住客。内敛的芬兰房东将前台登记问询、行包服务等一切需要人与人见面的环节省去,全程不露脸,这深合林深的心意。
他把她带到一楼桑拿房,芬兰的桑拿房多建在湖边,用木头制成。林深按了预热开关,桑拿房中间的炭火在电加热的辅助下预热,从树木的缝隙中,慢慢透出暖气烘烤后松木和炭火的气息。
他说:“冻了那么久,先来个芬兰浴吧。不然身体会生病的。芬兰人喜欢在湖边的桑拿房一桑拿完,就马上跳进结冰的湖里冬泳。外面那几个凿冰洞的芬兰人就是准备这么干的。”
这是他三个月来说过最多的话。说完立即反身上楼,生怕多逗留一刻,会影响女人的沐浴。
林深守在楼上客厅,等手机回暖充上电后,先给房东发了消息,说多来一位朋友要求再订一间。房东是典型的芬兰人,话不多,也不打听,收了一百欧元房费后,就把另一个钥匙密码盒的密码发过来。
桑拿房的中间部分是一个淋浴房,最里面就是桑拿间了。Sauna(桑拿)这个词在芬兰语中,本就指一个没有窗子的小木屋。
半个多小时后,林深先是听到一声门锁弹响,过一会才传来松木门轴缓慢开启的摩擦声,他猜想,她是先开了一条缝,观察一会才开门吧。
这也是位谨慎的女人。
过了一会,楼梯吱呀吱呀传来,女人出现在楼梯口,赤着脚,两条白皙的小腿从浴袍下露出来。她身上裹着厚厚浴袍,头发水汽弥漫,依稀能看到锁骨下肌肤上的光芒。
林深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只能指着小桌上的盘子说:“饿了吧。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我弄了份爆炒鹿肉,还有热牛奶。冰箱里只有这些即食食品。赶紧吃点,不要饿坏了。”
他们坐在桌前,吃爆炒鹿肉。他们一口一口地吃,驯鹿肉焦香、柔和,配菜的越橘清香酸甜。
芬兰人社恐,但最喜欢结伴在桑拿房坦诚相见,如果再来上一杯啤酒,他们会热情得像天津大爷。而他们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专心吃着盘里的食物,一言不发,像执行一个虔诚的皈依仪式。
她把盘里最后一点食物汤汁都用面包擦拭干净吃了,生怕浪费掉一点食物里的热量。
林深说:“需要再做一份吗?”
她脸略微一红,摇摇头,用纸巾擦拭嘴角,生怕哪里还有一点油光。
他说:“我叫林深。”
女人回答:“孟鲸。鲸鱼的鲸。”
她站起来走到窗户边,询问:“可以开窗吗?我比较怕闷。”
林深点点头,关了房间暖气。
她打开半扇窗户,晚风夹杂雪粒,扑面涌进来,整个屋子立即冰冷刺骨。雪粒在房间里飞扬,像剑刃划过空中残留的寒芒。
孟鲸对着窗外深吸一口气,不觉得冷,反倒表情舒畅,仿佛是在酷暑天里饮了一口冰镇汽水。
林深看到窗外不远处,高耸着一块液晶显示牌,上面显示的数字是零下二十五度。这个小镇和大多数芬兰城镇一样,都会在显眼处立这么一块温度显示牌,提醒人们此时温度,像大海中指引船只的灯塔。
林深有些许寒颤,不由披上外套。
孟鲸说:“你到芬兰多久了。”
他说:“一个星期。”他注意到她有些讶异,显然孟鲸以为自己是在芬兰久居的华侨或留学生。
她说:“你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我是医生。请了年休假,加上平时攒下来的假期,勉强够用。芬兰入境现在放宽了,现在出国也容易。你呢?做什么工作。”
她说:“在江城一个互联网公司做文案编辑。”
林深知道,那个公司隶属于旅行社,有个公众号主推一些旅游游记和攻略,有几个专栏流量很不错。
他说:“我也在江城,市一二零医院的。”
孟鲸目光在他脸上一停,林深面颊一冷,似乎感受到外面刮进来零下二十五度的晚风。
难熬的数秒过后,她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毫无异国遇同乡的惊喜。
林深反而松了一口气。
更多的雪粒从外面灌进来,但晚风已经和缓,似流水混着温润月光进入房间。他看着她的侧脸,满是月光,月光给她镀上一层银色,说不清温暖还是更显清冷。也许她是回想起了当初某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他坐着,她站着,最后,他还是对她说:“不早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那个房间你可以住,里面用品都齐全的。”
孟鲸点了点头,依旧对着窗外深深呼吸。
他不说话了,这已经是他近几个月说话最多的晚上了。他不想把两人关系变成庸俗的异国相遇并相恋的艳俗故事。
外面的天更黑了,湖面上三三两两被当地人凿开冬泳的洞,再次开始冰封。
三
月光凛冽,附着在阁楼上那块隔热玻璃上。绵绵不绝想淹没这个世界,而他还在漩涡中挣扎。
月光一浪一浪袭击,不断将他冲向大海深处,越来越深的孤独。他逆着浪,竭力向海中灯塔奋进。
几个月前的那天出院之后,他再也不能让同事喷着酒气搂着自己叫着兄弟,再也不能让主任拍肩膀说看好你。他连给病人听个诊也不行,只要一和人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他都会痛苦不堪。
他像一株身首异处的植物,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
他终于又轮回到小学那时的自己。
他不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小学,别人问起小时候事情,他也向来含糊其词,似乎那六年时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好像外科手术般,轻而易举地就把它们从时间中切除缝合了,一点残留组织都没留下。
它们对于他来说,是被他抛在路上的一段无用的时间的阑尾。他亲手把它们放进盒子,埋在了土里,再移来一株小树,永世镇压着它们。从此,再也不去碰触它们。
偶尔想起它们的时候,他还得穿过一条黑洞洞的走道,走到一只关起来的匣子前。那些回忆就是关在那墙上黑洞里的魂魄,触摸不得。其实是他把它们关起来的,怕它们随便出来现身。
它们不现身,他依旧是那个善于沟通社交,可以和任何年龄层患者迅速拉近关系的和善医生,也是那个可以和领导觥筹交错,长袖善舞的有为青年。
人类善于遗忘,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不记得很正常。
他是读大学才去了江城的,之前一直生活在浙江的一个小县城。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人们也大多内敛温文。
小学六年级的一个周末早上,他几个同学来他家里玩,有男有女。他们看到他依旧睡着,手有节律地在内裤中活动,枕边是班里最漂亮女生的照片。
那段时间,他总是恐惧于人多处,恐惧和同学接触,更听不得有人在远处低声谈话。他一概会以为是在说自己的暗恋对象。他像只惊恐的小猫,四处逃窜。只要有人一和他说话,他就四肢痉挛发抖,脸上僵硬,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裆下,嘴角无法牵起微笑。
话题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像喷出去的唾沫,吐的人以为干在空气里,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些唾沫凝固在自己的肌肤上,干涸成瘢痕,渗透入骨。别人都会忘记,但自己不会忘记。
他不停奔跑在江南小镇狭长的胡同里,寻找自己的家,却怎么也找不到。拐过一个弄,前后看看没有人,就在那个拐角前拉开了自己的裤子,然后一股温热在胯间蔓延开来。
第二天放学之后,他独自走过江南狭长的胡同,会呆呆看着米黄色夯土墙上的青苔和霉斑,像在看自己身体。
他看着这些阴潮的苔藓,这些不言的植物令他心安。他采集各种各样枯败的树叶,包括电视上说有毒的夹竹桃树叶,还有蝴蝶和飞虫,将它们小心翼翼压在日记本里。从此它们变永久被囚禁在那日记本中,渐渐尘封,直到有一天,日记本找不到,直到有一天,父母给他养了条狗,直到有一天,他永远忘记了曾经拥有过那么一本夹着落叶和死去昆虫的日记本。
然而,那一天之后,深彻入骨的孤独像被掘开的古墓,尘封多年日记本的魔力喷涌而出,吞噬了他。
他现在坐电梯,看见人多就宁可走楼梯,哪怕十几层后气喘如牛。就算一个人在电梯里,忽然进来另一位,他也会躲到对角线处,怕下电梯又要和那个人擦肩而过,产生窒息的接触。
遇到了不熟但认识的人,他装作低头看手机以免打招呼的尴尬。出门时遇见邻居也出门,会在门里一直等到脚步声下楼。
他身上的孤独,是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越攒越厚,他以前看不见它们,它们却像雪一样一层一层覆盖了他。他本以为自己的热量可以融化,但太多了。在那一天后,他内心最深处的至寒盒子已经打开,他被冻成了冰雕。
四
女人第一次出现,是在他已经累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哆嗦了一下,不着痕迹轻轻挣开。抬头望见那双眼睛,哀求着,几乎要匍匐下来亲吻他的脚:“求求你,医生,你去看一看我儿子,就看一看。他一定要住院的。”
隔着口罩,他声音干涩:“没有床位了。病房没有床位,急诊室没有观察床,看了也没用,住不进来。要么去别的医院看看。”
她痛苦地说:“就看一看,就看一看。”仿佛医生的目光也是能治病的良药。
他不由自主被她拉着走,一边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和死死包裹着他的嘈杂声,一边惊恐绝望地问自己。有用吗?有用吗?
他被她拉到了停车场,副驾车门一开,一个小脑袋耷拉下来,身子依旧被安全带死死绑在座位上。
她急切呼喊,说:“宝,你别怕,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他上前摸了摸车里人的颈动脉,早没了搏动,肌肤冰冷如12月的温度。
几天之后,医院床位紧张逐渐缓解,他也累倒了。等到他住了几天院,恢复过来。他发现,自己忽然不会笑了。一对人笑就疼,全身触电一般的疼。有一缕若有若无旁人无法见到的光芒,会化作电殛,让他四肢痉挛抖动,脸不由自主地僵硬。两个嘴角,再也无法温柔地上扬给别人看。
他无法和人顺畅交流,畏于和陌生人言语。他也无法重新回到岗位工作,只能去医院的检验科面对毫无生命的试管,哪怕里面盛着从生命里抽取的血液。
不工作的感觉就好像身上的某根筋突然被人抽走了,走还是能走的,但感觉脚下每一步都是虚的,没有地面力度的反馈,双脚打着晃,感觉随时会摔倒。
林深想重新回去看病人,但他做不到。他像进入一个地下室的阶梯,一回身,门自己关了起来,眼前只有不停往下的阶梯,由不得他不走下去。
走啊走,脚从43码走成了巴掌大小,他来到了一个江南风格的小院子,院子天井里的竹竿上,晾着一床被子,上面有着斑驳的水渍。
但这里没有时不时对着他吐着舌头露笑脸的狗。他变成了一只不会微笑的猫。
五
抑郁症的来袭无人能预知,有时候,一瓶拧不开盖子的矿泉水,都可以使人崩溃哭泣。
他先是和领导说了一声,想休息一段时间,调理一下心境。领导同意了。
林深背着行李,走到小区门口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没有想去的地方,国内的景点都过于人多和嘈杂。
他重新回到家,用了两天时间在网上浏览,看各种攻略,看各位旅游达人的游记。最终他决定去芬兰。想看看传说中的极光,更想看看这个最社恐的国家,是否能够给内心带来舒适。
前几年网络上有个芬兰人性格的漫画流行,里面的社交恐惧症的心理深入人心。“精神上的芬兰人”概念火遍全网。
林深经过十个小时的接近北极圈飞行,途中经历两次日落和一次日出,他的飞机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粉红的霞霭中。
他来到了赫尔辛基。芬兰的入境政策相对宽松,办了申根之后,就可以行动。
满纳汗大道的建筑多用浅色花岗岩建成,处处流露着大都会的魅力与北欧式的优雅。他去坐个黄绿色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响声和铺设在街面的电车铁轨,仿佛穿越回老上海。电车里的座位,每一排都只坐了一个人,除非坐满了,之后的人才会选择在人的旁边坐下,而那人多少会目露惊讶。
这里果然是社恐者的天堂。芬兰人收入差距小,文化背景相似,生活经历雷同,两个芬兰人即使不说话,也大概能知道对方在想啥,所以没必要开口。天气又冷,大家面部基本冻得没法有太多表情。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会太近,
林深忽然想,自己也许是个“精芬”,从童年到现在,那个社恐的少年一直在骨子里生长。
林深是做足了功课的,北拉普兰是观察极光最佳的地方之一。他在爱彼迎订好民宿,选择了十二月的极夜前往。
芬兰国内航空业非常发达,从赫尔辛基到罗瓦涅米,飞机上往下看,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湖泊被冰雪封印,反射着蓝天白云。
他就这样在北拉普兰逗留了下来,租了辆雪地摩托,白天四处乱逛,晚上在民宿洗桑拿冬泳,再看看微博上的文章。直到遇见了孟鲸。
六
远处整个萨利色尔卡深山浸泡在夜色中,像一尊精致隽永的艺术品。在这北极圈500公里内的芬兰北拉普兰,远处的稀疏灯光像陷入雪中的钻石,雪落了一层又一层。
他睡不着,干脆走到船屋外面走。整个湖面寂静无声,黑乎乎的树影如波涛起伏,站在湖边倒像是在水底行走,而远处树影是头顶的惊涛骇浪。
所有情绪迎面袭来,又在瞬间迅速后退。站在黑暗中他再次想起了当年那个江南狭长胡同。他当时就这么孤独。那时候,他常觉得自己被所有人背叛了。
他看到了孟鲸,裹着厚厚衣服在湖边呼吸着寒冷空气。
见到他来,孟鲸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得过肺炎,有点后遗症。”她深吸一口气:“我的气管时刻被火烧一样,只有冷空气才会让我舒服一点,不那么疼痛。”
他有些紧张不安,两只手揣着口袋里,手指不停搓弄。
她说:“我就有过这么一个孩子。当安静下来的时候,我选择了写以往旅游过的一些故事,那些文字组成的画面,可以撑着我熬过去。后来我去找工作,那家公司很喜欢我的文章,就让我四处走走,拍下照片和视频,做一些推文。我去过东北,去过西藏,哪里冷去哪里,后来就来到这里。”
他说:“我知道。”
孟鲸说:“我知道你知道。我刚才用过客厅的电脑,看到你浏览器的记录。你追过我的游记。”
林深深吸一口气:“如果我说,我来芬兰,就是跟着你的游记来的。你相信吗?”
孟鲸笑笑:“怎么可能。”
他说了一句:“今天看到你的文章动态,抱怨车子出故障了,根据定位赶过来的。”
孟鲸一愣。
林深鼓足勇气,说:“你孩子当初送到医院,是你拉着我去停车场的。很遗憾,没有办法救他。”
几个月以来的频繁的电击感,无法微笑,无法与人交流。他明白这可能是自己的后遗症,也可能是童年经历在内心深处的泛起,更有可能是那段时间面对病人们无计可施的愧疚。
憋了几个月,他终于在这个女人面前说出来了。这一瞬间,他感觉远处的树影重重叠叠,浆果味,铃兰花味,芬兰赤松,云杉,桦树,各种重重叠叠的气味,近乎于香水瓶摔落迸裂,散发着重生的浓香。
孟鲸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天空蓝黑隽永,远处的淡淡光影开始变幻,应该是极光,这个世界最绚烂的帷幕。
七
此时的林深躺在船屋阁楼里,静静欣赏着极光。观测极光免不了要熬夜,一般晚上10点到次日凌晨2点之间看到极光的概率最大。在这里,观测网站会给手机推送极光可能来临的信息,并且可以设置闹钟。
阁楼顶上的玻璃是电加热的,房内温暖,他拿起房内电话机,略一踌躇,放下,看看湖边,孟鲸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手机,屏幕一亮一亮。
天空极光如薄纱,缓慢地拉拢过来。
他拿起电话,手里这个黄铜色复古话筒,像半个括号,欲言又止。
他僵硬地拨出那个号码,忽然有一种撕裂结痂伤口的残忍快感。电话通了,空旷荒凉响了三声,像外面森林头顶风掠过的呼唤。
孟鲸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林深问:“半夜不要在外面太久,会冻坏的。身体有不舒服吗?你知道我是个医生。”
“挺好的。没什么不舒服。我没那么娇贵。”
“你在干嘛呢?”
孟鲸语气如常:“我在看因纽特人的纪录片。”
“因纽特人?是什么人?”
“就是爱斯基摩人。但这个是印第安人叫他们的。意思是吃生肉的野人。尽管他们捕鲸猎海豹,吃肉。他们管自己叫因纽特,意思是真正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黄种人。”
孟鲸说:“当有一天,你发现你只要那一点真实的时候,你就突然自由了。”
他说:“我知道。”
孟鲸应该知道他是真的知道。
林深接着说,“王小波曾经说过,有很多的人在从少年踏入成人的时候差了一步,于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和他们永别了,真是可惜。”
“你有想过回去重新走那一步吗?”
“回不去了,但我想留在这里,你呢?”
“我还想去趟加拿大,我想做一个因纽特人。我想去看因纽特人的婚礼,极夜是他们举办婚礼的最好时间。因为这时因纽特人都不能出外打猎,都会留在家里。因纽特人求婚方式很简单,一般是做一件衣服或建一栋房子给女方,如果女方穿上了那件衣服,或者住进了那间房子,就表示答应了求婚。因纽特人到现在流行抢婚,婚礼的当天,新郎在新娘家附近等候适合的时机然后把新娘抢走。此时新娘要假装不从,然而新娘的家人也会无视新娘的尖叫,直到新娘的叫声消失在远方,抢婚才算成功。婚礼的过程也很简单,新郎新娘叩拜家族长者、父母兄弟以及亲朋好友,大家高高兴兴地在家中吃一顿饭,婚礼就算完成了。”
他说:“你会回家吗?”
她说:“我没有家了,就让我一直在外面飘荡吧。只有一直向前,看着光,我才能不回头,看到身后要吞噬我的黑暗。”
林深孤独地站在玻璃屋里,外面风停了,时间静止,这片深山成为被荒废的梦境,之前所有的故事仿佛都被丢弃,玻璃摸上去已经是彻骨的冰凉。他看着对面的湖,感觉湖和湖边那个女人消失了。
他找她找了几个月,其实也算是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但她却让自己又消失了,成为了他童年那本日记本里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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