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事件
作者/西小麦
暴力事件他见得多了,有些见怪不怪。大铁锤是全身铁质,警察问大概有多大,学生用手比划着,说不出具体尺寸的量词,但有整个小臂长。警察耐心记录,看着诊断病历,伤口三厘米,缝合五针。学生头部白色纱布包裹,身形微胖,坐在椅子上仍旧敦实,不移不晃。他坐在一旁刷着手机,抖音打开全是流量美女,往下翻,是几则社会新闻,冲撞的汽车,刀,无理由的愤怒,找不到根的暴力树。
派出所他也常来,早年姐夫哥被社会人员殴打。起因是年三十喝酒过量,酒蒙子上身,超市掀人家货架,三五个青年随即出现,直接动手。姐夫哥纤弱,倒地不起,等他赶到,报了警,几个青年已经要跑。他抓住一个的衣领,狂吼质问,对方年龄在十七岁上下,回头间,人已经迅速跑出超市。他扶起姐夫哥,两个眼眶均已泛紫变形,瞬时胀起大包。他在派出所录口供,翔实描述,对方身高一米六,身形偏窄,一身黑色羽绒服,白色运动鞋,大众脸,平头,像极了附近职校出来的兼职工。他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与这部分青年有着怎样的交集。警察查了监控,逃跑路线,责任划分明显,醉酒之过不至于被全身暴力殴打。人员复杂,超市不承认此事与自己有关,姐夫哥住院一个月无果。父亲动用关系,几顿酒局后,开始全城寻人。后来在一个半夜,泰山大桥上吊下一根绳子,人被拴住双脚,头在河面上,时而出水,时而浸泡。不到十分钟,所有人员姓名地址信息找齐,绳子绕桥柱盘起,人瘫坐在桥头。隔天五人派出所自首,牛奶和果篮送去医院,他看到下跪求谅解的青年正是那个平头,脚踝有红色勒肿。多年后事件已经无法还原全貌,他问过父亲是怎样大海捞针的,父亲说,世界不是一面的,金钱可以使所有需求重叠。他想到暗网,敲打代码的黑客,入侵摄像头偷窥他人隐私的犯罪分子,他想得足够的多,但仍旧无法想到暴力事件的源,尽管以暴制暴显得特别有效。
学生在缝针前他清晰地拍下了伤口,病历中的文字描述有了具象,冲击力极大,他庆幸于没吃早饭。血浸透发根,有脓液渗出,伤口裂纹规则,暴力压迫式凹陷,他想象铁锤曾进出脑壳,突然干呕起来。涌到喉头的什么也没有,却让他感到了实体的堵塞,他觉得那是大量事件的时间线形堆叠,像高架的堵车,检票的长队,无止境的一个一个。
二〇二三年夏,学生张某,宋江武校习武八年,宿舍与同学发生口角,一拳致对方鼻梁骨粉碎性骨折。二〇二〇年冬,上课期间,刘某与同学发生口角,右腿踹对方左小腿侧部,致对方小腿骨粉碎性骨折。二〇一八年春,孙某持斗械指虎校园内猛击同学头部,凹陷有规则排列圆槽。二〇一六年春,血在地面成凝胶状,教室桌椅凌乱不堪。继续往时间前面走。二〇〇七年秋,他双手插兜站在教室中间,看着对方去卫生角取拖把,并试图踹断拖把当棍子使用。二〇〇四年冬,他在小学蹦床角游玩,被高年级同学猛击颧骨。二〇〇一年冬,他被拦在六中胡同,被鞋拔子脸的男人用小刀逼迫掏兜。一九九七年冬,他在雪地里看高才生用一根手指粗的木棍从肛门处挑穿了小鸡仔的肠胃。一九九六年春,他看到母亲用一壶滚烫的开水浇死铅字般的蚂蚁,使它们顿时卷曲成一个个句号。一九九四年夏,他随家人到菜市场,闻到一股腥味,自顾走到一处屠宰案板,他看到一旁倒吊的鸡,血像深黑墨水,从脖颈的开裂处倾泻到塑料盆中。
他把疼痛与死亡都归于暴力,鲜明的指向性像一条拉绳,他活到现在,绳子像箍,已经盘踞他的额顶,又藏于发丝。暴力事件像性一样是本能,攻击欲望是以破坏世界为目的的,他回忆起所有受到的攻击和发出的暴力,所有遭受及看见过的虐待。女生用小刀划割手腕留下的蜈蚣疤,日后用一朵文身花遮盖成一棵发育的树。他与同伴放的一把火,火焰炙烤着废墟的院墙,几个小时后,窗框下落,碎玻璃在火根处透亮。他沿着墙外铁梯向上爬,在七层楼顶往下看,他觉得眼下的生命是被拉长于地面的高挑弹簧,挤压与爆发是与生俱来的自主势力,往下跳的冲动是不可抑制的另一种暴力行为。
他下班开车,经过另一所学校门口,聚集的人群让他浑身发抖,他看到暴力事件最好的模型,看到脑伤口上面下落的锤,看到飞驰而过的汽车,他的恐惧让他认为自己本身与暴力事件存在某种诡异的链接。他紧急掉头,反方向朝路尽头开去,记得上了大道,再过四十分钟右拐出去,广袤的田野就会出现在眼前,那里不再有路,但他也决定不再停下。远离一切是当下最真实的迫切,医生用针挑开头皮,黑色细线上下穿过。他头疼欲裂,想起对妈妈说的第一句话,那是急躁的嗓门和一连串永远无法撤回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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